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宋顏起先當然是十分不痛快,氣也氣過,罵也罵過。 可后來一想不對,林鳴并非是這樣嫌貧愛富的人。而且這五年來,林鳴風頭正盛,有多少人踏破門檻求親,林鳴卻是對誰都不假辭色,至今仍是一個人。 “他這個人怪得很,順風順水的時候,趕都趕不走,落魄落難了,拉都拉不來。這幾年眼看著好像挺風光,但我懷疑他恐怕是得罪了什么人,不愿連累我,所以才一直遠著我?!彼晤伒?,“我曾經托姑奶奶打聽過,姑奶奶說他在先帝跟前當差當得好得很,可我這心里總覺得不對勁,阿天既是他的同僚,又是上司,你替我問一問阿天可好?” 姜雍容的思緒如閃電般在腦內飛躥,宛如在云霧中去追尋東一鱗,西一爪,拼湊出某一個真相,口里道:“何不讓阿天過來,直接問他呢?” “快別,”宋顏道,“我要是直接問,阿天一定兜不住要去告訴他。他要是知道我是這么猜,萬一不是,他不知還要怎么笑話我呢。我特地隔著一層來問你,是要你叮囑阿天別說出去。我看得出來,他聽你的?!?/br> 最后一句,讓姜雍容原本清明迅疾的思路頓了一下。她感覺到臉上微微作熱,含糊著點頭答應。 門在此時忽然被叩響。 宋顏微微一笑:“才隔這么一會子,他就又要來找你了?!?/br> 說著便去開門,姜雍容望過去,視線頓住了。 門開處,門外站著的人長身玉立,英挺而儒雅,不是風長天,而是姜安城。 “二哥?” 姜雍容微微訝異。然而一想便明白了,京兆府尹怎么可能瞞得過姜家?父親只怕昨天就收到了消息,特意放她和風長天在外頭過了一夜,今早才派姜安城來找人。 這兩天的時光是生命中的一場意外,到此為止了。 她起身,向宋顏道:“這兩日多有叨擾,我來日必將酬謝?,F在家人來接,我該走了?!?/br> 宋顏有點訝異地看著她,仿佛是一個轉眼的功夫,她身上涌現一股端雅凝重之氣,看上去像是立于高高的云端,和方才那個同自己聊天的模樣截然不同了。 宋顏隱隱有一種感覺,這仿佛才是真正的阿容。 姜安城一抬手,身后隨從捧上一只匣子,姜安城道:“舍妹多承夫人照拂,這里是一點小小心意,聊表謝意。舍妹身份特殊,在此逗留之事,不欲為外界所知,還望夫人幫忙?!?/br> 他的神態與措辭都是文雅至極,匣子更是沉重無比,銀子根本不是這么個重法。 兄妹倆沒有再多說,便相攜離去。宋顏看著兩人的背影,急忙將匣子打開來,只見里面果然是燦然生光的一匣子金錠。 把整個梁家酒鋪賣了也值不了這么多錢。 “我的娘,”宋顏咋舌,喃喃,“姑奶奶你到底是送了個什么人出來?” * “喂?!?/br> 姜雍容和姜安城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前頭傳來了風長天的聲音。他手里還抱著一只巨大的酒缸,正在幫宋均搬酒,此時擱下酒缸走過來,“阿城,你這是要把爺的女人帶去哪兒?” 姜安城左右看了看,低聲道:“陛下,舍妹前日失蹤,把宮里鬧了個人仰馬翻,如今須得在姜家混兩天,對外只說回了姜家,然后再回宮去?!?/br> 風長天點頭:“行,我跟你們一道去?!?/br> 姜安城道:“臣說實話,雖然父親反對,但臣以舍妹的幸福為先。只要是陛下誠心想娶,只要是舍妹愿意,臣一定鼎力相助。只是凡事總需要名正言順,哪怕陛下是九五之尊,也不能讓舍妹這樣沒名沒份不清不白地跟著陛下?!?