“我從未如此相信神靈與陰間，直到親人的離開，我才渴望能有一個世界收留他們，想著興許有一日我們還會再見面。奶奶走的那天，我忽然覺得怪怪的，葬禮上我沒有滴下一滴眼淚，我并不覺得悲痛，只是忽然覺得好奇怪，她怎么就沒了呢？怎么不動了呢？把奶奶送到殯儀館那天，我過一個橋就跟土地公公打聲招呼，拜托他老人家扶我奶奶過橋?；貋頃r，就只有奶奶的骨灰盒了……我坐在她的后面，感覺好奇怪……一個人怎么變得小小的了……我渴望能看見她的樣子，可仿佛我已經忘記奶奶的模樣了，我的記憶差，太久不見就不記得了……我覺得照片的人一點兒也不像奶奶，以后我一定會忘記奶奶的樣子的……以后，再也不能回家和奶奶嘮嗑……那是一種多么奇怪的感覺啊……”

    “土地公公，我奶奶到了嗎？那個地方可安好？”

    ——《寫于12月25日》

    從窗前落下幾片紙燒的灰燼，歪歪接下幾片殘灰，里面訴說著思念，訴說著記憶。剝開尋常人的記憶，也是一場曲折的戲。

    人的一生如果從葬禮上說起，好像也是一個極好的開始。故事里的奶奶是個還算高壽的老人家，她六個月大就被送來當童養媳，那時候的人窮，女兒換著養能省些嫁妝，于是奶奶的一生幾乎圍繞著婆家。

    “二十天前，家中迎來了喬遷之喜，這是奶奶期盼許久的事情。那天我從城里趕回來，因為太忙，只和奶奶打過幾次招呼，似乎沒有好好說話?！庇洃浿械哪棠绦袆舆t緩，一步一步挪著步子，我看著生怕她跌倒，幾年前奶奶還能去菜市場買菜，不知為何老人家總是一夜老去，瞬間變得滄桑。

    小時候總覺得奶奶很兇，跟外婆比起來，奶奶管束的比較多，所以比較怕奶奶?？扇缃裣雭砟棠桃郧耙矔е彝?，帶著我去庵里拜拜，帶著我看戲，奶奶有依附神明，所以也有些人到她住的房間拜拜，總能留下些餅干糖果，奶奶便拿糖果給我和弟弟吃。

    記得有次mama和奶奶婆媳關系鬧得正厲害，我一個人在玩時，奶奶偷偷拿了瑞士糖過來給我吃，還叫我別給mama看見了，那時候的我有的吃就是幸福的，趁著弟弟不在，就把糖吃了。

    等在懂事些，便和奶奶親近些，mama也讓我多陪陪奶奶，所以我就常和奶奶說話，坐在她屋前，陪她說家常，聊來聊去也就這幾樣，談的最多的大伯。

    是??！大伯精神有問題，是個長久的麻煩。我曾經問奶奶為什么不帶大伯治病，就算沒治好，讓他住在那里也省得惹麻煩，不是嗎？奶奶說“貴??！去治病一個月要花三千多，還有專人陪著……”過了幾年物價飛漲，如今要住院治療要六七千，還只是暫時的治療，不能久住。

    奶奶冬至前一天走的，我本來好好的上班，快10點的時間爸爸打電話過來，說“你奶奶死掉了，你早點兒回來?！比缓蟠掖覓鞌嚯娫?，爸爸說的好生硬，我差點兒懷疑這是不是親生兒子。接完電話那一瞬間，我是懵的，若不是三天前跟mama通電話得知奶奶病了，我想我大概會傻掉吧！

    讀小學的時候，中午去上學，一個同學跟我說我外婆去世的，明明前天才見到的人，怎么就去世了，我以為她在騙我，可是外婆真走了，我是過了許久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的。

    可這次我真實感受到什么叫死亡，那是一種再也見不到的感覺。

    可我并不悲痛，難道是我太冷漠了嗎？

    回去的時候，我跪著燒紙，也是熬不住的，當和尚念經時，我怎么也無法向別人一樣哭，來來回回忙又需要招呼人，哪有時間悲傷??！葬禮上，我似乎也看不見爸爸的悲傷，也看不見弟弟的悲傷。

