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這要說到去年,官家再三告誡她要適量食用葡萄,她嘴巴上答應的好好的,卻陽奉陰違,背地里偷吃了許多,直到用膳時才吃到苦頭,進而相信官家沒有騙她,吃多了葡萄當真會酸倒牙。 那樣的感覺一次就夠了,溫離慢只好放棄吃葡萄的想法,官家勾了勾她的下巴安慰,隨口道:“令烏衣衛繼續監視,短時間內,沒有朕的命令,不得走漏風聲?!?/br> “是?!?/br> “必要的時候,幫她一把,也不是不可以?!?/br> 陸愷心下一凜,連忙應聲,隨后恭敬退下。 他有些搞不明白官家在想什么,安康帝姬私底下的小動作,敲打一番或是直接將人拿下,那支軍隊根本算不得什么,即便是先帝留下來的――先帝在時大魏軍隊不堪一擊,盡是些酒囊飯袋,能留給安康帝姬什么依仗?可官家非但不立時處理掉安康帝姬,還……那話里的意思,分明是要助長安康帝姬的野心,官家究竟想做什么? 安康帝姬若只靠自己,必然難以成事,她一定需要一個盟友,這也是她為何鋌而走險偷換惠安君的原因,畢竟拋開別的不提,惠安君確實有膽識有本事,若能效忠于安康帝姬,必定會為她帶來許多便捷,且惠安君雖被捉,可他還有些心腹逃竄在外,若能為安康帝姬所用,亦是一股新的助力。 陸愷不敢揣測圣心。 難道,當真只是為了取樂? 這樣的“游戲”,沒有溫娘娘之前,官家時常有之,他太強大了,無堅不摧,未嘗敗績,于是人生顯得格外沒有意思,沒有戰爭沒有殺戮沒有鮮血,他活著不知是為了什么,美酒華服權勢佳人通通不能讓他感到快活,只有別人臉上流露出的恐懼、絕望、怨恨之色,才能勉強慰藉那生來荒蕪的靈魂。 當初溫娘娘能自官家手中存活,也是因為她本身情感匱乏,不能理解愛恨情仇,而自官家得了娘娘至今,便再不曾有過這般興致,因此陸愷想不通,也不敢去想。 雖然安康帝姬至今仍舊被禁足,但官家并不會嚴格派人看管,負責盯梢的烏衣衛足足蹲了一個多月,才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看見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于凌晨自公主府偏門駛出,瞧著倒沒什么稀奇,無非是府中負責采買的管事在這個時辰出門罷了,雖說早了些,但偌大一個公主府,上上下下幾百口人要吃飯,卻也不算奇怪。 然而訓練有素的烏衣衛不會放過任何疑點,一名烏衣衛隱匿于暗中跟蹤而去,發現這輛馬車在經過采買地點時,從上面下來了個披著黑色斗篷的人,這個人的臉包裹在斗篷中看不清楚,但令人不解的是,此人下了公主府的馬車,隨后便上了另外一輛同樣不起眼的馬車! 這便有些稀奇了。 烏衣衛暗忖片刻,跟了上去,這第二輛馬車如其他大戶人家一般,自采買地點而去,上頭滿滿當當堆著東西,若非先前那上了馬車的黑斗篷人,與同來此處的其他負責采買的馬車一樣,沒有任何不同。 直到這輛馬車駛入府邸,烏衣衛才悄身而去。 時隔一年,端午節重又來臨,只是今年官家不帶溫離慢出去看賽龍舟了,那些個兒郎穿衣服跟不穿衣服都好不到哪里去,因此今年端午便沒有放她出去,對溫離慢而言,出不出去都可以,只要官家陪在她身邊就行。 去年端午她便學著包了粽子,今年仍舊興致勃勃,用了早膳后,御膳房那邊便呈上了新鮮洗過的翠綠粽葉,上好的飽滿晶瑩的白糯米,以及蜜棗、豆沙、棗泥、蛋黃等物,今年在溫離慢的強烈要求下,還多出了水果餡兒的。 但她不僅要包果餡兒,還要把水果直接包進去,尤其是歷南那邊的貢品葡萄。 這一番奇思妙想令人十分無奈,官家永遠搞不懂她的腦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但丑話要說在前頭:“若是不好吃,你得自己吃,不可浪費?!?