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到底是出到外頭,抬頭遙遙地一眼,便看到鳳卿站在彼處,一身峨然紫袍,颯颯地襯著英挺身姿,不知是否是衣裳襯得緣故,渾身上下,少了份昔日的陰柔,卻多了些清俊貴氣,又恁般風流絕美,叫人不敢直視。 丫鬟便自行禮,道:“見過明王殿下?!奔臼缟锨?,先前沒見他時候,心里頭有些猶豫忐忑,如今相見,那份忐忑卻不翼而飛,季淑站定了,也不行禮,亦不搭話,只是似笑非笑地望著鳳卿。 季淑打量鳳卿之時,他便也看著她,一雙如描似畫般的秋水眼定定地看著季淑。 兩人四目相對,誰也未曾開口說話,只覺流光舞動,自兩人之間無聲而過,昔日,今日,未知明日,都在其中,交錯復雜。 片刻,鳳卿道:“你們都下去?!蹦切┕Ш蛑难诀咂腿吮M數退下。季淑輕輕環視周圍,才緩緩地說道:“如今,我該怎么稱呼你,應該是叫明王殿下吧?” 鳳卿雙眸一閉,深吸口氣,邁步上前,并不回答,只是張開雙臂將季淑抱了。 一瞬間,時光便驟然停住。 季淑只覺鳳卿的身子正在微微地顫抖,這個擁抱跟前些日那個不同,先前那個是急切地,不顧一切似的,如今這個,卻是失而復得的,欣慰的意思在里頭。 他的大袖張開,宛如羽翼一般將季淑包裹其中,季淑本是要離開的,然而貪戀他懷中那一絲安穩,不由地便未動,只是雙眸之中,卻不由自主地涌出了淡淡的淚光。 究竟為何如此,誰也不知,季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又能如何。 就好像是變成了一尊雕像,“祈鳳卿”擁著“花季淑”,千絲萬縷的想象都在里頭凝固,千絲萬縷的念想都在蠢蠢欲動,卻不能發出。只有這一個擁抱,似是他無聲的心意。 他張口,在季淑耳邊輕聲說道:“什么明王,什么殿下。你喜歡我是誰,我便是誰,至于我自己是誰,又有什么緊要?!彼碾p臂一緊,道:“淑兒,我終究竟又見到你……”起初,他都以為是無望了的。因記得她的那一句話,答應了楚昭回來,只是,就算是身為明王又如何?他自己知道他是誰,他不覺得這其中有什么改變,若說是改變,他只愿為那一人而變,只可惜,她不能見,而且或許此生,她都不會是屬于自己的。 季淑的淚無聲無息就落了下來,她轉過頭,讓淚跌入他的衣裳之上,極快地滲透做無。 “這是哪里的話,”季淑手在鳳卿的胸前一推,雖不足以將他推開,卻是她的意思。 她做若無其事狀,道,“你是北疆的明王殿下,而我,現在卻是……” 季淑雙眸抬起,望向鳳卿,目光相對,卻又啞然,卻是什么?是什么……不能說,她現在的位子,何其尷尬。 鳳卿道:“我不知道昭弟竟如此大膽,淑兒……”始終不舍得將她放開,卻又終于要放開,只是握著她雙手。 季淑說道:“放開吧,叫人看見了不好?!币宦晣@息。 鳳卿手一顫,卻哪里肯放開,季淑將手一抽,便抽了出來,順勢后退一步,說道:“殿下請坐了說話吧?!?/br> 鳳卿低頭看一眼,雙手空空,心中也是悵然而酸楚,愣怔道:“淑兒……”抬頭看季淑緩緩坐了,他也后退一步,木然坐了。 兩人各據一方而坐,相隔不過十步左右,卻宛如銀河迢迢,總難跨越,千絲萬緒,相顧無言。 半晌,鳳卿先默默地問道:“你在這里可好?” 季淑說道:“還活著,也算是好吧?!兵P卿說道:“昭弟對你如何?”季淑淡笑說道:“他對我不錯?!兵P卿說道:“你……你……”欲言又止。季淑問道:“什么?”鳳卿望著她,小心問道:“你……喜歡昭弟么?” 季淑嘿然無語,便將頭轉開去,仿佛未曾聽到這話,鳳卿端詳她的臉,卻看她臉上表情似喜似悲,又似無喜無悲,只是淡然。 鳳卿便又問道:“是昭弟強帶你來的……他已經同我說的,我知道?!奔臼缯f道:“這又如何?說這個有什么意思?!币宦暲湫?。 