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楚昭問道:“不知奶奶想問何事?” 季淑走到他身邊兒,轉頭看著楚昭的臉,問道:“你告訴我,你這是第幾次偷偷過來了?” 楚昭的睫毛一動,有些不自在般將頭轉到一邊,季淑湊近了,問道:“問你話呢,怎么聾了?還是啞巴了?” 楚昭說道:“是、是第一次?!?/br> 季淑笑道:“楚昭,你當我是笨蛋么?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想好了再說?!?/br> 楚昭的臉微微地有些發紅,垂眸想了想,終于說道:“仆下這次來的冒昧,方才身形曝露之時就知道避不開的,奶奶這般聰明,自然會想到那是我……這、這的確是我第二次來,上次……那個也是我?!?/br> 季淑哼了聲,說道:“什么上次那個?你倒是說清楚啊?!?/br> 楚昭將臉轉到一邊去,無奈說道:“上次……上次打昏了大爺的那個,也是仆下?!?/br> 季淑見他將頭轉過去不肯面對自己,便忍著笑,道:“你說真的?” 楚昭微微點頭,季淑說道:“那時你為何而來?” 楚昭說道:“因為我辦壞了奶奶交代的事,有些于心不安,本想大膽來跟奶奶解釋的?!?/br> 季淑挑了挑眉,說道:“可是當時……以你我的關系,尚未到那么親密,你竟肯為了那件事來向我解釋?” 當時未曾那么親密,那現在便是了么?楚昭微微一笑,卻又肅然說道:“我、仆下心里頭是存了這個念頭,只是還不知道是否真的要向奶奶請罪,只想著……要來看上一眼再說,嗯……是仆下冒犯了,只仗著自己有那么一點點武功就忘乎所以……仆下知罪?!?/br> 他說到此,便單膝一屈,重新跪了下去。 他先前站著的時候,季淑只到他肩頭,要看他的臉,還需要微微仰頭,如今他跪了下去,終于比季淑矮了,之間感覺反差甚大,季淑雖然有些詫異,卻很是滿意他的反應。 季淑說道:“看不出你還是這么不安于室的人呢,虧得上次我問你,你還正兒八經地說了那么些大道理,什么墻高,什么鎖重的,又說的你愚笨不堪,這會子,豬八戒卻又變成孫悟空了?” 楚昭說道:“咳……大奶奶……”如今卻像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季淑說道:“哼,你除了有些太過大膽,不過來的卻正好,可是我想想看又不太對,……這樣一來,我被人欺負的丑態豈不是都給你看了去了?” 楚昭窘道:“仆下來之前反復思量,才敢偷偷前來,因此差點來遲一步,見情形不好就立刻下手,其他的并沒有多看一眼?!?/br> 季淑哼了聲,說道:“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沒有多看一眼?我又怎么知道你沒有多看兩三眼?!?/br> 楚昭就不言語。 季淑圍著他轉了一圈兒,打量這個人生的果然很是端正,幾乎無可挑剔,他的應對言談,也甚是合自己心意,縱然有些小破綻,他也說的過去,自我檢討做的也很是到位……只不過,不知為何,季淑總覺得他身上似乎有些讓人看得不很順眼的地方,許是他的態度太過不卑不亢,又或者是他把自己的行為解釋的天衣無縫,讓季淑有些無計可施、手足無措……挑不出他的刺因此稍微不爽?總之……這種感覺蒙在心里,有些古怪。 季淑無法,雖然有心抽他兩鞭子撒氣,卻不能真個如此,便離開楚昭身邊,重新坐了臥榻上,說道:“行了,你心里知道,我也不會怎樣為難你的,何況現在,我們都好像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br> 楚昭說道:“大奶奶怎會跟仆下一樣……” 季淑笑道:“還不都是個人?