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這一聲像是砸在林鳴的心尖上, 他連禮都忘了行,回身直沖向廳堂。 風長天環顧眾人:“下一個,誰來?” 姜家的府兵們不自覺后退,全體擠作一團,捕快們試圖和兩邊拉開一點距離, 膽大點的還嘗試勸架:“這位大人, 有話好好說,大家都是當差的——” 下一瞬, 他成了第二只哇哇叫著飛進廳上的人形風箏。 其余人見勢不對, 連忙就要逃跑, 但風長天就站在門口,一夫當關, 眾箏飛起,磬里哐啷之聲連響,人全進了林鳴家的廳堂。 “好險, 差點兒沒攔住,真要讓你老爹逮著,只怕他又要找你麻煩?!憋L長天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笑吟吟走向姜雍容,“雍容啊,你知道我是來干什么的吧?” 姜雍容看著他。 他能找到這里,顯然是太妃們的計劃成功,他順利找到了梁記酒鋪,遇到了返回家中的宋均。 他既然找來了,目的當然就很明確。 果然,風長天的笑容燦爛:“你說太妃們怎么這么好呢?爺想什么她們就給什么!走,咱們拜堂成親去!” “……”姜雍容沒有動,“陛下,這一隊人失蹤,很快就會有人查過來?!?/br> “那又怎樣?”風長天道,“難不成你爹還要把我也綁過去?” “陛下若是不想別人知道我們的行蹤,可以將這些人捆了,交給林鳴看管。再給林鳴一道圣旨,任何人不得踏入這里一步?!?/br> 風長天大贊:“還是我家雍容聰明!” 說干就干,他拉著姜雍容去找林鳴。 他的手甫一握住姜雍容的手,忽然有點訝異:“怎么這么冷?” 他兩只手將她的手攏在手心,還往里呵了口熱氣。 他做這個事情是頭一回,沒有經驗,也沒掌握好分寸,原是想呵口氣替她暖暖手,結果用力過猛,一口氣親上去了。 嘴唇貼到了她的指尖上。 她的指尖細嫩幼滑,冰冰涼的,像是御膳房里送上來的冰鎮杏仁豆腐,散發著一股幽香,他有種沖動,想一口吞下去。 姜雍容整個人輕輕顫了一下。 他的手很暖。 比手更暖的是他的唇。 她在寒風里走了半天,指尖已經冷得像是結了冰,而他的唇就像是一團火,她的指尖有一種快被融化的錯覺。 她像是被燙著那樣,猛地抽回手。 這一抽,險些跌倒。 因為幾乎是同時,風長天放開了她的手,一掌拍在身邊的一株青松上。 青松歲歲不凋,但此時松針忽然簌簌而落,瞬間就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一株茂盛的松樹瞬間只剩光禿禿的枝椏。 姜雍容:“……” “呼?!憋L長天長出一口氣,重新拉起了姜雍容的手,“走?!?/br> 這間正廳的位置是宅子里最大的一間,被林鳴拿來充作書房用了。 四壁掛著書畫,書架上也堆著卷軸,只是被這么多人砸進來,不少卷軸都斷的斷,散的散,碎的碎,全室凌亂,滿目瘡痍。 林鳴臉色蒼白,正在試圖將一幅卷軸從一名府兵身下搶救出來。但卷軸被壓得死死的,每抽動一下,那府兵就嗷嗷叫。 姜雍容不由望了風長天一眼,還沒等她開口,風長天便抬起一腳,將那名府兵踹到了一邊。 林鳴像是這才發現兩人進來了,臉上微微僵了僵,然后躬身行禮:“臣參見陛下?!?/br> “唔,去尋些繩子來,將這些人綁了?!憋L長天說著,只見書桌上面的硯臺已經被打翻,桌上淋漓一片全是墨汁,竟尋不出一張干凈的白紙,他也講究,隨手就把地上一只卷軸拾起來,打算隨便在邊角上寫個圣旨。 結果他的手一碰到卷軸,林鳴立即道:“陛下!”聲音大得突兀。 他自己也發現了,笑了笑:“這里都是臣的隨手涂鴉,不免污了陛下的眼,陛下若欲賞畫,臣倒有幾幅前朝空境道人的山水不錯?!?/br> 風長天一聽到“道人”兩個字就皺眉,“不必了,爺用這個就好?!?/br> 說著就解開了卷軸上的絲結,軸頭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裝裱的技藝一流,紙張順滑流暢,畫面如絲緞一般展開了。 畫上云騰霧繞,滿紙煙云,兩條龍在云霧間出沒。 各自昂著首,頭角崢嶸,龍睛圓綻,龍身、龍尾、龍爪皆在云霧中之中,偶爾才現出一鱗半爪。 宮中各種著龍的物件最多,刻的龍、繡的龍、雕的龍、畫的龍……不一而足,應有盡有,風長天睜開眼睛就能看見這玩意兒,開始還覺得新鮮,看多了也就那樣。 只是這幅畫上的云霧仿佛猶帶著水濕氣,那兩條龍仿佛隨時都會從云霧間騰空而起,顯出真形。 “這畫不錯??!”風長天道,“雖然比老穆的差著點兒,但比宮里頭那些強多了。這誰畫的?” 說著便去看落款:“傅、知、年,哦,是那個百罪之身被斬首的狀元?” 從那名府兵被踹開,林鳴卻沒有撿起那只卷軸起,姜雍容便覺得這卷軸很可能有問題。 但怎么也沒想到,它居然是傅知年獻的云龍圖。 這幅畫很著名,其著名程度,比傅知年充作探花郎時送上的錦繡文章有過之而無不及。 