鳳卿看著她,說道:“我知道的是,若是先前的你,怕是會高興的,你那性子,恁么喜好玩樂,……昭弟又不差,你自是會喜歡他的,——而且他所作,豈不是正合了你的心意,你原本就是要離開那里的?!?/br> 季淑又是一笑:是啊,她本是要離開那里的,或者說“花季淑”本是要離開那里的,不管因發生何事,如今這個地步,卻正應該是“花季淑”所喜歡的。 祈鳳卿說的含蓄,只說她生性好玩,卻怎么不說她水性楊花,偏好的便是如此? 亦或者,她也該像是花季淑一般,縱情玩樂的好,少些動了真心的念想,多些不以為意的放縱,或許不會如此的…… 何況她被楚昭帶離,在東明那邊,還不知是什么樣的留言漫天呢,畢竟,先前她是那樣的性子,還有前科。 想到這里,季淑唇邊不由地帶了絲淡淡嘲諷。 祈鳳卿卻又道:“可是我卻知道,此刻的你,跟先前不同?!?/br> 季淑有些意外,便看祈鳳卿。卻見他說道:“我雖不知你到底是怎么了,可卻知道,你跟先前是兩個人了相似……你的性子,同以前決然不同,卻不是你曾同我說的那樣,什么忘記了過去的事兒,什么要轉了性子,我也見過些轉了性子的人,所謂‘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又哪里會轉得那么痛快干凈?你不是轉了性,你是換了人?!?/br> 季淑心頭顫顫地,表面卻若無其事,只是淡淡看著祈鳳卿。 鳳卿說道:“或許這只是我自己的一點胡思亂想,可是……淑兒,我知道,以你現在的脾性,昭弟強帶你來,你不會歡喜,你、你會……” 季淑忍不住問道:“如何?”祈鳳卿道:“你會惱怒,你會……不悅,甚至恨責昭弟?!奔臼缡治粘扇?,忍了忍,說道:“這不過是你自己亂想的……”鳳卿說道:“故而我問昭弟待你可好,若是他對你好……或許……或許會有些不同?!?/br> 季淑望著鳳卿,看了片刻,便說道:“我只想問,你今次來是為了什么?!?/br> 鳳卿說道:“我……只是想看看你好不好?!?/br> 季淑說道:“既然如此,你看到了,我很好,你該走了?!?/br> 鳳卿說道:“淑兒,我、我……” 季淑說道:“過去了這么久,發生了這么多事,你的性子竟還是沒變,仍舊是這么的優柔寡斷,叫人不痛快,你想說什么就說,想做什么就做,這樣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鳳卿說道:“不不,不是的,淑兒,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跟先前是不同的,我、我有好好地聽你的話……我會……會……”季淑冷笑了聲,說道:“會如何?是,你現在是北疆的明王,可是這又有什么用?你自己也說過,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你難道真的就會轉了先前的性子?我看還是同先前一樣,你瞧,眼睛都又紅了!” 鳳卿雙眸泛紅,他自從東明回到北疆,性子的確是轉了不少的,只是,他生平最銘心刻骨的一個人便是季淑,在她跟前又怎能強橫到哪里去?何況又是久別重逢,又是心心念念想了許久的,自然更是真情流露。 鳳卿見季淑說她,不由地就低了頭,道:“淑兒……我只是,只是擔心你……想見見你,你……好罷,我……不說了!總之,我見到了你,你好端端地就好了……嗯……” 他語無倫次說了這番,便又道:“是,我……我也該是走了,”他失魂落魄般,轉過身,邁步要走,卻又想起一件事,急忙回頭過來,同季淑說道:“不過,若是昭弟有對你不好之處,你……你可以告訴我,我、我會……” 季淑見他垂著頭,也不敢看自己,心中更氣,便起了身,說道:“夠了!這算什么?我是他搶來的,沒名沒分,他對我好又怎么樣,對我不好又怎么樣?難道我還會向你訴苦?讓你勸著他對我好?你當我是什么?