    晚上守夜，天氣很暖和，大家都在折紙錢，聊著天便提到了大伯。因為大伯的病，所以沒叫他參加葬禮，只是談話間知道大伯拿了白布去戴，也在奶奶病重時，寫下了“母親回復健康”的話，僅上到一年級的大伯還是很喜歡寫字的，以前他會突然問我“這個字怎么寫？”

    原本大家調侃他來著，但不知道大伯何時來的，忽然念著“大家平安就好，大家平安就好……”

    接著他拉著自己的兒子，喊他去睡覺，我當他是心疼自己的兒子熬夜，沒想到他讓兒子回家后，不只是心情不滿還是思念母親亦或者渴望被關注，突然發瘋的砸車，鬧得不得安寧。爸爸不想讓我摻和，便讓我先回家，我等到了1點多，看到mama回來才去睡覺?？晌业搅说诙旆讲胖来蟛粌鹤哟蛄?，是打得他會跑掉的那種，我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覺得心疼。我既心疼大伯，也心疼哥哥，更心疼還沒有入棺的奶奶，那是她走的第一個晚上，只她是看到會記掛得舍不得走。

    以前大伯發瘋就會打奶奶，可偏偏只有奶奶記掛大伯冷不冷、餓不餓……也只有她舍得一直給大伯零錢，從幾塊變成幾十塊的給。奶奶說他有時不想給他，可大伯會說要去跟姑姑拿，奶奶心疼姑姑，便只好再掏錢出來哄他。

    手心手背都是rou，哪個孩子過得不好，奶奶都心疼。

    她擔心大伯，關心二伯的身體，怕姑姑過得不好，惦記我那愛抽煙喝酒的爸爸……這輩子圍繞著子女活著，早些年她還牽掛大伯的幾個孩子，其實哥哥們真的很苦。

    出殯那天，原本好好的天氣忽然下起來大雨，雖然天氣預告說了有雨，可剛巧是要在出發的那一刻，長輩們對此解釋許多種，而我卻覺得那是奶奶思念沒回來的大哥。

    因為我也有些想念大哥，最后一次見他是一次春節，當時他把他口袋里的60塊錢全給我了，因為正和爸爸吵架，所以他很快就離開了。事后mama把我的錢拿走，然后又給了他，那會兒大哥大學剛畢業，偏又趕上經濟危機，寒門子弟原本渴望讀書改變命運，卻找不到出路，連房子都租不起，真是時運不濟。

    聽說當時大哥跟爸借錢，而爸手頭也緊，兩人有了矛盾?？纱蟾缗d許不知道，那會兒我媽離家出走好幾個月了，我們家差點也因為錢散了。但我想真正讓大哥想要割舍這個家的，還是因為大伯。

    大伯第一次打奶奶的時候，家人就想送大伯去醫治，結果大哥說了句“為什么當年他打我媽的時候，你們不送他去醫治？”就因為這句話，徹底惹怒了爸爸。奶奶最疼大哥，因為他是長孫，爸爸怎么也想不到大哥會這么說……可從孩子的角度講，大哥也是心疼自己的母親??！

    我曾想如果在大伯打伯母的時候就送他去醫治，興許他的病也就沒那么嚴重了。只是當時大家對精神疾病不夠了解，或許以為這只是尋常。

    出來工作后，便想大哥一個人逢年過節怎么辦？

    早些年，大伯也是一個人吃團圓飯的……當我看著他一個人出來放鞭炮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是幸運的，至少我的家是完整的。

    因為一個家四分五裂，奶奶才最記掛大伯一家。

    她以前還有個隨身聽，那是大哥還是二哥學習用的，后來給奶奶當收音機用，奶奶說里面都是英語，我打開后發現都是普通話，只是奶奶聽不懂。但就算聽不懂，她也會聽??！因為這是孫子給她的東西，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特別容易滿足，連我這個只是愛陪她聊天的孫女，她都夸我孝順。

