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上官直掃視楚昭,卻見他當真就乖乖地站在原地,也不曾動。上官直心中想道:“這人玩什么花樣兒?” 楚昭望著上官直策馬在前,便去看季淑那輛馬車,原本冷靜雙眸,隱隱地起了微瀾。整個人卻仍未動分毫。 一直到那馬車骨碌碌地從跟前過去,楚昭都只站在原地,只是那目光緊緊地望著車簾,每當風吹車簾之時,便是他心驚rou跳之時。 車輪滾滾而過,楚昭依稀看見了一縷青絲在跟前閃過,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心中,一片茫然?!チ?? 她去了!竟連一面也不可得,霎時心涼如水。 楚昭不能不識好歹,也不能不認清情形。 那日上官直在皇帝跟前指認,楚昭本做好最壞打算。 什么鳳子龍孫,他不稀罕,只要不死,大不了再回邊漠,他早就如此愿望,只可惜了鳳卿……半生流落失所,他又不似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好不容易要享受父母關愛,卻又揭起舊瘡疤,皇家威嚴,顏面是極要緊不容玷污的,倘若知道昔日曾為戲子,怕是要翻天覆地,一世榮華,盡數又跌入泥污里。 楚昭打定主意,縱然東窗事發,也要盡力將事情兜下,得罪上官直的是他,上官直最想要置之死地的也是他,只要他一力扛下,或許上官直不會那么針對鳳卿,他再力爭一番…… 只是未曾想到,事情竟會出現令人震驚的轉機。 事先的謀劃準備,竟都成空,盡數沒有用武之地。 誰能想到——上官直竟空口白話,不曾揭穿鳳卿的真實身份。 楚昭何等精明,想到先前元寧同上官那一番執手相看,心中便有計較:元寧是他叫去驛館看季淑的,元寧去時,上官未曾離開驛館,哪里來的“初次相見”。 必有緣故。 因此楚昭順著上官直所說,不愿忤逆他分毫。他說他罪惡滔天,他認,他說他膽大妄為,他認,他要他死,他也都要認。 上官直陳情完了,怒不可遏:“請陛下給我一個公道!”又道:“我夫人是何身份,大概陛下也知道,若是此事給我岳父知道,必不會甘休!我不想要引發那潑天般的禍端,因此只跟陛下說明,還請陛下秉公處置!”擲地有聲,萬箭穿心。 楚昭跪在地上,身子也不曾搖晃分毫。 北疆尊皇雖怒,到底是自己的孩兒,換了別人,早就推出去殺了,但是此刻,……只好先安撫一下上官直。 旁邊皇貴妃看太子皺眉,卻搶先問道:“特使,你說你當時見過明王,那便是說明王同昭王兩個沆瀣一氣了?” 皇后面色一變,目光如劍看向皇貴妃,皇貴妃只當未曾察覺。 上官直還未回答,楚昭卻先開口說道:“并非如此,當時我只是將大哥找到……便急著要送他回來,此后我所為之事,他統統不知,都是我一人籌謀?!?/br> 上官直便哼了聲,皇貴妃皺眉,正想再追問,皇后道:“怎么,meimei這是什么意思?覺得慶鸞也應在其中橫插一腿?還是說meimei見慶鸞未曾在其中摻和,覺得遺憾?” 皇貴妃僵了僵,道:“jiejie說哪里話,我不過也是想弄個清楚,而且大家伙兒都知道明王跟昭王兩個素來極好的,因此也保不準……” 皇后怒道:“**!你給我住口!你同永琰一直針對慶鸞,其心可誅!”皇后忍無可忍,頓時發怒。 正當不可開交之時,皇帝道:“行了,都不必多說,特使已經說了只是昭兒一人所為,不用多牽扯旁人!” 皇貴妃無聲,皇后兀自憤憤,狠看了貴妃一眼,扭過頭來。 皇帝這才看向楚昭,說道:“你盡數都認了么?” 楚昭道:“正是,請父皇責罰我便是了?!?/br> 皇帝哼道:“算你這畜生還有些良心!來人!” 不知行了多久,過了晌午,上官打馬,跑到季淑車邊上,將車停了,便跳上車,鉆入里頭。 季淑正閉目養神,見他進來了,便睜開眼睛。 上官訕笑,若無其事地道:“騎馬騎得腰腿都酸了?!鄙焓执吠?。 