/br> 溫離慢點點頭:“嗯嗯?!?/br> 官家著實覺得這副傻樣沒眼看,凈了手走過來,他包粽子是一回生二回熟,溫離慢去年也學過,今年有些忘了,但看著官家的動作便漸漸想起來,一氣包了好幾種餡兒,仍舊死命往里頭塞蜜棗,恨不得粽子里只有蜜棗沒有糯米,官家去年還說她,今年隨她去了,千金難買溫娘娘開心。 包葡萄餡兒粽子時溫離慢最最最高興,她覺得歷南的葡萄吃起來那么甜,包在粽子里肯定也很好吃,比如說蘋果跟梨子,直接吃很甜,烤熟了則是另外一種美味,葡萄肯定也是如此。 官家不說她,等著她自食惡果。 包完了一盆小粽子,溫離慢拿過百索子來,官家給她系在手腕上,午膳上來之前,溫離慢一直期待的葡萄酒送來了。 尋常葡萄釀酒,約莫兩三個月便可飲用,但太和殿的葡萄太酸,御廚們使用宮廷秘法,足足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才釀成,裝在精致的琉璃瓶子里獻上來。 溫離慢一看到,很是驚喜,因為這盛酒用的琉璃瓶十分好看,微微透著淡綠色的透明琉璃,襯托著里面紫紅色的酒液格外誘人,還有成套的琉璃杯,小巧可愛,溫離慢拿了一個在手中把玩,等官家打開瓶蓋,她湊過去聞了聞,面露陶醉之色:“好香啊……” 是葡萄的香氣。 官家也覺著聞起來不錯,不知嘗著如何,他抬手倒了一杯,抿了抿,溫離慢一直盯著他看,手里還握著另一只琉璃杯,想從官家面上看出這葡萄酒滋味如何。 可官家一直不說話,她只好搖搖他:“好喝嗎?” 官家放下琉璃杯道:“好不好喝,你也不能喝?!?/br> 溫離慢瞬間垮下臉:“這是為何?” “小姑娘不能喝酒?!?/br> 溫離慢腮幫微微鼓起:“我不是小姑娘,我可以喝?!?/br> 這葡萄酒的滋味……不能說難喝,但也沒有好喝到哪里去,畢竟它作為葡萄還在枝頭時太酸了,難吃的果子釀酒,味道也只能說是一般。 見官家真的不給喝,溫離慢急了:“我喝一口,就一口?!?/br> 說著還比了根手指出來,生怕官家不信她只喝一口。 官家鐵石心腸:“一口也不可以?!?/br> 溫離慢頓時悲從中來:“舔一下?!?/br> 官家愣是被她這執著給氣樂了:“說不行就不行,不許你喝酒,這葡萄酒滋味一般,你若是喜歡,喝葡萄汁也是一樣的?!?/br> 這怎么能一樣呢?溫離慢不開心地搖搖他的胳膊,“給我抿一下?!?/br> 從喝一口到舔一下再到抿一下,溫娘娘真可謂是一再退讓,官家終究是舍不得見她失望,無奈地嘆了口氣:“只一口,再多的沒有?!?/br> 溫離慢立刻便開心了,她連連點頭,官家怕她說話不算話,抿一下變成喝一口,吝嗇的連被子都不給她,而是取了雙象牙筷,以筷尖沾了點葡萄酒,然后送到溫離慢嘴邊,其摳門之程度,令太和殿的宮人不敢直視。 她舔了舔筷尖上的酒液,苦惱道:“嘗不出味兒呀,再來一口?!?/br> 官家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溫離慢大大方方低頭,湊近他手上的琉璃酒杯,用舌尖舔了一下,這回算是嘗著味兒了,但這味道……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好酸!好沖!好難喝! 葡萄的酸氣與酒氣混合,要是叫官家來說,算不上好喝,但也不算難喝,可溫離慢只喜歡甜的,這葡萄酒在她嘗來便是又酸又澀一點都不好喝。 原本她很期待太和殿的葡萄,雖然鐘老將軍說可能頭兩天會很酸,可長得那么飽滿好看,誰會不產生期待呢?直到熟透了剪下來,才令溫離慢大失所望,原以為釀成酒后會好喝,可這也不好喝呀! 她簡直把失望兩個大字寫在了臉上,官家心想,這便失望了?待你的葡萄粽子煮熟了出來,你會更失望。 