    可我卻掉不下一滴眼淚……

    數年前奶奶行動還很敏捷，能忙上忙下，能幫忙照顧弟弟，有時她會和mama吵架，和mama吵得最厲害的時候，一個拿掃把，一個拿桶，感覺都要打起來了?？墒且坏桨莅莸臅r候，mama就會叫我喊奶奶過來，奶奶也只好過來了。

    雖然這樣鬧騰，可mama也總讓我替她盡孝，奶奶有時也會站在mama這邊說話，在mama離家出走的那幾個月里，是奶奶一直勸爸爸去接mama回來的。

    她們有時還會說一件事，我站著雙方角度想想，其實兩人都挺好的。

    家中有個弟弟是讓奶奶照顧的，可mama和奶奶總因為他吵架，我這弟弟也是奇怪，白天跟我們玩好好的，一到晚上就要和奶奶睡，mama把他帶回來幾次，他都哭鬧著或者偷跑著回去了。雖然奶奶把他照顧得很好，可外人也會說mama偏心。mama說突然有一天，他跟一個沒人要的孩子一樣站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說要回來跟mama睡覺，mama看了才讓他回來，之后他就回來睡了。奶奶說那天她和弟弟說“你的家在那邊，你得回家睡，不能再這邊睡了?！蹦菚旱艿芤灿行┒铝?，奶奶在外邊看著他進去才回去的……

    我認識奶奶時，她已經是一個老人家了，可是我卻看著奶奶慢慢衰老，以前還是個會帶孩子的人，突然就成了走路蹣跚的老人，又突然的沒了，僅僅是這幾年而已。

    因為太突然了，我總是無法相信奶奶去世，我甚至覺得只要回老家，就可以和奶奶聊天了。為什么？二十天前回去她還是好好的，突然就沒了？mama說奶奶生病那天早上還起來做飯洗衣服，還跑到我家的菜園子前看菜，mama還和她打招呼說“你是不是要拔菜？”現在mama后悔當時還和奶奶說幫你炒一下菜。

    還有路過的老人和她打招呼，結果當天她便倒下了，想不到發現的人竟然還是大伯，大概是想來要錢，奶奶病了之后他也說要帶她去看病，可救護車走了一個小時才來，去的時候恐怕奶奶已經中風了吧！回來熬了三四天，奶奶差不多在早上八點走了！喪事簡潔，愿奶奶走得安靜，如今崇尚節儉婚喪，倒是幫我們這些窮人家省了些錢，否則輸人不輸陣，借錢也不想輸給別人。

    我總想奶奶興許是回到了最初的地方，是享福去了！至少她不用愁子女這些事情了，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母親，眼睛里只有孩子。不過，我想不管是爸爸還是伯伯姑姑，都是會想念奶奶的，只是葬禮太忙，根本沒時間回憶和感傷。葬禮結束后，爸爸說起奶奶這段時間時不時會來這邊看看，只是看看而已，還在喬遷宴之前每個屋子都說了許多好話，興許是知道時日不多了！而mama則回憶起喬遷之時飛進了一只白飛蛾，她把白飛蛾踩死了，一直耿耿于懷，因為白飛蛾是兇兆。

    “土地公公，慈祥的土地公公，求您帶我奶奶去一個好一點的地方吧！她這輩子都沒出過遠門，求您帶她去個好地方……”

    這是被風吹過來的一個故事，歪歪合上手掌，將這段話托著三石的小紙鶴，往祈禱者的故鄉送去，反正是不大遠的地方，不費勁的盡些“鄰里情分”，幫樓上的鄰居完成一個心愿。

    死后萬拜燒錢紙，不如生前多陪伴。

    家祭瓜果贈金元，不及生前熱羹湯。

    守孝多思念，切勿傷身體。

    身體之發膚，皆是父母恩。

    感嘆女子這一生，

    瘋癲也是自家娃，不孝亦是獨帶大。

    金銀珠寶總是空，一生只為子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