有什么一樣不一樣的,——你看我是什么上官府的大奶奶,我只覺得我比格螻蟻還不如呢,哈,只是在極力偷生而已?!边@話說著,口吻是戲謔之意,話語底下卻藏著深深無奈。 楚昭垂著頭,眉睫微動,說道:“大奶奶不必如此,可還記得上次大奶奶相勸鳳卿兄的話么?” 季淑哼了聲,低頭看自己的手,說道:“嗯,人吧,有時候就是這么奇怪,勸起別人來意氣風發慷慨激昂的,但輪到自己,就真的是另外一回事了……因此我曾跟你說,鳳卿生死,由他自己做主,我不過是起個推波助瀾的作用……對了,他怎樣了?” 楚昭說道:“托大奶奶的福,鳳卿兄身子大好了?!?/br> 季淑笑道:“瞧你這傻樣,你是急不可待地想……”說到這里,又覺得總是跟他開這種玩笑不太好,便咳嗽一聲打住,說道:“這樣就好,上天有好生之德……你閑著無事就跟他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看好他喲!” 楚昭說道:“仆下遵命!” 季淑說到這里,便有些冷,忍不住縮了縮肩膀,又看楚昭,卻才留心他渾身竟是濕透了。 方才專心想事情,一時沒有分心注意這個,季淑反應過來,就說道:“你冒雨前來,也沒帶個雨具?” 楚昭說道:“未……未曾?!奔臼缈纯春錾鹊拇吧?,又看看他被淋濕的樣子,那張臉初次見到,本也沒覺得怎樣,現在卻越看越有些味道,烏發玉面,隱隱地有幾分“劍眉星目”的樣子。 季淑偏偏面露不屑之色,說道:“你以為你是金剛不壞之身么,在這冷雨里頭竄來竄去的,……一會兒回去怎么辦,還是得冒雨?” 楚昭說道:“是仆下甘愿的?!?/br> 季淑噗嗤一笑,說道:“噫,你這個人真是有趣,看似傻傻的,卻又極為聰明,剛覺得你極為聰明,偏又會做犯傻的事,你到底是聰明呢,還是很笨?” 楚昭說道:“仆下……” 季淑擺擺手,起身到旁邊的柜子里頭,拉了一件厚衣裳出來,給自己披在肩頭,又看了會兒,才找出一床素面褥子來,說道:“這屋子里沒有雨具,你披著他,回去的時候也好遮著雨?!?/br> 楚昭嚇了一跳,說道:“不必了,大奶奶?!庇忠娂臼缧迸羌褚律?,掛在肩頭,欲掉不掉的,他目光動了動,似有所指,季淑卻未曾留心,只道:“讓你披著你就披著,怕什么?!?/br> 楚昭“嗯”了聲,卻抬起手來,在季淑肩頭上的那件衣裳襟子上一提,給季淑拉扯正了,才縮手接過了那素被。 季淑扭頭看了眼,笑道:“你倒是挺細心的?!彼鼗氐脚P榻前,說道:“快起來吧,雖然我挺喜歡看你跪著的樣兒,可是這也太委屈你了?!?/br> 楚昭說道:“謝謝大奶奶?!眴伪蹞碇潜蛔悠鹕?。 季淑說道:“對了,我沒說過,多謝你今天相助,你的身手果然不錯啊,老爺的書房還有人看守,你居然能悄無聲息地潛過去把那窗開了,我雖然未曾親自去過,卻也知道是不容易的?!背颜f道:“大奶奶吩咐仆下所做的事,仆下自當盡力而為?!?/br> 季淑點頭,說道:“嗯,我就知道你是個很有用的人,所以當初才叫你幫我查那圖的事……” 楚昭聽她舊事重提,便不言語了。 季淑笑道:“放心,我不是要跟你追究這件事,對了……你方才說你聽二爺受了罰,可知他傷的如何?”楚昭說道:“只聽聞老爺打了二爺一頓,如今幾個大夫擠在屋里頭,也不知如何?!奔臼绲溃骸胺判?,絕對要比上一次上官直打你的那頓重上個百十倍的?!?/br> 楚昭卻搖搖頭,季淑奇道:“怎么了,你不滿意?是覺得他不該得如此報應呢,還是覺得這報應太輕?” 楚昭沉默了會兒,便抬頭看向季淑,說道:“仆下只是覺得……這樣……實在太過兇險,”他重新垂頭,說道,“大奶奶實在不必如此委屈自己?!?