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兩股兵馬交匯在一起,就像兩股巨浪轟然對撞,殺聲四起,血光四濺。 就像姜雍容所預料的那樣,風長天似長龍入海,沒有一個人能擋住他手中的刀。 姜雍容用手擋著陽光,極力想去看清城墻上是誰。 她沒有風長天的眼力,這么遠的距離里當然看不清城墻上的人臉,但有一襲紫袍異常醒目,那是父親的官袍。 心頭像是猛然被插進了一支冰棱,剛剛涌起來喜悅瞬間被凍結。姜雍容發現自己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 父親決不可能出這樣的昏招。 一定……有什么她尚不知道的東西在后面等著…… 像是專門為她答疑一般,紛亂的戰局中起了奇異的變化。 煙塵滾滾,殺聲震天,姜雍容一時間很難相信自己的眼睛。 ——風長天一往無前,通州軍緊隨在后,永州軍和長州軍殿后,這樣的陣形原本像鍥子一樣釘進敵內的心臟,將城內沖出來的人馬分成了兩截,眼看就要圍而攻之的時候,后面的永州軍和長州軍像是突然間齊齊發狂,將手中的矛頭對準了身邊的通州軍。 前面是疾沖而來的敵人,后面是突然拔刀的同袍,通州軍像是落入狼群的羊羔,被撕咬得鮮血淋漓。 姜雍容如墜噩夢。 她看到一支□□捅進了通州將領的心窩,槍桿握在長州將領手中,通州將領身上的血濺了長州將領一身。 “不……” 姜雍容聽到自己的聲音,異常飄忽,異常虛弱,像夢囈。 明明從通縣離開的時候,他們還一起喝過同一碗酒,誓師出發,同仇敵愾。 長州將領的槍尖還來不及抽出來,一只沾滿鮮血的手已經扼住了他的咽喉。 那是風長天的手。 風長天渾身浴血,抬手將長州將領從馬上拎了起來,高舉過頭頂,大喝一聲,重重地擲死在地上。 隔得遠,除在龐大的喊殺聲姜雍容根本聽不清任何聲音,但看著他大吼的樣子,那一聲仿佛就吼在她耳邊,他的憤怒與失望,她全部都感受得到。 城內守軍和永、長兩州的軍隊像兩把巨刃,很低快將通州軍絞殺殆盡,他們只剩下一個目標,那就是風長天。 “……去救他……”姜雍容的聲音顫抖,“快去救他!” “請恕末將難以從命?!彼磉叺挠乐輰㈩I回答,“末家主大人一定不想看到大小姐受傷?!?/br> 姜雍容如墜冰窖,全身的血液都被凍結。 她一點一點回頭,脖子幾乎要發出咯啦啦聲響,才將視線對準了之前沉默寡言的永州將領。 “你們……都是姜家的人?” “不敢?!睂㈩I恭謙地答,“末將等是收到家主大人密函,才知道風長天是假冒天子的沙匪。家主大人與朝中諸臣已經共議推榮王承繼大統,眼看便要登基了?!?/br> 姜雍容的耳邊嗡嗡響。 是了,她怎么沒有想到呢?她和風長天落腳在通縣,父親也許一時未能預料到??梢坏┲浪麄冊谕h的消息,父親立刻就知道他們打的是什么算盤。 于是就在永州軍和長州軍趕來匯合的路上,密函送達,完成了一切部署。 她的視線越過戰場,向城頭望去。 戰場上的煙塵混著血光,仿佛能遮云蔽日,令天地無光。城墻上,那一襲紫袍格外醒目,好像能與日月同輝。 她看不到父親的臉,但完全能想象父親的表情。 父親清雅矜貴,負手站在站在城墻上,居高臨下,俯視下方的戰場,就好像在俯視自己親自布下的棋局。 從他的角度,姜家府兵、御林衛、南山衛、永州軍、長州軍……全都是棋子,它們聚成一團龐大然物,吞噬了通州軍,然后張開血盆大口,準備吞噬戰場上最后的敵人——風長天。 風長天是人,不是神。 只要是人,就擋不住千軍萬馬的圍攻。 他的勝利在望了。 ——父親,你贏了。 她望著那道身影,無聲地道。 然后她猛地一抽馬鞭,就要沖進戰場。 她一向覺得自己馬術尚可,但到了這時候才發現,跟這些在戰場上掙命的將士比起來,她的馬術只能用來在郊野踏春。 周圍的士兵迅速將她包圍,那名將領扣住了她的手臂:“大小姐,得罪了!” “放開我!”姜雍容厲聲道,“你會錯了意,你的家主大人根本不會想要看到我活著!” “家主大人在密函上寫得明明白白,禍國亂民者是那名沙匪,大小姐只是受他蒙蔽連累——” “他才是被連累的那一個!” 