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這回倒是很聽話,走完就跑到官家跟前,被他拉進了懷里,盤腿坐在他身前,整個人都被包圍住,能呼吸的全是官家身上的氣息,安全感十足。 身后便是官家的胸膛,寬廣結實,溫離慢直接倚在他懷里,學著他的樣子把手放到琴上,她生得極美,天生自帶一股圣潔之氣,哪怕不會,瞧著也像模像樣。 官家輕笑:“音都不認識?!?/br> 溫離慢悄悄勾了一根琴弦,這回官家沒再拍開她的手。 壽力夫最是會看眼色,這種時候還有旁人什么事?他抬起頭一挑眉一擠眼,伺候的都是人精,哪個不懂?當下靜悄悄退出去,壽力夫最后一個,他守在內殿門口,聽見里頭傳來一陣荒腔走板不成曲調的琴聲,臉上就有了笑,官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世上仿佛就沒有他不會的,可他對這些興致都不大,想來有些事要娘娘陪著做才有樂趣。 那就是他這個閹人的知識盲區了。 溫離慢從前還需要自己洗衣收拾,因此雖然一身冰肌玉骨,手指的肌膚卻稍顯粗糙,被帶來大魏后,不僅事事無需自己做,還有宮女為她保養打理,十指養得又嬌又嫩,撫琴時難免怕疼,官家也不嫌棄她身嬌體弱,一點一點帶著她學,指引著她,明明是這樣無聊的幾乎是在打發時間的事,他卻很是有耐心。 殿內只有兩人,琴聲確實是有些難聽,溫離慢自己聽得都有些臊得慌,她也不算笨,甚至稱得上是敏銳聰慧,按理說學琴于她而言并不算難,可不知為何,她就是沒法靜下心來聽官家講,什么宮商角徵羽,左手要如何按弦取音,右手又要如何注意指法……她通通聽不到腦子里去。 于是彈出來便一塌糊涂,甚至于她還為自己找準了借口:“……太難了?!?/br> 不是她學不會,是太難了。 官家似乎笑了笑:“是你的心思不在這上頭?!?/br> 不知在想些什么,他都能察覺到她的走神,若是這樣還能學會,那才叫沒來由。 溫離慢抿了抿唇,收回被他蓋在掌心的兩只小手,覺得發燙,又不懂為何發燙:“我學不會……” “學不會也要學?!?/br> 官家又將她的手捉了回去,他的掌心溫熱干燥,有常年握刀執筆留下的繭子,每次觸碰都讓溫離慢覺得皮膚像是被什么guntang的溫度蔓延開來,明明最開始的時候,他抱她在懷里她也不會這樣慌張。 這讓她覺得自己可能是病了,但也可能是別的什么原因。 “……我好像生病了?!?/br> 原本眉頭舒展的官家瞬間低頭看她:“怎么?” 他揚聲要叫壽力夫,卻被溫離慢抓住,她把他的一只手緊緊貼在自己心口,有點不解地問他:“你一靠近我,這里跳得就好快,我覺得像是要發病一樣?!?/br> 官家愣了下,又情不自禁凝視她認真的小臉,發覺她并不是隨口說說,而是當真以為她自己病了,可能是從未有過的癥狀,秀氣的眉毛還擰了起來。 他一出聲才發覺自己聲音略顯沙?。骸啊抟彩??!?/br> 溫離慢眨了眨眼睛,慢半拍抬頭看他,四目相對,被他泛著血紅的眼眸凝視,她還在他懷里,背靠著他,整個人往后仰來看他,反應像個稚童,天真又純潔,聽到官家說他也是時,還發出輕輕的一聲氣音。 官家一手攬著她,嘴角不由得淺淺一勾,他是很少笑的,即便笑也大多是冰冷的、諷刺的、傲慢的,但在溫離慢面前,他的笑容總是淺淡又罕見,帶著只有她一人能得到的溫和。 溫離慢仰頭看了他半天,他也看她,漂亮的裙子像是一朵鮮艷的花盛開在鋪了毯子的地面,帝王俯首時,兩人面頰貼得極近,最后,他后撤一些,輕輕碰了碰她的額頭。 第39章 (荒蕪。) * 兩人額頭貼在一起,溫離慢眨著眼睛,學著官家的模樣,也伸出一根手指戳在他額頭,緩緩將他戳開,他居然也很配合這樣的舉動,坐直了后,又在他懷中繼續學琴。 但正如官家所說,她心思不在這個上頭,自然學不進去,怎么也學不會,連日不斷的大雪早已停了,也難得出了太陽,不過外頭還是冷,壽力夫出去一趟回來都止不住合著雙手呵氣,因此溫離慢并不被允許出太和殿,她是那種不會覺得悶的性格,但人就是這樣,如果得到一點偏愛,就會忍不住想要試探對方的底線。 在溫國公府被關了十幾年都乖乖地不對外界有任何好奇,現在下了一段時間的大雪,又因為天冷不被允許出去,溫離慢反倒特別想要去外頭看一看。 官家輕拍她的手背,叫她專心。 她仰頭倒著看他:“想出去?!?/br> 官家卻是一副脾氣很好的模樣:“你不想?!?