/br> 他說話里神情有了一絲嚴厲之色,這可是風長天從來沒看到過的,風長天叫屈:“二哥,你幫我勸勸雍容,只要她點頭,我立馬明媒正娶,立她為后?!?/br> “妾身說過很多遍了,妾身感激陛下的抬愛,但妾身是先帝的皇后,這一點永遠也不會改變?!苯喝荽怪劬?,“陛下保重,妾身告辭?!?/br> 風長天覺得姜雍容變了。 不再像這兩天里暖暖的軟軟的樣子,好像又變成了最初在清涼殿里冷冰冰的模樣。 但即使是冷冰冰的,雍容也是這樣動人啊。 他上前一步,問:“什么時候回宮?” 姜雍容道:“說不準。陛下勿須掛懷?!?/br> 風長天道:“我倒是不想掛懷,可是忍不住?!?/br> 這話姜雍容沒法兒接,姜安城在旁邊一看不妙,meimei的頰邊竟微微泛紅。 姜安城當場呆住。 meimei長這么大,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為了旁人的一句話臉紅。 她的膚色本來就白,一泛紅便格外明顯,直如雪地里綻出的一朵紅梅。 風長天看得真真切切,心里又開始癢癢的,再湊近一步,低聲道:“那,雍容你是不是也會掛著我?” 姜雍容不能再跟他說下去,趕緊曲膝低頭,深施一禮,轉身就走。 風長天還想拉住她,姜安城伸出一條胳膊,虛擋住他:“陛下已經兩天沒有露面了,早朝也沒上,再這么下去,大臣們找上門,豐公公只怕就守不住隆德殿了。陛下也請快些回宮吧?!?/br> 說完,躬身行禮,追上姜雍容。 馬車就停在門口,上車之前,姜雍容最后一次環顧這一所小院。在她所見過的庭院中,這一間無疑是最狹小最簡陋的,既沒有像樣的花木,也沒有別致的陳設,昨天下了一夜的雪,院中白茫茫一片,風長天站在院子里朝她用力揮手:“雍容,在家玩玩就回宮啊,我在宮里等著你!” 他臉上帶著大大的笑容,眼睛比此時的陽光還要明亮。 姜雍容卻不敢多看,轉身進了馬車。 宋均在鋪子整理好了酒架,出來就見馬車駛走,道:“阿容jiejie走了?” “嗯,我家雍容走了,我也得走了?!憋L長天拍拍宋均的肩,“幫我跟你姐說一聲,那身吉服留著,爺回頭用!” 他走出酒鋪大門才發現一個問題。 功夫沒了,不能飛檐走壁,身上又沒有半文錢,只能靠腳走回宮。 “等等!”他拔足狂奔,去追前面那輛馬車,“雍容,等等!” 馬車里的姜安城聽得聲音,正要吩咐停車,姜雍容先他一步開口:“快些,再快些?!?/br> 姜家用來拉車的馬都是北狄的高頭大馬,四匹馬分作前后兩排,車夫一鞭子下去,馬兒們甩開四蹄,奔起來那叫一個風馳電掣,很快便將風長天甩在了后面。 風長天在后面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看著那馬車絕塵而去,扶墻喘氣:“呼,爺就是想蹭個馬車,跑那么快干嘛!” “陛下,要用馬車么?” 身邊傳來了耳熟的聲音。 風長天抬頭一看,好家伙,一輛馬車駛了過來,京兆府尹從車上跳下來,行禮道,“陛下請上車?!?/br> 風長天大喜:“好,你這個官兒好得很!” 能得皇帝一聲夸獎,京兆府尹不由一陣激動,連忙趁機請罪:“臣請陛下恕罪,臣實在攔不住小姜大人……” 風長天當然不會怪罪。 那可是他二舅哥,天大地大,舅哥最大,誰攔得??? 他一回隆德殿,小豐子就差沒有熱淚盈眶跪下來磕頭,“陛下,您可算回來了!文大人都過來三回了!小人差點兒就扛不住了!” “知道知道,賞你賞你?!