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約莫小半柱香后,太醫正恭敬地道:“皇后娘娘身子已無大礙,只些許肝火過旺。微臣開一劑清肺下火方子, 連著服用幾副, 再平時忌諱著些, 不宜大動肝火?!?/br> 林老夫人松了口氣, 見杜琇仍舊怔怔出神, 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勸解道:“娘娘,身子是自己的,切莫仗著年輕就覺著無關緊要,到老了病痛纏身才后悔莫及?!?/br> 杜琇看著林老夫人鬢角的銀絲, 強忍住心酸難過,輕輕點了點頭:“阿娘,我醒得?!?/br> 太醫正開了藥方交給管事嬤嬤,囑咐了用法后便躬身告退。杜太后斥退屋里伺候之人,方才恨恨地道:“可是圣上又給你氣受了?” 杜琇垂下眼簾無聲飲泣, 心里羞愧不甘難受萬般滋味翻滾。她自小就想成為第二個杜太后,做大齊最尊貴的女人,心里也存了與姑母比較的心思, 進宮之后卻發現遠遠無法跟杜太后比,更要處處仗著她的權勢,才能在后宮站住腳。 這次出了如此大的丑,她更不愿意讓杜太后知曉,早就對伺候的人下了死令不許聲張??稍诤髮m里又哪能真正瞞過杜太后去,杜琇掐頭去尾后,輕描淡寫道:“只是拌了幾句嘴?!?/br> 杜太后心里說不出的煩悶,這個侄女心比天高,一心與自己別苗頭,更蠢得真心喜歡霍讓那賤種,那點子小心思她又豈會看不出來。 這輩子她沒有生育,又只有杜相這個娘家兄弟,與嫂子林老夫人關系也親近,就算再怒其不爭也無法發火,只得將滿腹的怒火硬生生咽下了。 她越憋著喉嚨越癢,捂著嘴咳得停不下來。林老夫人又忙上前撫著她的背,關切地道:“才剛剛立秋呢,今年怎么提早開始咳了?” 杜太后年輕時與先皇的后宮嬪妃斗得你死我活,曾在大冬天落了水,雖然被救了起來,從此卻落下了個季節相交時咳嗽的老毛病。 她深深喘了口氣,勉強笑道:“許是人越老,這毛病也跟著早發作起來。喝了治咳嗽清肺的藥湯,已好上了些,嫂子不用擔心?!?/br> “你哪里老,我都沒有說老呢?!绷掷戏蛉藦牟鑹乩锏沽吮f給她,勸解著道:“你且回宮去歇息吧,娘娘這里有我守著,等下我再過來陪著你說話?!?/br> 杜太后知道她們母女要說些私房話,反正自己說話杜琇也不一定聽,更覺著意興闌珊,喝了幾口水之后,便起身回了宮。 屋子里只剩下了母女兩人,林老夫人也沒有了顧忌,知女莫若母,以前杜琇也沒少受霍讓的氣,卻從來沒有被氣病過。她直截了當問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杜琇所有的委屈心酸齊齊涌上心頭,猛地撲進林老夫人懷里,叫了一聲阿娘之后,就哭得肝腸寸斷說不出話來。 林老夫人摟著她,胸前衣衫被她眼淚濕透,心痛如絞,也跟著流下淚來,兩人抱在一起哀哀痛哭。 許久之后,她才拍了拍杜琇瘦得幾可見骨的后背,痛心疾首道:“當年,我就不該一時心軟答應你入宮,都怪你阿爹,都怪他!” 杜琇抽噎著,直起身胡亂抹了淚,搖搖頭道:“不怪阿爹,都是我自己愿意的,阿娘,如今走了這條路,已經無法回頭,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哥哥們根本無法與阿爹比,侄子們雖還小,卻也已經能看出一二。難道杜家以后就要完了么,阿娘,杜家上下幾百人口,絕對不能就這么倒下來?!?/br> 林老夫人嘴里直發苦,杜琇心氣高,關乎著家族榮辱興衰的重擔,又豈是她一個弱女子能擔負得起。 杜太后當年能獨掌后宮,一是杜太后母親早逝,自己早早當家理事,心眼手腕狠勁樣樣不缺,哪是從小在富貴溫柔鄉長大,從來沒有吃過苦的杜琇能比。 二是先皇荒yin無度貪戀美色,置江山于不顧,杜相借機把握了朝政,杜太后與他相輔相成,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可如今的圣上哪有半點先皇的影子,杜相在私下里咒罵霍讓是狼崽子的次數越來越勤,她不懂朝政,可見著杜相早出晚歸,頭上白發見天增長,便知道外面的局勢,已經愈發艱難。 