/br> 溫離慢堅持道:“想?!?/br> 他揪了揪她白嫩的耳朵:“外頭太冷,你會被凍死?!?/br> “不會?!睖仉x慢還是想出去,與其說是想出去走走,其實更是想要去做一些自己從來沒有做過的事,也想知道官家究竟會不會答應。她的試探就像是剛被養熟的小貓,雖然每天都有人投喂照顧,但還是要甩甩尾巴,抓抓門板撓撓柜子,再把珍貴易碎的花瓶打碎幾個,看照顧她的人會不會對她生氣。 內心深處也不知自己為何要這樣做,但很自然地已經這么做了。 官家盯著她看,溫離慢也大膽跟他對視,片刻后,他松開摟著她的手:“去把大氅披上?!?/br> 這是答應了。 溫離慢眼底生出雀躍,他托了她一把幫她起身,看著她去找衣裳,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想來是極為怕冷,秋日時還好,冬日里無論太和殿多么暖和,她的膝蓋與手腳都是冰涼的,怎么也捂不熱,有時候官家起身早,摟著她睡一夜給她捂得稍微暖一些,等他早朝回來,她就又蜷成一團,一摸一手冰涼。 難得見她這么高興的模樣,出去便出去罷。 在溫離慢記憶里,她只有跟阿娘生活在那破舊的小院子時,才有過冬日出來的記憶,此后都是看著外面的雪,雪花是那樣的白,可又那樣的冷,她不討厭冬天,因為春天夏天秋天的時候,她過得也不好。 太和殿外的雪都清掃的干干凈凈,地面因為陽光照射而保持著干燥,腳踩上去一點都不滑,殿外種著梅花,正凌寒怒放,為這嚴寒冬日帶來了幾分溫柔。 宮人們垂手侍立,安靜又恭順,空氣雖然冷卻很新鮮,溫離慢嘗試著長長吸一口,結果因為冷空氣進了肺部止不住開始咳嗽,官家眉頭蹙了起來,伸手捂住她的口鼻,“慢下來?!?/br> 等她調整好了呼吸,才讓她跟著。 溫離慢幾乎是全副武裝,不僅披了厚厚的大氅,還戴上了帽子,帽子上有耳套,冬螢在上頭給她縫了兩個毛茸茸的小球,看起來很是可愛,手上也有手套,穿得太多導致行動未免笨拙,官家長腿一邁,她需要挪好幾步才追得上。 整個皇宮都是肅穆、安靜的,沒有任何多余的聲音,宮妃們還被禁著足,一個個夾起尾巴做人,生怕又做了什么事觸怒天顏,到時候可不是簡單的禁足就能了事。 溫離慢喜歡這份安靜,而跟這個人在一起,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心感,那是從未有過的感覺。 她伸出裹著手套的手,手套是圓圓的,官家卻像是不怕冷,哪怕是這樣的天氣,他也穿得不多,外面加一件大氅便能御寒,帽子手套他更是碰都不碰,給溫離慢折梅花時,雙手都露在外頭,修長又漂亮,宛如精致的工藝品。 折下來的梅花讓她抱著,溫離慢還聞了聞,年關將至,蘭京干冷,哪怕出了大太陽,曬在身上也感覺不到什么暖意,她抱著梅花跟在官家身后,他察覺自己步子又大了,停下來等她,順著回廊假山,宮內的荷花池也結了凍,不過每日一大早,便有專門管理的內監搭著小船來鑿冰,低頭去看,能看見薄薄一層冰下游來游去的彩色錦鯉。 長廊透風,這種風口待久了人都能被凍傻,比如趙國王宮的富麗堂皇,大魏皇宮更多的是莊嚴肅穆,整體也以黑金兩色為主,先帝爺倒是喜好享受,奈何官家登基后,將那些花里胡哨的全叫人給拆了個干凈,眼不見心才不煩。 壽力夫帶著人離得遠遠的跟著,還備了御輦,皇宮著實太大,若要繞著外圍走一圈都得數個時辰,溫離慢走不了多久便覺得累。 道路上的雪都鏟了干凈,也有些地方的雪還沒動過,腳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一下一個腳印。 溫離慢順著沒鏟過的小路踩過去,留下一地小腳印。 她沒做過如此稚嫩的事,踩完了還要回頭看一看,若是發現哪一只腳印不夠齊整,便不太開心。 官家看著她踩來踩去,在她腳一滑險些撲倒時,眼疾手快扯了她一把,捉住她的胳膊將人拎到身邊,斥道:“跟著朕?!?/br> 溫離慢懷里的梅花因此灑了一地,他只折了兩枝開得最艷的,這會兒也不許她去撿,壽力夫連忙上前將梅花拾起來,又退回遠處,官家見女郎面頰顯現出一點點紅暈,對她道:“該回去了?!?/br> 溫離慢不太想回,不過回去換了條路,途徑一座格外破舊的宮殿,她不由得站在原地,官家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目光淺淡,眼底透出幾分猩紅。 