/br> 季淑略怔,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楚昭的話中是何意思,她面上雖若無其事的,心中卻忍不住有一絲異樣……季淑停了停,便說道:“我不如此又有什么其他法子?” 楚昭說道:“只要奶奶說一聲的話,仆下……” 季淑道:“莫非你愿意為我殺了他?” 楚昭不語。 季淑打量著他。這相同的一句話,季淑曾經問過上官直,上官直的回答也是默不作聲,季淑也知道上官直這沉默里頭代表著的是“絕對不會”的意思,但如今楚昭這種沉默,顯然跟上官直不同。 這種沉默,等同默認。季淑能察覺到楚昭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無形的氣場,極為決然。 季淑靜默了片刻,才一笑,說道:“讓你動手,又哪里比得上他栽在我手里痛快,何況,讓他不明不白死了未免便宜了他,哼?!?/br> 楚昭仍舊不回答。季淑皺了皺眉,道:“你別再露出這幅苦大仇深的模樣來啊,挨打的又不是你?!闭f著,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臉。 楚昭抬頭看她一眼,望著那張臉上幾道痕跡未消,默默說道:“仆下只是又有些擔憂?!?/br> 季淑說道:“擔憂?你又擔憂什么?” 楚昭說道:“雖然大奶奶出了氣……可是,二爺很可能性命不保,就算留了性命,日后變作殘疾之人,上官家的人必定會記恨大奶奶的?!?/br> 季淑若有所思,道:“原來你是擔憂我在上官家的日子不好過?!?/br> 楚昭默認。 季淑微笑,說道:“今兒事情發生的時候,我爹爹也在場,他可不笨,自然會想到以后上官家的人會對我不太好的……我爹爹說過了,讓我再忍耐幾日,他便會帶我離開上官家……”說到最后這兩句,心中忍不住心花怒放,簡直要笑上兩聲。 楚昭垂著頭,低低說道:“原來……如此……” 季淑見他沒什么快活之色,便說道:“你怎么了,仍舊一副如喪考妣之態?!?/br> 楚昭卻仍是那樣,只是說道:“沒、沒什么……仆下該離開了?!?/br> 季淑見他并不替自己高興,頓時有些索然無味,想想看也是,本就是她的事,她的去留,同楚昭又有何干系,便說道:“那好罷,你去吧?!?/br> 楚昭點點頭,向著窗口走去,季淑想到上次在自己家的伏風別院,他也是如此帶著鳳卿跳下去的,不由嫣然而笑,卻不料楚昭正回過頭來,正好兒看見季淑那個笑。 楚昭愣了愣,季淑一時反應不過來,慢慢地才把笑收斂了,楚昭眨了眨眼,終于又慢慢轉回頭來,伸手推開窗戶。 嘩啦啦的雨聲裹著水汽奔涌而入,冷嗖嗖地,季淑忍不住裹緊了那件兒厚衣裳,正在此時,窗口的楚昭卻又返身回來。 季淑怔住,說道:“你怎么了,莫非還有別的事么?”楚昭卻不言語,只是上前一步,竟靠得季淑極近便了,季淑一驚,身子不由地往后一傾,抬頭對上楚昭的雙眸,卻覺得他的眸子爍爍的,明明是被雨水浸過應帶些寒意,此刻卻如透出火光來,似冰似火,迫人的很。 62.梔子:曲欄深處艷精神 季淑怔道:“你……”話未說完,楚昭張手將季淑一擁,瞬間而來的壓迫感令人窒息,季淑一驚,那一剎甚至能聽到楚昭的心跳之聲。 季淑剛要將他推開,楚昭卻又極快地放手,卻把手上那一床素被抖開替她披在身上,說道:“只是……不要著涼了?!?/br> 季淑發愣,便看楚昭,楚昭卻不再看她,徑自轉過身到了床邊上,手輕輕地一按窗臺,身子騰空而起,悄無聲息沒入窗外。 