林老夫人親自倒了溫水到銅盆里,拿布巾擰干了,像是幼時那般給杜琇擦拭著手臉,“阿琇,聽阿娘一句話,咱們女人,只管著安安穩穩過咱們的小日子,外面的大事,就讓男人去打拼吧?!?/br> 杜琇紅腫著雙眼,此時眼里又蓄滿了淚,捂著胸口神情凄婉,“阿娘,沒有安安穩穩的日子啊。他說看到我就惡心,罵我又丑又蠢。只要一想到他的話,我就痛得透不過氣來......” 林老夫人心也跟著痛,怪不得杜琇不愿意在杜太后面前說出實情,這樣無異于是拿把刀在直接捅她心窩子。 她心里恨極了霍讓,卻只得安慰著道:“他那是一時沖動口不擇言,太后娘娘燙傷了他的手,礙著孝道無法怪罪太后娘娘,只得遷怒于你。這人生氣時說幾句氣話是常有之事,你千萬莫往心里去,只以后別去管他,由著他去吧?!?/br> 杜琇進宮時日不算短,與霍讓相處也不是一天兩天,她深知他不是在說氣話,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訴她,他就是厭惡她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 他加強宮衛,說是擋其他嬪妃閑雜人等,其實就是為了擋住自己。以前她還能時不時去他的宮殿,現在,她只能遠遠望著那道墻,與他隔墻相對。 她將嘴唇都咬得快要出血,方低聲道:“阿娘,不是那樣的,他就是恨我?!?/br> 林老夫人長嘆了口氣,溫和地道:“阿琇,不管如何,你是大齊的皇后,是一國之母。你的姓氏寫在了霍氏族譜上,大慶典時你會與他一起接受百官命婦朝拜,身去后你與他共葬皇家皇陵。他再恨你又能如何,更何況,外面還有你阿爹在呢?!?/br> 杜琇只垂首不作聲,管事嬤嬤熬了藥端上來,林老夫人看著她吃完藥后歇息下,又去杜太后宮里坐了一會,才出宮回府。 杜相在宮門口等著林老夫人,兩人一同上了馬車后,他便急急開口問道:“阿琇可還好?” “能好到哪里去,只怕是鉆了牛角尖出不來?!绷掷戏蛉藵M臉愁容,自責道:“都怪我當初沒狠下心,這人上人又豈是人人都做得了?!?/br> 杜相沉默片刻,冷笑道:“阿琇做不了,別人也一樣做不了。只要我在的一天,她就是大齊的皇后,誰也動不了她?!?/br> “皇后皇后,你就知道那個位置,阿琇也是你女兒!”林老夫人心里還難過著,難得發怒道:“難道要阿琇抱著冷冰冰的后印過一輩子?你們男人哪懂女人的苦,真是與你說不通?!?/br> 杜相見到老妻生氣,忙笑著勸道:“你看你,又跟我急眼。幾個孩子我最疼的就是阿琇,她過得不好難道我不心疼? 是她自己一心想進宮,我是她阿爹,她要的我都去給她掙,哪怕是她要皇后之位,我也給了她,這天下能有幾個做父親的能做到?難道你覺著她嫁到尋常人家,以她的性子就能滿意?” 以前林老夫人不是沒給杜琇說過親,都被她毫不猶豫拒絕了,再逼她就干脆絕食,關在屋子里不出來。做人父母的哪能爭過孩子,最后無奈也只得答應了她。 林老夫人長吁短嘆,揉了揉眉心道:“太后娘娘我瞧著這咳嗽愈發嚴重,說是吃了藥好了些。她上了年紀,晚上咳嗽歇息不好白日精神不濟,遲早別的病也會跟著來?!?/br> 杜相也擔心,若是杜太后大行,霍讓打著守孝的借口,再也不能拿著子嗣的借口去逼他。宗正先前還站在他這邊,今日卻開始推諉,想是霍讓召見他,跟他密謀了什么。 他沉思片刻后道:“這兩日你多進宮看看阿琇,讓她放寬心思,早點養好病。定國公的樞密使之位已正式定下,宮里辦筵席慶賀邊境大捷,要召命婦進宮,正好吳國大長公主也在,可借著她的口,再順勢逼迫一下?!?/br> 他神情陰狠:“他不同意就不同意,宗室又不是絕了種,正好換一個聽話省心的?!?/br> 正慶殿。 霍讓在屋子里上躥下跳亂翻,匣子擺了一地,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黃貴在旁邊扎著手,滿頭大汗道:“圣上,你要找什么只管吩咐小的一聲,小的來幫你找。