季淑不置可否。上官道:“車內也顛簸的緊,還慣么?”季淑點頭,說道:“一切安好?!北悴辉傺哉Z。 上官皺了皺眉,略想了會兒,就說道:“你為何不問問我,他們兩個……下落如何?”季淑說道:“你說的是誰?”上官一拍額頭,道:“??!我是傻了,方才你是見過那位了……只是未曾想到,時過境遷,他的這性子倒是一點兒未變,難為那人還處心積慮地想他……” 季淑望向上官直,有傾聽之意。 上官直停在此處,本就想讓季淑留心,見她果然上心了,便一笑,說道:“那天你叫那位四殿下去通風報信,可是晚了?!奔臼缯f道:“我醒來,你已經出去了,正好那孩子來看我……”上官直道:“那孩子?”面有笑意。 季淑咳嗽了聲,道:“既然他送信晚了,怎么鳳卿卻無事?”上官說道:“我不說,你便怎么也猜不到……其實太子邀我過府,果然是他不知從哪里探聽到鳳卿在東明之事,因此要我出面,做個見證?!奔臼缯f道:“你當時答應了么?”上官說道:“他們這邊的渾水,我本不想趟的……只是我見你……”季淑說道:“見我?”上官道:“我知道你恨他們……或者,你并非是恨祈鳳卿……哈,好舊的名字,從此怕是要煙消云散了!嗯,我是說,你大概是恨那楚昭的,正如我也恨他一般?!?/br> 季淑聽了這名字,心仍忍不住抽痛了下。就低頭。上官道:“我本拿不定主意,看你痛得暈了,就決意要給他好看,因此便答應了太子爺?!?/br> 季淑嘆息,道:“那然后呢?”上官直道:“我進了宮,正在講述,那位四殿下便去了,他假意拉我親熱,卻在我手心寫了個‘止’。我來之前,在驛館見過他,自知道他是去看你的,如今忙不迭地進來,怕是傳達你的消息。只是……當時箭在弦上……” 季淑點點頭,道:“我也能想到,當時必然是緊張萬分?!?/br> 上官直道:“這是自然??删褪撬@一來,促我在千鈞一發之時,改了主意?!?/br> 季淑道:“我不明白,當時不是蓄勢待發無法挽回么,難道你會力挽狂瀾?”微微地一笑。 上官直道:“只要我愿意,又有何不可?只不過……哈哈,事到如今,我也有些想通,淑兒,多虧你派了他去通風報信,不然的話……恐怕這趟北疆之行,又會起更大波瀾?!?/br> 季淑搖頭道:“你說的云山霧罩,我不明白?!?/br> 上官直道:“你聽我細細說來,其實在見過那位太子爺之后,我……又見了一人?!?/br> 那天上官直在太子府中吃過了酒,出門欲走,卻有人自門內出來,喚道:“特使留步?!?/br> 上官直停步回頭,卻見是太子身邊兒那個見識廣博的商時風,據說是太子幕僚,風度翩然,長相儒雅。上官直還以為太子有何交代,便站定了等他。不料商時風前來,說道:“我正有事要往景安街一趟,不知特使可否行個方便,讓在下搭個車?”上官直略覺詫異,便點頭。 商時風上車,馬車骨碌碌前行,商時風只管打量上官直,上官直覺得他目光有些古怪,就暗暗戒備。 馬車走了一段,眼見要到地方了,商時風才忽然開口,說道:“特使覺得太子為人如何?” 上官直萬沒想到他竟問出這句,當下一怔,而后答道:“太子為人豁達風趣,且又雄才大略?!?/br> 商時風笑道:“特使所言極是,太子的確是雄才大略,譬如,前度還曾跟南楚密使接洽,此事誰都不知?!?/br> 宛如驚雷在耳,上官直心頭一震,皺眉道:“既然此事誰都不知,商先生為何要同本使透露?” 商時風道:“南楚同東明交界,亦離的最近,素來同東明水火不容,特使覺得,南楚派了密使過來,是為何?” 上官直毛骨悚然,同聰明人說話,不用說得太詳細。何況商時風已經點透,若是上官直還不明白,他這朝臣,也算是白當了:商時風這話,分明是在說太子跟南楚之人勾結,大有對東明不利之意! 上官直心驚rou跳,卻一時猜不透商時風的意思,若太子當真要跟南楚之人聯手……必定是為了將來登基之后,拓展版圖鋪路,也是有的,可商時風身為太子之人,怎會說出這個絕密?