季淑急忙起身,身上的被子滑落在地,季淑奔到窗口邊上往外看,卻見外頭雨勢更大,形成無邊無際的雨幕一般,起初還能見到楚昭的影子在眼前晃動,很快地便什么都看不到,天地之間,是水濛濛地世界。 雨急急下了一陣,到晚間便停了。 次日,季淑便覺得鼻塞,頭疼,連打了幾個噴嚏之后,喃喃地道:“可惡,當真給他烏鴉嘴說中了?!?/br> 春曉便去要了藥,給季淑熬了喝,中藥苦得很,季淑喝不慣,捏著鼻子皺著眉心喝了幾口,便說道:“行了,不要熬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弄點姜湯來給我喝了發汗就好了?!?/br> 季淑躺了半天,才覺得身子好了些,起身之后,聽到春曉同夏知兩個在外頭嘀嘀咕咕的。 片刻夏知進來,見季淑起身了,便擰了帕子給她擦汗,季淑問道:“剛才在外頭說什么呢?”夏知道:“正想要跟奶奶說,——先前奶奶睡著,沒敢驚擾。方才宮內來人了,后天就花王神會,宮內的娘娘派了旨意下來,有請咱們府內的女眷進宮參與盛會呢?!?/br> 季淑呆道:“花王神會?” 夏知說道:“奶奶不記得了?后天正是牡丹花神會,幸好這雨早早地停了?!?/br> 季淑說道:“那后日府中的女眷都要進宮去了?” 夏知說道:“像是老太太,大太太,是必去的,二太太跟二奶奶去年未去,今年不知怎樣,奶奶也是每次都必去的,大小姐跟三小姐卻不能去?!?/br> 季淑沉吟了會兒,心道:“皇宮?聽起來不怎么妙的樣子,不管是看的影視劇還是小說,但凡跟皇宮牽扯上關系,又復雜又兇險,上回應了朝陽邀約,去的那一趟差點弄出人命來,不如能不去就不去?!?/br> 于是季淑便說道:“我這次病著,很不愿意動,不如就也不去了?!?/br> 夏知怔了怔,這功夫春曉進來正聽到,就說道:“奶奶怎能不去呢?每一次進宮拜見皇后娘娘、參與盛會,老太太大太太跟奶奶是必去的,其他的想去都去不了呢?!?/br> 季淑說道:“也沒什么可玩兒的,何況我病著,就不去了,怎么……這很不合禮數么?去跟老太太說一聲,然后向宮內的……清妃是么?請個罪,應該也是可以的吧?” 夏知跟春曉面面相覷,春曉有些不解,便問道:“奶奶每次都是高高興興去的……怎么這回不想去了呢,不過……” 季淑聽她欲言又止,便隨口問道:“不過什么?” 春曉摸摸下巴,思索了片刻,道:“不過奴婢也覺得奇怪,自從上回花王神會……奶奶回來之后,就好像有些變了……” 季淑心頭一動,問道:“變了?” 夏知在旁邊咳嗽了聲,春曉急忙垂頭,說道:“是奴婢多嘴了,奴婢胡說八道,奶奶別放在心上?!?/br> 季淑若有所思看了看夏知,說道:“我問你什么,你直接回答就是了,不用藏著掖著的,不過,夏知你既然讓她住嘴,想必你知道的更多……” 夏知身子一震,道:“奴婢多事了,求奶奶饒恕,奴婢只是覺得,舊事重提的話恐怕會惹得奶奶不快,因此不想讓春曉再說昔日之事?!?/br> 季淑說道:“我并沒有在意昔日如何,恰恰相反,現在讓我不快的是有人在我跟前不肯說實話……我現在腦中有些渾渾噩噩的,記不太清楚,故而會問,何況多一個人多一雙眼,看事情也更全面些,因此我問你什么,你直接回答就是了,倘若給我自己記起來,也見不得你們的忠心?!?/br> 夏知雙眉一皺,猶豫了會兒,說道:“其實、其實也沒什么的,當日奶奶自花王神會上回來,就有些神不守舍的,把自己關在房內一連三天未曾出來……奴婢等也不敢問到底如何了,后來奶奶便好了……此事便就此罷了,奶奶當會記得這些?!?/br> 季淑點點頭,便看春曉,說道:“春曉也是這么看的?” 春曉看了一眼夏知,面露遲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