你的手還傷著,可不能亂動啊?!?/br> “我還有右手呢。我要親自找,你別管我?!被糇岊^也不抬,目光炯炯,將匣子再從頭到尾掃過,不時自言自語道:“這個不行,丑?!?/br> “這個配不上她?!?/br> “這個太重,會壓壞她?!?/br> “這個,就這個!”霍讓笑起來,如獲至寶般從匣子里拿出個核桃般大小的小貓木雕,吩咐道:“收了吧,快再來幫我一把?!?/br> 黃貴忙上前收起匣子,按著霍讓的吩咐,拿了顏料來倒在碟子里,再小心翼翼扶著木雕。 霍讓用極細毛筆,蘸著顏料一筆一劃,細心地將小貓上了色,原本被磨得發亮的花貓,在他手里變成了脖頸帶著一圈白色的黃貓。 霍讓左右欣賞了許久,才滿意地收起來,出宮帶去了偏院。 明令儀正與乾一商議西北之事,見到霍讓到來,忙起身迎上去,笑著道:“我正想讓乾一給你遞個消息呢,你來了倒正好?!?/br> 霍讓聽她居然要主動找自己,開心極了,轉身就要往外走,“那我先回去,你讓乾一再來找我好不好?” “哎哎哎,你也不嫌麻煩?!泵髁顑x失笑出聲,忙拉住他的衣袖,他手腕一翻,順勢握住了她的手,假裝著左顧右盼,“屋子里黑,我牽著你走,仔細著別摔倒了。你找我有什么事,說吧,我都答應你?!?/br> 他的手掌干燥溫暖,掌心帶著些薄繭,她的手在他手心中開始發癢,臉頰微微發熱,跟他說了找乾一幫忙買些下人,再尋些人去西北照看明尚書他們的打算。 “原來是這些啊,我還以為是你想我了呢。不對,明尚書的事也是大事,你的安危是最最最大的事,你盡管放心,我幫你盯著,保管馬上都辦妥當?!?/br> 霍讓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手指摩挲著她的手背,手下肌膚細膩柔軟,他嘴角上翹不時偷偷傻笑,磨磨蹭蹭站著不愿意動彈,也干脆不讓她走動。 明令儀瞪了他一眼,抽出手嗔怪地道:“快去坐下,我要去凈手給你換藥,咱們邊換邊說。對了,這個藥膏剩下不多,得去方外大師那里再求些來?!?/br> 霍讓掌心一空,說不出的失望,悶悶不樂地道:“宮里有,老和尚做出來的藥膏都讓我帶回了宮,他說懶得見我,要是受了傷可以直接用,省得去煩他。我再給你帶來便是,不對,反正你就要進宮了,你去我殿里拿啊?!?/br> 明令儀凈好手,轉身又差點撞到了跟在身后的他,舉著手嫌棄地道:“你且讓開些,小心別撞著你的手。在宮里那么多雙眼睛看著,我哪里能亂跑?!?/br> “怎么不能,偷偷地跑,宮里我熟悉,哪里有狗洞我都知道?!被糇屓匀淮绮讲浑x跟在她身后,神情得意道:“我早就算好了時辰,錯開羽林軍的布防,保管沒人能發現?!?/br> 明令儀頓了下,擔憂地道:“既然你能鉆這個空子,要是被有心人知道,若同樣能避開羽林軍的布防,那你豈不是危險了?!?/br> “羽林軍的布防都是由我親自安排,隨意變換,誰也摸不出門道來,你盡管放心?!?/br> 霍讓見她擺好了藥匣子,乖巧地坐在她對面伸出了左手,滔滔不絕低聲道:“我已見過林淮中,他本來就在南羽林軍中,里面的人員沒有大變化,也不會太引人注目。只要京城皇宮安穩,等吳國死后,我將京畿營也奪回來?!?/br> 明令儀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仔細地替他清理傷口。吳國大長公主上次見到她時,身體還硬朗著呢,除非他想直接殺了她。 “可惜了,只能讓吳國死得安穩些,不能將她剝皮抽筋,我還得捏著鼻子去給她上香?!被糇尯敛槐苤M,滿臉的失望,隨即又輕笑起來:“沒關系,以后我將她從皇家譜牒里除名,再挖了她的墳,把她骨頭取出來立好,讓她永遠跪在阿娘墓前?!?/br> 明令儀神色復雜看了他一眼,霍讓心思敏銳,笑意淡下來,問道:“你是不是也覺著我是瘋子?” 興許先前有人罵過霍讓是瘋子,他反應才這么快。明令儀看著他緊繃的神色,心中一軟嘆息著道:“我怕以后的史官會在你頭上記上一筆,給你記成暴虐之君?!?