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狐惑
(一) 李知容策馬飛奔在去往南市香行的路上,暮色四合。 推事院是閻羅殿。崔玄逸被押進去后不出半日,即在嚴刑逼供下被迫在供狀上按了手印。女皇下令叁日內若不能翻案,即將崔玄逸斬于五鳳樓前。 今夜是處斬前的第二夜。李崔巍與司刑寺丞徐有功去了惠和坊,拜訪安金藏的母親金山郡太夫人。說是拜訪,實則是軟禁。希望用此計來激出安金藏主動投案,不料惠和坊內早有埋伏,李崔巍被困在了坊內祆祠的密室中,只有徐有功帶著線索逃出,要她一同去南市香行,找香行行首康靜智。 “康靜智?” 她心中一寒。原來還是逃不過,牽機毒案,終究與安府君有關。 天幕低垂。今夜安府君與南市眾香行商人都在南市粟特商人安僧達宅中歡宴,徐有功在裴懷玉的幫助下,已喬裝潛入宴會,計劃暗中接近安府君,逼令他供認罪狀。 她留了李含光在內的數人在惠和坊配合李崔巍,自己則只身守在院墻上,等待接應徐有功。 一刻、兩刻。她聽見宴上有了sao動,從墻上探頭望去,看見徐有功竟用刀抵著安府君的后背,企圖挾持著他走出宴席。 這個平日里不修邊幅、正直耿介的六品司刑寺丞,比她想象的要勇敢許多。 她翻身跳進院墻,舉起手中弓弩連射叁箭,箭箭都射在廳堂正中、安府君坐席身后的屏風上。 屏風訇然倒地,發出巨響。安府君咬牙抬頭,徐有功的尖刀依然抵在他后心。 “是你派來的?” 她目光一瞬不瞬,開口承認道:“是?!?/br> 出乎她的意料,安府君放了徐有功。對方袖中藏著方才逼安府君寫下的供狀,一步一步,走出妖獸盤踞的宴席,與李知容擦肩而過。 她低聲讓他快走,不惜一切代價,將供詞遞進太微城。 徐有功剛走,大門即被合攏。宴席上方才裝作香客的百妖原形畢露,都面露青光,磨牙霍霍,盯著李知容。 安府君招手,示意她走進來。黃金獅子登高座,威壓如海,震懾著蠢蠢欲動的妖獸們。 她手持弓弩,一直走到他跟前去。 頗黎、康靜智、安府君、朱邪輔國。她覺得面前的男人云山霧罩,從未能讓她看清。 “真想殺了我?” 他語氣慍怒。 她眨了眨眼,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更近一步,她將手中弓弩對準他心口,對方卻不以為意,握住她脖子將她帶到身前,箭尖劃破了錦袍,她下意識收手,手腕卻被攥住。 “想知道如何能殺死九尾狐么,我現在就告訴你?!?/br> 他拉起她,穿過中堂的屏風,走入后院隱沒不見。 他拽著她飛奔如風,手腕被攥得生疼,四周景色一時模糊。安僧達的后院不應當如此深廣,她像是又掉進一個幻境。 待終于停下,看清眼前景象時,一股涼意從心頭升起,驚得她定在原地。 高樓廣殿,殿上空曠,唯有五人,而她眼中只有一人。 是暌違許久的孫夫子。 幻境中的他還沒有那么蒼老,正手執藥囊,為榻上昏迷的孩子施針。站著的是帝后,榻前還跪著一人,是少年時的李旦。 而接下來孫夫子的話,讓她覺得天翻地覆。 孫夫子對武皇后與高宗李治說,公主危重,恐難復醒。但他從前聽聞西方昆侖山日月宮的狐族有長生引,未知其真,若宮中有此物,或可救命。 李旦當即朝父母叩首請命,要隨軍西行探昆侖。 幻境就在這一幕煙消云散。她眼前是望不盡的階梯,高達天際的祭壇四周燃著丈高紅燭,有女子在遠方高唱:候人兮,猗! 綏綏白狐,九尾龐龐。她看見那女子身后有純白九尾,彌漫天地,眼眸金黃。 她從未見過妖化時的阿娘。 九尾狐高聲詛咒唐室永受狐族詛咒,直至最后一代,隨即在光天化日之下化為飛灰,散入虛空。 祭壇不遠處,一個年輕的將軍被重重金吾衛阻攔著,無法再上前一步,口中發出獸類般的絕望呼號。 濃重深厚的怨氣將她包裹,她的心臟像被擭住,無法呼吸。 幻境再次消失,一切光都被吸入黑暗。面前是樸素的叁開間廳堂,空空落落,堂上坐著一個面容蒼白的青年,看著她的目光滿含嘲諷。 “看明白了么,天狐后裔。凡人殺不了九尾狐,但當她已毫無生意時,任何武器都能致她于死地?!?/br> “養育你長大的孫夫子,當年即是他,將長生引的秘密透露給當今圣人與先皇。而你的救命恩人王將軍,即是當年領軍帶路,助我找到日月宮之人,也是讓你阿娘甘心求死之人?!?/br> “他們救你、養育你,只是為了贖罪。甚至在我喬裝成道士去找你們時,孫夫子依然僥幸地以為,只要他不說,你這個天狐后裔就永不為世人所知?!?/br> 李旦從腰間抽出佩刀,拔出刀鞘,將刀柄遞給她,刀尖朝向他自己。 “汝之一生,是個天大的笑話!我今日告訴你,是看你被蒙在鼓里十數年,實在可憐?!?/br> 他的笑容瘋狂,眼里沒有一絲溫度。 “來??!殺了我!殺了我,你這螻蟻一樣的一生還算有些價值。至少,暴雨天不用再像老鼠一樣窩在洞里發抖,是不是?” 他展開雙臂,抬眼望天。廳堂外憑空吹起颶風,大風直上九萬里青空,幾乎將院中樹木連根拔起。 “先高宗第四子李旭輪,今日唯求一死,望汝成全?!?nbsp; 他眼里久違地放出光彩來,那一瞬間他高貴挺拔,像換了一個人、一個未曾受過權謀爭斗腐蝕的少年,父母慈愛,兄友弟恭,前途無量。 她胸中被憤怒與自責充滿,手中的刀如此趁手,她甚至可以想象它將以何種角度嵌入眼前仇敵的心口。她血液中的狂暴被激起,眼中生出血絲。她是天才的刺客、殺人是她的特長。 所有人都將獲得救贖,除了她自己。 她心一橫,將刀朝前刺去。 黑暗中她聽見同族們的哭聲,山呼海嘯,天下皆哀。 (二) 萬籟俱寂。 一雙干燥溫暖的手蓋上了她的眼睛。骨節修長,虎口因常執劍生了老繭。 “阿容,這是幻境。別看,別聽?!?/br> 在她的刀尖距離李旦僅余數寸時,李崔巍出現,從背后將她牢牢箍在懷中,奪下她的刀擲在地上。 這懷抱有力而堅定,有她熟悉的白檀香。 他的手小心翼翼撫上她頭頂,聲音也溫柔和緩,如同叁月春風。 “你不是誰的刀,你是我傾慕之人。我要你長久安康地活著?!?/br> 刀當啷一聲落地,她漸漸冷靜下來,回握住他的手,兩人十指相扣。 在李崔巍身后的暗處,站著一個波斯老人,是尉遲乙僧。數個時辰前,是他將李崔巍扣在惠和坊祆祠的密室中,與他促膝長談。 李崔巍面對幻境時的定力讓尉遲乙僧驚嘆。唯在一個幻境中時,他動搖了。 那是一處極普通的江南院落,院中枇杷樹下有一張書桌。少年李崔巍坐在樹下看書,阿容端著點心茶食過來,發絲無意間拂過他脖頸。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 他能分清幻境與現實,卻在幻境中久久佇立,不愿離去。風吹過時幻境消失,只剩他身影伶仃。 尉遲乙僧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密室崩解,他又回到祆祠內強烈的陽光下。 “以命換命,當真不后悔?” “不悔。李某此生,已經知足?!?/br> (叁) 他將她抱出門時,城中大風呼嘯。 安府君面色陰沉如墨,作勢要攔下二人,暗中卻伸出一只拐杖,擋住他去路,卻是尉遲乙僧。 李知容窩在李崔巍懷中,十分安逸: “你怎知道我在這里?!?/br> 宅門外,李含光駕車正候著他們,李崔巍將她抱進車,才開始仔細驗看她: “他沒有傷你么?!?/br> 她搖頭,手仍是拽著他衣領不放。 “有人帶我來,自稱是波斯畫師,名尉遲乙僧?!?/br> 他小心將她手從衣襟上掰下來,還有心情開玩笑:“再不放手,衣襟要散了?!?/br> 她這才發現他灰頭土臉,衣袍上還沒燒出幾個大洞,似乎是經過一場惡戰。 “怎么回事?” “我無礙。是李含光今日試驗了欽天監新制的火藥,將祆祠東南角炸了個大洞。明日又要與司賓寺交涉一番?!?/br> 李知容:“……” 車外李含光已經睡著。他在車上用機括與馬鞭做了個小型機關,可自行指揮馬匹開到太微城。 月色沉沉,徐有功已將供狀遞進上陽宮。