事實證明,官家預料的果然不錯,小粽子煮好后,溫娘娘因為葡萄酒而低落的心情很快便回復了,餡兒不同,粽子用的絲線顏色也不同,她迫不及待地挑了紫色絲線綁著的葡萄餡兒小粽子,滿懷期待的打開,面前擺著放著白糖、槐花蜜、乳酪等蘸料的碟子,官家冷眼看著她,不說話。 溫離慢先是聞了聞,眉頭微微蹙起,覺得葡萄粽子聞起來的味道似乎……和她想象中不一樣。 在她猶豫要不要咬上第一口時,官家取了個蜜棗粽解開,要說甜粽子里包葡萄干,那是很常見的,直接把葡萄包進去怕是只此一家,但愿她別后悔。 皇后娘娘已經后悔了! 她咬了一口,恰好咬到了包在糯米里的葡萄,因著煮熟了的緣故,葡萄里的糖分與糯米合為一體,而葡萄本身,怎么說呢,如果說新鮮葡萄吃起來是“活”的,那么粽子里的葡萄就是“死”的,味道相當奇怪。 官家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順便抬抬下巴提醒:“朕讓你少包兩個你不聽,這些葡萄粽子,你可得全吃了?!?/br> 溫離慢拿著小粽子的手微微顫抖。 “怎么,不高興了?” 她還是不說話。 官家頓了下,將手里剛剝好的蜜棗粽子放進她面前的小盤子里:“吃這個?!?/br> 突然,他聽到女郎吸鼻子的聲音,暗道一聲不好,再看她,果然哭了! 豆大的淚珠像是斷了線一般不斷掉落,滴在她手里的葡萄粽子上,又墜于桌面,官家這下裝不了象,連忙哄她:“好了好了,朕與你開玩笑,不好吃咱們就不吃,乖啊,別哭,你吃蜜棗粽,葡萄粽都給朕吃,朕全吃,好不好?” 溫離慢還是止不住淚水,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沒有特別難過,但格外想哭,看到官家說話,她原本想要說自己沒關系,可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她只想哭! 自二人相遇,迄今已兩年有余,溫離慢哭泣的次數屈指可數,從前她不會笑也不會哭,即便有淚水,要么是喝藥苦出來的,要么是歡愉沁出來的,哪怕是床笫之間,官家亦是極力克制,免得叫她心跳過度。 近一年來她性子活潑不少,貪玩又愛偷懶,笑容多了,可掉眼淚真沒有幾回,像是這樣眼淚不止,更是官家生平僅見,他整個人都慌了,以壽力夫為首的太和殿宮人們更是手足無措,不知道怎么回事。 溫離慢只覺得自己想哭,她從未有過這種強烈的感覺,這個葡萄酒,還有這個葡萄粽子,都太讓她想哭了! 再想到去年心心念念想吃葡萄,結果太和殿的葡萄辜負她的期待,長成了什么滋味呀! 越想越是難過,越想越是悲從中來,越是越是覺得生無可戀。 她哭得痛快,叫官家手忙腳亂語無倫次,哄也哄不好,騙也騙不了,怎么說都不行,怎么說都哭。 到底是為了什么這樣難過呀? “官、官家……” 她一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還伸手想要他抱抱,官家真怕她哭得發病,厲聲道:“還愣著做什么!傳薛敏!” 怕嚇到溫離慢,連聲音都壓得極低,隨后便將她抱入懷中,拍著她的背:“好杳杳,你到底為何要哭?別哭別哭,都是朕不好,是朕惹你生氣了,朕跟你賠不是?!?/br> 溫離慢在他懷里搖頭,她也不知自己為何這樣想要哭泣,心臟已經因為哭得停不下來而有些喘息困難,胸口像是被大石頭壓住一樣,她不是生官家的氣,她是生葡萄的氣! 它們為何不甜?為何那么酸?太和殿的葡萄為何釀成酒還那么難喝?歷南的葡萄包進粽子里為何那樣難吃? 葡萄怎么可以這樣? 官家被她哭得心神不寧,只覺得若是能讓她開心,叫他剖出自己的肚腸給她看都行。 