進士們最后一場殿試,乃是在天子面前當庭奏對,并呈上文章。到了殿試一關,已經是為國家選拔最優秀的人才,皇帝一般都是問策論,先帝也不例外。 先帝問的是:“正所謂居安思危,諸君認為眼下大央最大的危機是什么?” 進士們各自呈上洋洋灑灑的文章,傅知年呈上的卻是一幅畫。 這一幅畫,先帝看了很久很久,甚至沒有看其他進士的文章,便直接點了傅知年為狀元。 “以畫點文狀元”和“以貌廢武狀元”,乃是先帝被傳為昏君的兩大知名罪證。 這幅畫據說極得先帝喜愛,先帝將它掛在龍榻之上,每天的睡覺之前和醒來之后見到的第一件東西就是它。 作為史上最失敗的皇后,姜雍容從來沒有登上過龍榻,因此這一點無從驗證。 但即便不掛在龍榻上,這幅畫一定會在乾正殿中,這一點勿庸置疑。 它原該和乾正殿一起隨先帝化作飛灰,可現在卻出現在林鳴的書房中。 林鳴回道:“先帝殉國之前,將此畫賜予臣,命臣妥善保管?!?/br> “我七哥連自己都能燒,卻舍不得燒這幅畫啊?!憋L長天嘆息一聲,將畫妥當卷了起來,抬頭望天,“七哥,你放心吧,我會好好替你保管它的?!?/br> 然后將畫往姜雍容手里一塞。 姜雍容:“……” 林鳴俯身叩首,臉上沒有一絲掙扎或不舍,朗聲道:“有陛下保管,先帝在天之靈也能放心了?!?/br> 風長天最后總算找到了寫圣旨的地兒——那兩塊倒地的門板。 上書: “入此門者,殺無赦!” 落款: 風長天。 他站在門板前欣賞良久:“這可是爺親手寫的第一道圣旨,雍容,你覺得怎么樣?” “……”姜雍容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評價,只好道,“皇恩浩蕩,林大人甚得陛下眷顧?!?/br> 林鳴看著廳上綁著的那一堆橫七豎八的府兵和捕快,再看看院中禿了的松樹,最后看看自家的門板,再度跪下了:“臣謝主隆恩,并有一事想求娘娘成全?!?/br> 姜雍容微微意外,有什么事能求到她頭上:“林大人請講?!?/br> “求娘娘早日答應嫁給陛下?!绷著Q叩道,“此乃天下之幸,京城百姓之幸,亦是臣之幸?!?/br> 姜雍容:“………………” * “哈哈哈哈,什么叫民心所向?就叫民心所向!” 離開林宅之后,風長天的心情還是好得很,“雍容你看,你再不嫁給我,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看不下去了!” “……”姜雍容實在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雙手捧著那只卷軸,遞給他,“此物關系重大,請陛下收好?!?/br> 風長天沒接:“給你的?!?/br> 姜雍容一愣:“妾身用不著它?!?/br> “我瞧你看見它,眼睛都直了?!憋L長天眼角帶笑,“既然是你想要的,爺自然要弄來給你?!?/br> 有什么東西飄落在臉上,細碎而沁涼,姜雍容愣了一下,才發現是雪花。 陰沉了一整天的天氣,終于下雪了。 不知是不是老天爺也覺得如釋重負,還是因為風長天的眸光太過明亮,姜雍容只覺得眼前的世界仿佛起了一點變化 ,有了一道明凈的光。 那光就在他的眼睛里,直接望進她心中。 那顆倦怠無力的心無法承受這樣的重量,她像是被扎著一樣迅速地別開視線,改口問:“幾位太妃怎么樣?” 這個話題改得十分生硬,好在風長天很好說話,告訴她道:“她們好得很。你爹原要審她們,結果她們一個個暈的暈,哭的哭,還說要去皇陵哭文宗皇帝去,你爹也拿她們沒轍,我趕到的時候你爹已經離宮了?!?/br> 說著,頓了頓,道,“不過,你不見了,他急得不行,總算像點爹樣了?!?/br> 姜雍容慢慢地點了點頭,她知道這個話題真是找對了,方才微微激蕩的心頭很快靜下來,靜得微微發冷。 她輕聲道:“可不是?!?/br> 父親當然急。 一來有用的棋子不見了,確實心急。 二來急給所有人看,他是一位掛念女兒的父親。 三來越急就越能驚動風長天。 這樣想著的時候,她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從前父親在她眼中如同神明,他睿智聰慧、瀟灑飄逸、才華橫溢,世間沒有任何人能及得上。父親的每一個決定她都覺得無比完美,腦子還來不及分析,人就已經順從。 但現在,父親身上那層神明般的光輝消失了,她忽然明白父親也只不過是個人,每一步的所思所想都有跡可循。 風長天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沒什么?!苯喝莸?,“妾身只是在想,陛下收到消息,還能記得扮成羽林衛,可見陛下的心思沉穩縝密,實在是社稷之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