第二日午時,崔玄逸被押上行刑臺時,圣旨才頒下,赦免了他的死罪,轉押司刑寺牢候審。 鸞儀衛中卻迎來一位新面孔,卻是那日在大宴上指認崔中郎的裴懷玉。 是女皇的旨意,命她代替崔玄逸的位置,成為“雷”組的新統領。 太微城內,皇嗣所在的東宮之中,李旦頹喪地倒在御座上,對面是一位金紅頭發的客人。 “你說過,我若是將日月宮的事告訴李知容,你就銷了牽機毒案在鬼城的罪證。如今供狀已遞到了圣人面前,你要如何解釋?” 安府君穿著朱紅錦袍,衣領大敞,懶散地倚在胡床上擺弄面前的熏爐。李旦時常覺得,眼前這個人,比他更像皇帝。 “你既已放棄了帝位,就不再有性命之虞。牽機毒案牽連甚廣,鄂國公和太平公主也被牽涉其中。圣人方承大統,不會在此時動手,自斷左膀右臂?!?/br> “那李崔巍呢?他又為何偏偏在那天出現?” 安府君咣啷一聲將手中火鉗扔進香爐,神色晦暗,嚇得李旦打了個激靈。 “這是鬼城家事,皇嗣休要多問?!?/br> 安府君轉身出門去,臨走時回頭一笑,又恢復了平常無所謂的神氣: “汝只要看好公主即可,余下的,我自會處理。別忘記你我的盟誓?!?/br> 他消失在門后,李旦跌坐在御榻上,將臉埋在雙手中。 那夜出現在李知容幻境中的是他,真心期待死在李知容刀下的也是他。 他想念那虛幻的權柄,曾經擁有過,相比從未曾擁有,更讓人萬箭穿心。如今他放棄了一切,低到泥土中,低到塵埃里,依然保護不了心愛之人。 虎落平陽,唯求一死而已。能活下去的人,就要變成狗,變成豺,變成蟲豸。弱小的人想要守護家人,要比上位者多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他從前不懂的道理,如今都成了刻骨銘心的教訓。 (四) 李崔巍最近很愛下廚。 他在山上住久了,口味清淡,平日只吃菜蔬,廚灶平日里干凈如新。近期卻一反常態,每天交了差事就回家,埋頭研究新食譜,羊羹魚膾、桃酪乳茶,應季食材流水般地換,還拉著李知容品鑒口感。 她接連吃了數月,養得臉頰都圓潤起來,終于覺得不對勁,在某日專在宅門前候著他歸來,一把拽到院中細細盤問: “李太史,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事瞞著我?” 李崔巍揚了揚手上的秋芹和鮮鯉魚: “先去剖魚,有話,吃了飯再說?!?/br> 不多時后,灶中即傳來魚湯的香氣,李知容嘗了一口鮮掉眉毛的湯,立馬忘記了先前要問什么,只顧埋頭添飯。李崔巍挽著袖子給她夾菜,熱氣蒸騰中,他笑容也有幾分煙火氣。 晚上睡在一塊時,她終于想起白日里的要緊話題,將他敲醒繼續質問: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崔巍半睡半醒,將她往懷里撈了撈。她被困在懷抱中掙扎不得,只能聽見他沉穩心跳。 “這些都是你應得的?!?/br> “嗯?”她像是沒有聽懂。 “春花秋月、四季輪回,尋常人家的幸福,本是你應得的。你不希求,是你的選擇;我從前對此未曾上心,卻是我的過失?!?/br> 月色流光皎潔。她吸了吸鼻子:“那我明日要吃蒸彘肩?!?/br> 潔癖道士李崔巍皺眉: “我不擅處理那個,會有腥味。況且……”他欲言又止。 她探出頭來,眼睛圓圓充滿求知欲:“況且什么?” “在我故鄉,常做這道菜給懷有身孕的婦人吃?!?/br> 李知容臉紅得能燙雞蛋“那、那就算了?!?/br> 李崔巍把她從被子里扒出來,煞有介事:“還是說,你想要一個?!?/br> 李知容掐他:“要點臉吧,李太史?!?/br> 第二日李崔巍果真做了蒸彘肩。無奈rou材剩了許多,李太史又勤儉,于是他們連著吃了半旬的豚rou宴。 追-更:pο1⑧u?(ωoо1⒏ υ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