壽力夫連忙道:“娘娘,這兒可沒什么好看的,里頭經年失修,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奴婢已經叫人給娘娘溫著櫻桃酪了?!?/br> 溫離慢卻不知為何對這座宮殿很有興趣,如果說宮內其他地方都是干凈整齊的,那么這座宮殿,與整個皇宮都顯得格格不入,它似乎自成一體,在這座巍峨的皇宮中,被大雪掩埋。 她彎腰用手指試了試,殿門口的雪居然落得有她指長那么厚! “把手套戴上?!?/br> 溫離慢抬起頭,才發現官家并沒有看自己,只是隨口與自己這樣說。 他在看這座宮殿。 她乖乖戴上手套,一腳踩在了殿門口有著厚厚積雪的臺階上,印出一個深深的小腳印。 宮門沒有上鎖,只是關閉著,但有多處破損,門板上的漆面也四處零落,溫離慢使勁推了推,發現自己推不動。 壽力夫看看娘娘又看看官家,最終沒敢做聲。 這座宮殿,大致上也算是冷宮了,官家便是在這里出生,又在這里長大的。 正在溫離慢用力推推的時候,有一只大掌伸來,幫助她將宮門推開,一瞬間一股冷風夾雜著地上卷起的雪花撲面而來,她還沒來得及捂住臉,就被官家的大氅擋住,然后她再從他環過來的胳膊上冒頭,看著里頭的一切。 積雪漫漫,枯草荒蕪,墻壁斑駁門窗零落,站在門口,明明是這樣大的太陽,卻瞧不見里頭是什么模樣,只瞧見破敗的門窗像是一張張黑色的巨口,叫囂著要吞噬靈魂。 溫離慢心頭生出類似在馬背上往下看的情緒,她下意識往后退進官家胸膛,這地方簡直比溫國公府的佛堂還要嚇人,佛堂雖然陰暗冷清,卻干凈,也有人氣,可這里卻不一樣。 尤其是整個皇宮都井然有序,愈發顯得這座荒廢的宮殿凄涼可怖。 “官家……” 官家摟著她,即便披著大氅,她也顯得很是纖細,躲在他的大氅下簡直像只怕生的小兔子,“怕了?” 溫離慢嗯了一聲,“好黑?!?/br> 她對氣味很敏感,還能聞到一些異樣的、說不出是經年發霉的味道,還是別的什么摻雜在一起,于是愈發古怪的氣味…… 但是有官家在身邊,又不是特別怕。 官家帶著她往里走,每一步都踩進厚厚的雪堆里,越是往正殿靠近,那股難聞的氣味就越明顯,而靠近之后,溫離慢才發現,剛剛她以為是褪色的墻壁,其實很多地方都是常年未曾清理的污血,風干之后所呈現出的磚紅色。 這里……當初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才能染出這樣的顏色。 殿內一片荒涼,里頭的擺設東倒西歪,破損不堪,給人一種強烈的病態壓抑感,還有些黏在墻壁上的暗紅色物質……溫離慢不愿去想那是什么,地面上積了一層浮灰,凍得人五臟六腑都是涼的。 “下次還想來么?” 溫離慢搖頭。 官家笑了笑,眼底的猩紅緩緩褪去些,沒再帶她往里走,只怕到了里頭,會把他的小皇后嚇出什么病來。 再往后就有隱隱的腐臭味,哪怕是在冬季也無法避免,官家見她害怕,將她抱了起來,她立刻把小腦袋倚在他肩頭,外頭的壽力夫在官家娘娘出來后,馬上將宮門又關上,還悄悄打量了一眼官家,見官家面色如常,才稍稍松了口氣。 要知道……官家已經二十余年,不曾再踏足此處了。 第40章 (恩賜。) * 外頭冷,官家也不讓溫離慢多待,回太和殿便坐上了御輦,溫離慢問:“那座宮殿沒人住嗎?” 官家嗯了一聲,跟隨御輦的壽力夫清楚地聽見帝后二人的對話,心里有些擔憂,主要是怕溫娘娘年紀小,不知輕重,問些官家不愛聽的,沒人比他清楚官家有多厭惡那些過往,就像是這么多年,官家把那座宮殿還留在那里維持原樣,不許任何人靠近。 但也許,溫娘娘是不同的。 溫離慢嘟噥:“里面好臭啊……” 官家低頭看她,兩人四目對視,官家緩緩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因為里面有死尸啊,那地方陰暗潮濕,又不見光,尸體無法風干只能腐爛,哪怕過去二十幾年,也仍舊腐臭難聞?!?/br> 說著,他突然靠近她,兩人面頰貼得極近,官家聲音卻格外輕柔:“怕了嗎?” 溫離慢眼睛都沒有眨:“你又嚇唬我?!?/br> 官家便笑起來,溫離慢自然是不怕的,她的情緒都流于表面,曾經甚至與母親腐爛的尸身共同從冬天活到了春天,又怎么會怕官家口中所說的死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