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林如海想了想,當年似乎有過這么一檔子事,那時他連天連夜溫書,一日舍不得睡兩個時辰,踏上京城的地界就病倒,似乎沒答什么東西,精力不濟,勉為其難,跟著走個過場而已。 他現在只覺得累,半點不想溫書。 如此看來,常安可真真是個兢兢業業的書童,一心輔佐主子,不像賈寶玉身邊那幾個,總引著人去做壞事。 自己當年真是個蠢貨,就怎么沒想過給黛玉添幾個妥當人,旁敲側擊打探榮國府內宅消息傳遞回來?為什么榮國府的信里說什么,他就信什么? 寫信的人是賈政,一年見得到黛玉幾次? 他自己兒子都教不好,懂個屁的內宅! 失算??!失算! 要不是林如海死后魂魄跟著黛玉一起進京,看著女兒經歷的點點滴滴,他也不知內宅瑣事竟然也和朝堂之上一樣互相傾軋,各有心思。 老話雖粗,但有道理。 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狗窩,林如海滿心懊惱,右手攥緊拳頭,床板被砸得嘭嘭響。 “愚蠢!愚不可及!” 家里為著林如海這次出行,做了十二萬分預備。 林太太預備四個隨身伺候的書童,還有四個跑腿打雜、傳話、送信的雜活小廝,趕車的車夫兩人,灑掃嬤嬤兩人,灶間嬤嬤兩人、隨侍粗使丫鬟四人,大丫鬟四人,大毛衣裳八件,其它衣裳更是幾箱子,恨不得直接塞滿一艘船。 當然,這些都沒用上,林老爺黑著臉,只讓兒子帶著一個書童,另有一個嬤嬤,今年新做的那幾身狐裘斷然不能帶,尤其是那件緙絲底的白狐裘,千萬在箱子底壓得死死的! 真真可惜母親費心籌備,一腔慈母之愛,宛如滔滔江水,無處依托,泛濫成災。 想到自己和榮國府達成的協議,林家的家資若不是榮國府出面,怕有波折。 但那是黛玉的嫁妝,不是賈府的金銀。 一想到自家白花花的銀子流進榮國府的庫房,寶貝閨女林黛玉多吃幾幅藥,多用幾樣好的,府里那一群人爛了舌根一般,說三道四。 氣憤,氣死老父親林如海,油鹽醬醋茶都倒在心頭,仿佛要將他一顆碎成八瓣慈父心腸腌漬入味。 此刻林如海的動作從捶床改為悲憤捶頭:“唉!怎會有我這樣蠢笨的父親,枉讀圣賢書!” 常安被林如海一句蠢貨罵的呆若木雞,端著硯臺杵在書箱邊,但見一向文質彬彬的大爺恨不得以頭搶地。 林如海在頭上咚咚敲了三下,常安才回魂,手忙腳亂放下硯臺。 “大爺……” 林如海方意識到自己失態,看來當魂魄久了也不好,很多做人時候的舉止習慣,竟然一時間適應不來。 林如海沉下一口氣,平復心緒,恢復往日玉樹臨風翩翩佳公子的模樣,揮揮手:“不關你事,將碗撤下去,我略躺躺?!?/br> 常安把空碗端在手中,想要離去又擔心他會不會又做什么捶胸頓足的傻事。 林如海趕了一回,常安不情愿的咕咕噥噥離開。 “要是多帶幾個人就好了?!?/br> 林如海此番乃是跟著書院的蘇大學士進京游學,同行還有三名同窗。 夫子尚且樸素,他林如?,F在只是一秀才出身,其余三人都有舉人功名,鋪張奢靡,讀書的名聲要也還不要? 幾個書童里老爺專門挑他,常安覺得自己肩負重任,不由把腰桿又挺直幾分。 林如海沉沉睡去一整日,傍晚行船在京郊商港???,第二日便可進京。 常安來說今天晚間在岸上用,林如海披衣服梳洗,棄舟登岸。 一家民家小館,聊勝于無,店中打點得整潔,臨岸的雅座,蘇大學士和同行的陳香和錢牧已經到了,陳香看著江景,錢牧則瞇眼捧著一個冊子,不肯放過一絲讀書的時光。 蘇大學士見林如海穿的不如平日在蘇州富貴,身量瘦高,一眼看去,清雋文弱,眼底透出憐惜,對常安道:“京中比不得蘇州,天更冷,給你家公子多穿衣裳?!?/br> 林如海頷首躬身謝過,才落座,就有人搖著扇子飛也似的走過來,風風火火在他對面坐下,倒杯茶水往下灌。 此人名叫蘇哲,和‘一門三學士’的蘇轍念起來一樣,但差著一個字。 蘇哲也生有一副好樣貌,他是蘇大學士的堂族孫輩,大約同賈母和寧國府的賈珍一樣的關系,今年正好加冠之年,乃是同窗之中與林如海年歲最相近的人。 林如海記得前世蘇哲高中他前一科的狀元,才華橫溢,意氣風發,當年蘇哲衣錦還鄉金榜題名,蘇州府花枝柳巷的娘子們擠破頭只求狀元郎贈詩一首,一時間蘇州城的薛濤箋‘洛陽紙貴’。 蘇哲恃才傲物,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狀元公的稱呼三年還沒叫熱乎,這樣一個驚才艷艷張揚恣肆的公子,最后卻不知怎的落罪天家,闔家流放。 江南官場提及此人,皆諱莫如深。 蘇哲見林如海面色似有氣血不足之相,衣衫低調簡樸,打趣道:“知道你年紀小,面皮薄,你家中只得你一個獨苗,到京中有什么不適,莫要逞強?!?/br> 蘇哲言語鮮活,不似陳香和錢牧,一個三十有五,一個三十有八,成婚早的錢牧,兒子都有林如海大了,除了文章之事,怎么能聊到一處? 林如海點頭謝過,轉頭和身畔的錢牧搭話:“錢兄,這冊子雖小巧,字跡過小未免傷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