你當我稀罕你們一個兩個的?” 鳳卿倉皇抬頭看她,說道:“淑兒,我……我只是想對你好些?!奔臼鐐壬?,說道:“不必!你先對自己好些罷!我橫豎只是一個人,要死要活,也不用你擔心!”她說著,邁步要走,不妨祈鳳卿上前來,探手握住了她的衣袖,喚道:“淑兒!” 季淑走得急,被祈鳳卿一扯,衣袖拽著衣裳,那領子就歪了,祈鳳卿順勢一握她手腕,便將她拉了回來,輕輕抱入懷中,便是這瞬間,他的目光下移,便望見季淑頸間的浮紅片片。 祈鳳卿自知道這是什么,一瞬間手便抖了起來,一雙眸子盯著那幾點輕紅,眸子中那紅便越重了,目光竟也移不開。 季淑察覺有異,抬頭一看,自知不好,低頭之際,果真看到自己半露的肩頸上頭那些痕跡,頓時又羞又怒,急忙將衣領拉扯起來。 鳳卿說道:“淑兒……”聲音亦是顫顫的,心也亂了。 季淑垂眸道:“放手!我要回去了?!兵P卿說道:“淑兒,不要、不要這么對我……”聲兒里竟已經帶了哭腔。 季淑雖然口頭上逞強,見他之態聽他之聲,卻仍忍不住心頭酸酸地,便又看他一眼,見鳳卿雙眸含淚,楚楚看著自己,她心頭一軟,垂了頭輕聲說道:“你該放手了……真的,你知道這樣沒了局的……”鳳卿忽地大聲說道:“不!不是的!”驀地將季淑牢牢抱住,低頭便親向她臉上,喃喃地道:“淑兒你是我的,為何會這樣……為何會這樣!你不要走,不許走!”一瞬間,竟似失神了般,低語不休,沒頭沒腦地只是親,雙臂大力抱的季淑幾乎喘不過氣來。 季淑道:“鳳卿,別……”話猶未落,便被鳳卿吻了雙唇,抗拒之聲也變作嗚咽。 鳳卿乍然失控似的,身子也熱熱地起來,雖有些戰栗,卻仍死死抱著季淑不肯放。季淑驚悸之下,莫名地竟有種不祥的預感,雙眸似開似閉瞬間,掃見一道影子,如山岳般矗立門口。門口上光影閃爍,他背對著光站著,高大挺拔的身子便只在一片的黑色陰影之中,頭臉也看不真切,整個人郁郁地,似一團散發著森森冷意的黑色寒冰。 那人是誰,不言自明。季淑心頭一顫,本能地想推開鳳卿,偏不能動。 鳳卿卻渾然不覺,親吻了會兒后,又道:“淑兒,我很想念你……你不知,自我離開東明,我每日每夜都會想到你……那日在宮內見到你,我……我幾乎以為是夢中,是上天憐憫我故而才……”正說到此,忽地也察覺不對。 112.茉莉:愛把閑花插滿頭 鳳卿停下身回看,卻見門口站著一人,正是楚昭,那張臉似寒玉般地,鳳卿驚怔,除此之外卻別無它意,只是呆呆看著楚昭,非羞愧,非懼怕,就仿佛是正做一件極緊要之事,卻陡然被人打斷,如此而已。 相比較而言,季淑心底的滋味卻另有不同。 楚昭進來,本是毫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極淡,道:“大哥也在?!惫笆中卸Y,一如往常。鳳卿默然看他片刻,終于也點點頭,道:“三……弟?!?/br> 楚昭走到兩人身邊,先前鳳卿本正抱著季淑,卻在楚昭進來之時,季淑自己掙脫了出去。 楚昭便探手,將季淑攬過抱住,若無其事般道:“大哥也見過她了,我先前瞞著大哥是不對,大哥要怪我,打我罵我,我都受著?!?/br> 鳳卿雙眉皺起,說道:“昭弟?!?/br> 楚昭說道:“只是,她已是我的人,我做得出便擔得起,大哥也不必替我擔心?!?/br> 鳳卿看季淑一眼,雙眉越皺,又喚道:“昭弟?!?/br> 季淑想將楚昭推開,他卻抱著不放,又淡淡地道:“大哥,若是無他事,我先帶她回去了?!?/br> 鳳卿很是難受,手握得緊,終于道:“三弟,方才……你也聽到看到了罷?” 楚昭停了步子,說道:“我……是?!?/br> 鳳卿道:“我對她的心意從無變過,如今,我不知該如何面對……你又知道?” 楚昭說道:“大哥……”輕聲一嘆。 