憋L長天往榻上一坐,先命取衣裳,這件袍子太小,緊緊箍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小豐子連忙捧了衣裳來,然后又捧著換下來的這件準備拿下去,風長天忽然道:“慢著?!睂⒛羌律涯昧嘶貋?,想了想,道:“掛起來?!?/br> “掛哪兒?” “床頭吧?!?/br> 小豐子時常接收到奇怪的指令,如今已經是很有經驗了,十分從容地依令掛上。 風長天端詳著那件袍子,想著將姜雍容抱在懷里的時候,姜雍容的臉便貼在這件衣裳的襟口上。她的臉才洗過,猶帶著一層濕潤的光澤,額前的發絲也有些漉濕,便顯得分外漆黑…… 他向小豐子招了招手:“過來?!?/br> 小豐子依令上前。 “轉身?!?/br> 小豐子依令轉身。 風長天看了看,道:“雖然不能比,但也湊合了,就拿你練練手吧?!?/br> 這話沒頭沒腦,小豐子不解何意,正想開口問一問,只覺得頭上一松,風長天把他的帽子摘了。 小豐子:“!” 緊跟著,發簪被抽去,發絲散落下來。 小豐子:“?。。。。。。?!” “陛、陛下……”小豐子的聲音抖得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您您您要干什么?” 第37章 . 圖謀 拿刀這種活兒不適合你 姜家的馬車一直出了城。 姜安城原先不解, 道:“父親還在家里等你?!?/br> 姜雍容反問他:“二哥,今日十幾了?” “十三了……”姜安城答完,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后天便是十五了?!苯喝葺p聲道, “每年十五前后我會離宮去祭拜母親與大哥。比起回姜家,去落霞庵更名正言順, 也更容易取信于人?!?/br> 落霞庵在西郊,就在離西山不遠的一片山野中。 這一帶都是姜家的祭祀田產, 有良田, 有山地, 置有莊子,還建了一庵一廟,供族人停靈祭祀之用。 莊上的人都知道姜雍容多年的習慣, 這幾日便已經像往年一樣備妥了接待之處,這會兒姜雍容來,色色都是齊全的。 庵堂里供著姜雍容與姜安城生母姚氏的牌位。 歷來姜家家主都得尚主,但姜原與姚氏私訂了終身,姜原立誓非姚氏不娶, 再加上姚氏亦是世家大族, 其父姚遠時任戶部尚書,掌國之財脈, 皇帝終究沒能拆散這對鴛鴦, 姜原與姚氏成了京中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 成婚的第二年, 長子姜越城出世。 身為姜家的長子嫡孫,姜越城滿足了所有人對貴家子弟的幻想。他風姿出眾, 天姿聰穎,博聞強記,文武雙全, 正直善良,重情重義。 哪怕是再挑剔的長輩,都沒有辦法從他身上挑出半點毛病。 可惜天妒英才,在八年前的一場西山冬獵里,姜越城不慎跌落馬背,折斷了頸項,立時斃命,年僅二十歲。 姜雍容永遠記得八年前那個冬夜,她在睡前來給母親問安,母親已經卸了妝,擁被半坐。因怕她冷,母親讓她上床,她輕輕地靠在母親肩上,感覺到母親的溫暖的體溫,聞到母親身上好味的百合香氣,魯嬤嬤將燈燭剔得更亮了一些,那些燈仿佛泛著珍珠般的色澤,將母親的臥房照成一個明麗溫柔的世界。 那是她一天當中唯一的清閑時刻,每天在睡前拉著母親的手說說話,心里有說不出來的舒服。 魯嬤嬤還端來了兩盅燕窩,一盅給母親,一盅給她。 噩耗就是在那個時候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