/br> “這樣啊?!被糇屗闪丝跉?,瞬間又變得輕松起來:“不怕,有先皇在前,我做的這些都算不上什么大事?!?/br> 明令儀哭笑不得,他這是在與先皇比誰更混賬。世人都講人死為大,人死之后哪怕是生前再作孽,所有的過錯都一筆勾銷??伤闹杏刑嗟某鸷逕o處發泄,她不是他,無法替他大度地去原諒。 “史官想怎么記就怎么記,由著他去吧,人死了就一堆白骨,貓也一樣。阿奴死了后,被小黃門隨意在宮里的墻腳挖了個坑埋了,后來我找到之后,晚上偷偷去挖了出來,里面就剩下了一堆骨頭,什么都沒有。 不過我把阿奴的骨頭用匣子裝起來,偷偷放在了宗廟里的神龕底下,杜太后去祭拜時,都要向它下跪?!?/br>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從懷里掏出那個小貓木雕,獻寶似的遞到她面前:“這個小貓跟阿奴很像,我涂了鮮亮的顏色,你看貓腿這里恰好有個小洞,你拿線穿起來,再用發夾別在頭上,進宮時就戴這個好不好,保管好看?!?/br> 明令儀把他手上的紗布打好結,斜了那只黃白小貓一眼,無語至極。 誰要在宮筵時,在頭上頂一只丑不拉幾的木貓! “你不喜歡嗎?好看的呀?!被糇屇弥镜窨吹脨鄄会屖?,神情疑惑說個不停:“貓貓最好了,誰能不喜歡貓呢?” 明令儀收拾好案幾上換下來的臟污紗布,走去架子邊凈手,任由他跟在身后嘮叨。 突然,尖銳而短促的蛙叫聲響起,兩人臉色皆同時臉色一沉,霍讓對明令儀無聲點頭,身形閃動朝后窗掠去,眨眼間消失在夜色中。 明令儀的視線落在打開的藥匣上,呼吸間是散不開的酒味與藥膏味,頓時僵住無法動彈。 院子外,曾退之身后跟著仆婦小廝,已經繞過影壁,朝正屋大步走了過來。 第45章 無 曾退之一踏進門, 就聞到了屋內nongnong的藥味。 他眼神微沉,目光如炬掃視了一圈屋子,案幾上擺著打開的藥匣子, 紗布攤開著,裝著藥膏的瓷瓶邊還擺放了一壇酒。 屋內只明令儀獨自一人, 她施完禮就垂手侍立在旁, 神色雖然如常, 他卻無端端覺得莫名詭異。 曾退之疑惑心頓起,原本帶著喜意的臉瞬時變了顏色,冷聲問道:“誰受傷了?” 明令儀暗自叫苦不迭, 她只來得及將霍讓換下來的紗布胡亂扔在了案幾下, 正要去收酒壇時, 曾退之就已進了屋。 她正要回答, 門簾又一下被掀開, 趙姨娘手上抱著個包袱走了進來。見曾退之神色不虞,接著鼻子翕動,使勁聞了聞,腦子轉得飛快,心里興奮不已, 嬌笑著道:“哎喲,夫人這屋子里藥味怎么這么濃?” 曾退之冷眼看著她,明令儀也面無表情看過去,她笑著拍了拍手中的包袱,盈盈曲膝施禮:“國公爺, 夫人要去宮里參加筵席,代表著可是國公府的臉面,怎么著也不能穿尋常衣衫去。 我又從庫房里尋了幾匹時興的料子, 想著送來給夫人選一下,讓繡娘多趕幾套衣衫出來,讓夫人選著最好的穿,也不會丟了國公府的臉?!?/br> “嗯,還算你有心?!痹酥裆徍土诵?,贊賞地點點頭。 趙姨娘將包袱放在榻上,打量了一圈屋子,奔到案幾前翻動著紗布藥膏,夸張地瞪大了眼,驚呼道:“夫人,怎么,有人受了刀劍傷嗎?” 曾退之臉色又一下暗下來,猛地回頭看向明令儀,她只靜靜看著趙姨娘,沉默不語。 “夫人,伺候你的人呢?怎么就你一人在?這......”趙姨娘故意拉長了聲音,停頓片刻,語焉不詳又意味悠長,“這進院子門的時候,這院子里就安靜得不像話,伺候的人也不在,好似整個院子就夫人一人?!?/br> 這時,秦嬤嬤與夏薇聽到屋子里的動靜,實在不放心,悄然進屋站在了她身后,“夫人.....” “國公爺,你瞧瞧看,全府就夫人的院子規矩不同,下人竟然不在主子身邊伺候著?!壁w姨娘指著秦嬤嬤與夏薇,笑吟吟地看著曾退之:“就不知是夫人體恤下人,還是夫人不方便,要支開她們了……” 曾退之雖然知道趙姨娘是在挑撥離間,卻覺得她話中卻有幾分道理。若是屋里的主子受傷,為什么不敢請王大夫來看,莫非院子里真藏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