難道……上官直瞬間在心中有兩個猜測:第一,商時風可能是奉太子命,來說服自己當他們在東明的細作;第二,商時風也可能是以此來威脅上官,或者……交換什么緊要條件。 但不管如何,他既然肯將這個秘密說給自己知道,必定是鋪了后路,倘若上官直不從的話,那后果…… 上官直神色不定。那邊商時風笑道:“特使大人不必憂慮,我對大人并無惡意?!鄙瞎僦钡溃骸澳巧滔壬庥螢??”他哼了聲,道:“莫非是太子看我先前在府中未曾應允替他們指認明王,故而才……” 商時風微笑,道:“正好相反?!?/br> 上官直皺眉,難道他們當真另有圖謀? 上官直如臨大敵,沉吟間,商時風卻向他湊過來,上官直忽地發覺他的眼角竟是微微上挑的,近看居然有幾分妖媚意思,不由地微微往后傾身。商時風卻一直靠到他身邊,低聲說出一番讓上官直越發心驚的話來。 季淑問道:“他說了什么?”此刻好奇之心當真被高高吊起來,一眼不眨地看著上官直。 上官直望著她關切之色,心中一動,便也向著季淑邊兒上靠了靠,就宛如商時風當時的姿勢一般,口里說道:“他當時就這般靠近了我,一直……” 季淑見他越來越近,而她后退無路,便皺眉,道:“什么?”也不動,也不避。 上官直傾身過來,靠在季淑耳畔,輕聲說道:“就是如現在這般,他說:永琰太子野心勃勃,他若登基,必定跟南楚聯手,揮兵東明,若是想要天下安穩,就要……” 季淑的心怦怦亂跳,不知是因為上官直靠的太近了,還是因為要聽到絕密,一時心悸。 上官直說話間,熱熱的氣息撲上肌膚,鉆入耳朵,他的聲音也一點一點地,順著望心里爬。 上官直卻垂眸,望著季淑近在咫尺的臉色,以那小到只能容她一人聽到的聲音,繼續說道:“……就要另立新君。淑兒你猜,他看中的新君,會是誰?” 季淑驀地睜大雙眼,上官直對上那雙秋水般的眸子,一時失神,目光定了定,身不由己地順著往下,便落在那胭脂色的櫻唇上。頃刻間,上官直喃喃喚道:“淑兒……”心中有種隔了許久的東西,極快破土。上官直鬼使神差地轉頭,舔了舔嘴唇,便往季淑的唇上壓落。 128.合歡:一樹紅絨落馬纓 季淑并不閃避,只是垂眸,靜靜道:“上官?!甭暼缬袷Q瑯。上官直動作一停,那紅唇就在眼前,咫尺之間,卻硬是半分也湊近不得。 “不要如此?!彼p聲說,聲兒里是一股子淡漠。 上官直心頭一涼,抬頭看季淑,那雙眼里,平靜無波,她也看他一眼,便轉頭開去,望著車窗外,“你該知道我的心意,我同你之間已是不可能的。所以……不要如此?!?/br> 只覺得五臟六腑都撞成一團,肩頭微微發抖,上官直身子僵直,仍舊是先前那個傾斜的姿勢,卻…… “我不介意,你又何必?!彼f。聲音艱澀,一個字一個字,似是從喉嚨里艱難爬出來的。 季淑一笑,輕搖頭:“不介意?”笑意漸盛,只是看著那樹上紅纓,迎風飄舞招展,眼角卻已經有了水光,“一句不介意,便知道你在介意……只不過,這對我來說已不算什么,其實你也知道的,從頭至尾,我不曾對你動心過,你我之間,不過只是一紙婚約,我從來都求你解除……如今,正是時候?!?/br> 上官直愣愣地聽著。風撩起她的鬢發,在臉頰上蹭動,季淑抬手,將頭發絲攏在耳后,道,“你值得更好的人相襯,不必委屈自己。真的?!?/br> 無端端一股怒火涌上心頭,上官直張手將季淑擁?。骸拔抑灰?!”季淑皺眉,道:“放手?!鄙瞎僦闭f道:“你也知道我們是一紙婚書,這邊足矣,除了這個,我不求別的,你愛祈鳳卿?或者楚昭,都使得,你從頭至尾不曾對我動心,我認了!但你究竟是我的,誰也奪不去!除了我……”劈頭蓋臉吻落下來。 季淑抬手,清脆一掌甩在上官直面上。 上官直吃痛,停了動作,震驚看她。季淑道:“你忘了你自己期許的最初么?你是厭棄我的……就如我從頭至尾不曾為你動心過,你對我的厭棄也是從頭至尾的,先前同鳳卿,現在同楚昭,你心中存著芥蒂,你不是個為女色所迷的人,我記得我醒來的時候,你同蘇倩說的那些話,你恨不得我死,恨不得擺脫我,你的語氣之中,充滿了鄙夷,為什么現在你卻成了你所鄙夷的那種人?