姜雍容拔下發簪,一簪子扎在將領的馬上。 馬兒一陣驚跳,將領險些被甩下馬,姜雍容脫出他的掌控,又一簪,狠狠扎在自己的馬上。 馬兒長嘶一聲,撞開了擋在她面前的兵士,向著戰場狂奔而去。 長天,我來了。 是我將你帶入這戰局,是生是死,都該由我來陪你。 馬兒跑出了風一樣的速度,這一段路,她覺得無比漫長,好像永遠都無法抵達他的身邊,又覺得無比限速,好像一瞬已經跑盡了一生。 她看到了少年時候的自己。 看到了初入皇宮的自己 看到了和風長天相遇后的自己 看到了在北疆的自己。 看到在御座后的自己。 一生如此漫長,仿佛已經活了好幾世。 一生又如此短暫,她甚至沒能給這個男人一個心心念念的洞房。 對不起,長天。 如果人生能夠重來,我希望我沒有出生在姜家,而是出生在那條小巷。 巷子的盡頭有堵墻,巷子里種著杮子樹。 沒有人要我去讀四書五經,沒有人教我論政理政,沒有人一層又一層地往我身上套規矩禮儀……我就是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在小巷里無憂無慮地玩耍,有時候會去摘幾個杮子逗貓逗狗,有時候則爬到樹上曬太陽。 我會一直等著長大,一直等到那個上元燈節的夜晚,在那堵墻后面,我會看到一個把自己喝趴下的大哥哥。 我會賴在那個大哥哥跟邊,跟著去走遍整個天下,去爬最高的山,去看最大的海,去喝最烈的酒,去吃最嫩的烤羊。 ……那才是我們該有的人生,對不對? 第140章 . 一晚 不要再忍了,長天。 馬蹄在尸山血海間踏過, 每一步都濺起鮮血。 戰場上死傷無數,有三州的兵馬,也有府兵和兩衛。 最多的還是通州兵, 昨天的這個時候姜雍容還在通縣的城墻上看見他們在城墻外頭埋鍋造飯、喂馬擦槍,還有人放開喉嚨著著家鄉的小調。 而現在他們在地上一動不動, 血從他們身上滲透到大地中,土地變得泥濘, 馬匹開始腳下打滑。 千百年來, 這片大地吮吸過無數的鮮血?;钌难猺ou之軀之利器洞穿身體, 流光最后一滴血之后,人們才能停止哀鳴和□□。 “娃娃,你印堂將黑未黑, 惡事將生未生,眼見有一場腥風血雨血光之災將由你而起,嘖嘖嘖,了不得,了不得?!?/br> 在北疆的那個夏日, 陰涼的帳篷中, 螢道長的聲音回響在姜雍容的耳邊。 她原以為他指的是北征之戰,現在才知道不是。 是這里。 大地被血洗過, 喊殺聲與慘叫聲交織成一片網羅, 濃云遮住了陽光, 天空仿佛都染上了血色。 馬兒在這時發出一聲悲鳴,前蹄一個失足, 下一瞬便向前栽倒,姜雍容整個人被甩了出去。 人在半空,天地倒懸, 到處都是血光,到處都是殺聲。 觸目所及,皆是地獄。 這地獄是她一手造就。 姜雍容閉上了眼睛。 風從耳旁掠過,一種奇異的幽深寧靜從幾年前的坤良宮掠過時空的間隙,抓住了她。 她仿佛又回到了打算殉國的那一天,看著天邊絢麗的晚霞,靜靜地走向梁上懸下來的白綾。 這一天遲來了數年,終于還是來了。 只是下一瞬她并沒有跌進大地,反而落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冰冷的鎧甲貼著她的臉頰,她睜開眼,看到一張眉目深邃的英俊面龐。 風長天。 時空在這一刻錯亂,剎那間姜雍容分不清過去與現在。 “我就知道應該把你帶在身邊?!憋L長天的鎧甲已經全被鮮血浸透,半邊臉頰都是血,聲音也有幾分沙啞,但目光明亮如同以往任何一日,“別怕,我帶你走?!?/br> “家主大人有令,殺了他,賞黃金萬兩!” 殺聲在身后傳來。 同時傳來的還有奇異的尖嘯聲,姜雍容在風長天懷里抬起頭,發現那是漫天的箭雨,像飛蝗一樣撲向他們。 “別抬頭!” 風長天喝令。 姜雍容緊緊地蜷在他的胸前,手死死地抓住他的披風,披風原本就是赤紅色,已經分不清哪一處被血染過哪一處沒有,她的指節握得發白,“長天……你還活著?” 風長天還活著,她身體里的一部分也跟著活了過來。 龐大的喜悅淹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