鳳卿道:“我不想當此事未發生過,好罷,既然如此,我便同你說,想當初我得知你是我的兄弟,我實在是高興的緊,起初我只以為我不過是個低賤如蟲豸般、只任憑踐踏的人,做夢也想不到我敬重的你,竟會是我的兄弟,或許是上天憐見,你一再相助我,我起初不解其意,只感激你,后來才知道你的用心……當初我萬念俱灰,只愿一死,也是你叫淑兒前去相勸,我才重又萌生生意,或者說,——我有今日,你同淑兒,缺一不可?!?/br> 楚昭神色微變,終究有些震動,攬著季淑,駐足默然。 鳳卿說道:“我雖回到北疆,可心中所系,便是淑兒,我無一日不曾想她的,可我知道想也是白想罷了,她畢竟是……我不過是癡心妄想,一片鏡花水月,終究成空,故而我誰也不曾說不曾提。她當初苦心勸我向生,我就好好地,便不辜負她的心意?!?/br> 季淑垂眸聽著,她當初痛罵鳳卿之時,卻是做夢也想不到,竟有一日,峰回路轉至此。 果然世事皆非無因而起,有朝一日必會果證。 鳳卿目光轉開,定定地看了季淑片刻,才又望向楚昭,道:“只是,我做夢都想不到,你竟會將她帶來,為何會這樣,我本是絕意了的,竟又讓我……你還把她……”鳳卿手一握,幾乎不知該怎么說下去。 他未說,楚昭跟季淑卻知道其中意思。 鳳卿沉默片刻,道:“你不該如此,真的不該如此……三弟?!?/br> 楚昭聽到此處,忽地有些后悔,應該讓季淑先進屋去的。 楚昭擰眉片刻,便說道:“大哥,我知道我錯了,可我生來便是這樣的人,你也知道。我知道大哥你對她的心意,可是我……亦是如此?!?/br> 楚昭道:“若不是舍不得,我又怎會貿然帶她回來,大哥你也知道,我府中本是有別人的,可是這么多年來,我并未對其他女子動心過,也不曾親近過其他的人,我并無心奪大哥的心頭好,只是我所愛之人偏也曾是大哥所念之人?!?/br> 他說到此,便看季淑,季淑仍低著頭。 楚昭握緊她手,道:“何況,我也知道……倘若不是我下手,大哥此生也是無望的。就如大哥所說,她不是北疆人,還是那樣的身份,……故而我也知道,——除了我,天下也再無其他人敢這樣做,而我對我所做,也從無后悔過?!?/br> 這番話說的極慢,緩緩地似冰川水流,帶著一股破釜沉舟所向無敵的氣概。 鳳卿聽著,恨不得大哭一場,卻硬生生地忍著,看著楚昭,又看季淑,竟然不能再說什么,就好像一場瓢潑大雨般的委屈忽地嘎然而止,又給收了回去,何其難過。 季淑抬頭看看楚昭,靜靜地道:“你說夠了么?” 楚昭低頭,季淑說了這一句,便停了下身,將頭轉開,說道:“這里若無我的事,我回去了?!?/br> 楚昭怔住,鳳卿道:“淑兒?!?/br> 季淑并不看兩人,只說道:“你們兩個說著說著,就當我是一樣物事,你念著卻得不到手,你喜歡于是搶到了……”把心頭那幾句話強按下去,道:“算了,總歸是這樣對么?我又有什么選?我累了……我先回去了?!睂⒊淹崎_,轉過頭快步離開。 楚昭同鳳卿兩個面面相覷,片刻,楚昭道:“大哥先回去罷,聽聞皇后娘娘召你進宮?!?/br> 鳳卿滿心空茫,終于也道:“好。那我去了,她……”楚昭道:“大哥放心?!币膊恢欠攀裁葱?。 鳳卿卻只點點頭。楚昭見他轉身,又喚道:“大哥?!?/br> 鳳卿停了步子,回頭看他,楚昭也看著他,四目相對,楚昭道:“大哥,這件事我雖然做下,但于情之上算我對不住大哥,另外……我有句話要同大哥先說下?!?/br> 鳳卿道:“什么話?” 楚昭說道:“不管如何,你永遠都是我的大哥,我們永遠都是骨血兄弟?!?/br> 鳳卿眸色閃爍,終于扭頭過去,道:“好!”邁步離去。 楚昭進了內堂,先回自己房內,并未發覺季淑,便又找到季淑房中,卻也不見人,楚昭喚了丫鬟來問,才知她并未回來。 楚昭一驚,急忙就尋出去,站在門口放眼一望,亭臺樓閣,回廊玲瓏,到底去哪里找人?有心想叫幾個婢女去找,卻又不肯,想來想去,便往后面花園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