上官,不要忘了你最初所求的是什么?!?/br> 緩緩地,似一股冰水從心頭爬過,上官直怔怔地看著季淑:“你、你都記得?你……是因為我當時……故而記恨我么?”當真的,一點兒的機會都沒有?是的,他究竟是不肯服輸。 季淑搖頭:“我不記恨你。故而,也不想你因賭一口氣失了理智……”由愛故生恨,她只當他是陌路人,從前,現在,將來,無可更改。 上官直伸手捧額,片刻問道:“那為何楚昭要帶你離去的那晚上,你不肯跟他去?”季淑道:“我本想同你說的,我并非是貪戀你或者上官家,我是……不想離開我爹?!?/br> 上官直頹然垂手,靠在車壁上,許久過后,才又問道:“那我……能否知道,你心中所愛的,是誰?或者說……你心中是否有所愛之人?” 在極快的瞬間,季淑心頭掠過一個清晰的影子……而她凝眸不語,片刻過后,方淡淡地道:“沒有人,我不曾愛過……任何人?!北镏豢诳鄿I,囚在心頭。 寧肯舍棄,不愿屈就。 本來就未曾奢望過會愛上過任何人,如今更落入這般境地,夫復何言。 又或許……是因為不夠愛,故而愿意舍棄?可惜情愛這回事,不能放在天平之上,加加減減,算一算誰多誰少。 夜晚便又宿在驛站之中。季淑方解了外衣,剛要臥倒,就見外面上官直進來。季淑一驚,便看他。上官直苦笑:“因知道你是我夫人,故而只叫我過來這邊?!奔臼绲溃骸澳恪鄙瞎僦钡溃骸澳悴挥枚嘞?,我只是不想有人說三道四罷了,而且這驛站頗小,不比在皇城內的……重新讓他們安排也是麻煩,幸而只留一宿,故而我留在此處,你放心,不會為難你什么?!奔臼缯f道:“既然如此,也好?!鄙瞎僦闭f道:“趕了一天路,你必累了,早些安歇罷,我就在這桌上趴一趴就行?!奔臼缯f道:“那委屈你了?!鄙瞎僦北阈Γ骸笆鐑?,你當真是心狠?!奔臼绲溃骸拔业故怯行牟晃?,可同床而臥這種事,還是忌諱些好?!鄙瞎僦钡溃骸霸趺凑f我仍是你的夫君?!奔臼鐕@了聲,道:“上官,對不住了……” 上官直看她面露愧疚之色,便道:“不用這么說,……是我……錯過?!笔清e過?是無緣?還是……上官直心中自有計量。 上官直坐在桌邊上,眼望著那敞開的窗戶,此刻月輪升起,清輝一天。 上官直輕聲道:“此情此境,倒讓我想到一句,嗯,……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念到此,便停了。 季淑道:“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可是這個么?” 上官直回頭看她,笑道:“你也知道這個?!奔臼缯f道:“正好看過……這一段,跟那幾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有異曲同工之妙?!?/br> 上官直雙眸一亮,有些意外地點頭,道:“果真是的,我先前也曾如此覺得,只不過從未對人說過,沒想到淑兒你……”正說到此,卻見季淑怔怔地望著那敞開的窗戶,面上露出又是惆悵、又是感傷的神情。 上官直喚道:“淑兒,你怎地了?”季淑回過神來,搖頭道:“沒什么,我有些倦了,我睡了?!碑斚罗D過身去,側著臥倒,不發一言。 上官直望著她倒身側臥,略有些驚詫,看那月光照進來,微風吹拂,燭火也跟著晃了晃,上官直滿心惆悵,不由地也嘆了一聲。 更深夜靜,窗口有道白色影子一閃,悄無聲息躍入,上官直伏在桌上,絲毫無覺,那影子手一動,在上官直身上拂過。 影子到了床前,低頭看過去,見季淑雙眸合著,他也不做聲,只是呆看許久,大概一刻鐘功夫,探手入懷,掏了樣東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