他真怕她再哭下去心肺受損,于是不停地輕撫她的背,柔聲耳語哄她,溫離慢也知道自己這樣哭下去怕是要死了,她努力深呼吸調整,總算是緩緩停了下來,只是特別依賴官家,覺得自己特別需要他,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不松開。 薛敏簡直是連滾帶爬趕來了太和殿,官家看到他便不給好臉色,薛敏自己心里也清楚,沒事不敢朝官家身前湊,他老老實實先行了禮,官家還看他不順眼:“什么時候了,還講究這些?” 薛敏連忙稱罪,給溫娘娘號脈,前幾日他也曾來請過平安脈,那時脈象并未有什么變化,一如既往,可今次卻不同。 眼見薛敏表情不對,官家心下一凜:“如何?” 薛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他不敢說! 這脈象若是在任何一家夫人身上診出來,都可以說是天大的喜事,但若是皇后娘娘……薛敏不敢說,卻又不得不說,他戰戰兢兢答道:“回、回官家,娘娘脈象往來流利,圓滑如珠滾玉盤,乃、乃是滑脈之相?!?/br> 官家登時色變! 薛敏連喜脈一詞都不敢用,蓋因這脈象在溫娘娘身上絕不算是好事,他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官家曾命他特制男子所服用的避孕丸,這避孕丸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萬無一失,難道那小而又小的幾率,竟叫娘娘給碰上了? “薛,敏?!?/br> 官家緩緩念出他的名字,薛敏渾身冷汗,已癱軟在地:“臣有罪!求官家開恩,求官家開恩吶!” 壽力夫自然也曉得滑脈是何意,他與徐微生等人不同,是知道溫娘娘身體狀況的人之一,娘娘有孕,這自然是好事,可……可她生而患有心疾,先天不足,這,這可真是―― 溫離慢不懂什么是滑脈,她想哭的情緒好了不少,薛敏平日里負責她的身體健康,她又不知官家為何因為脈象便生氣,便摸了摸他的頭發,又輕輕蹭了蹭他的臉頰。 宛如幼獸一般的動作,瞬間便讓官家潰不成軍,雙手輕顫,取而代之的,是無盡酸楚。 第84章 (活著。) * 薛敏及太和殿的宮人們跪在地上不敢動,亦不敢言語,而官家擁著他的女郎,久久不能成言,溫離慢等了好一會都沒人說話,她有點懵,摟著官家的脖子,緩緩地抬起頭看他,又看了看地上跪著的人,接著,枕在了官家肩頭沒有再動。 他小心翼翼地抱著她,但語氣仍然是冷厲的,雖然聲音不大,卻仍舊令人感受到極為可怖的壓迫感,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朕服了你的藥,為何還會如此?” 薛敏同樣想哭,他戰戰兢兢答道:“男子口服所用的避孕丸,雖然有效,卻也并非萬無一失,便是女子們所用的避子湯、絕子藥,也不能確保決不會有孕,官家正值壯年,龍精虎猛,身體康健,除非是極為傷身之藥,徹底斷絕了子嗣,否則、否則……” 他不敢再往下說了,早前官家命他煉制男子服用的避孕丸,薛敏絞盡腦汁,又要有效果,又不能有損龍體,他花了許多時間才成功,試藥后證明既不傷身,又可防止令女子生孕,怕是一千次中也沒有一次,誰知、誰知―― 溫離慢聽明白了,她從官家肩上抬起頭,有點驚訝、有點新奇,還有點不理解,低頭看向了自己依舊無比平坦的肚子。 曾經官家與她說過,不會讓她有孕,因此才種種為她打算籌謀,盼著她能長命,要為她鋪好前程,叫她無憂無慮,快快活活,因此溫離慢并不曾想過自己也會懷上孩子,她忘記了先前還在因葡萄而悲傷難過,伸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摸了摸,自然什么感覺都沒有,“我有孩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