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他抬頭看著越來越近的雪重苑,猛地意識到自己竟然不敢過去。 天道吝嗇,相重鏡自小到大都未怎么體會過太多的真情,之前云中州對他而言不過只是一處尋常落腳之地。 他只想尋到當年將他丟下落川之人的身份后便會回到九州去,所以對云尊主疏離、不想認祖歸宗,因為他不想接受云中州任何的施舍。 現在云硯里卻告訴他,在他不知道的這些年里,一直有人在記掛他。 相重鏡卻只覺得惶恐至極。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當他看著越來越近的雪重苑時,那種緊迫的恐懼幾乎讓他渾身都在細細發抖。 電光火石間,相重鏡突然醒悟過來。 他害怕的并非是那個從未見過的女人,而是無法確認這份真情牽掛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是假,他害怕自己會再心生希望,最后卻墜入更深的深淵; 若是真的…… 相重鏡心尖都在劇烈地顫抖,他茫然地心想:“若是真的,我這種人……配得到這樣的真情嗎?” 他值得有人為他費心牽掛這么多年嗎? 顧從絮見他臉色慘白如紙,猶豫著伸出手握住他冰涼的指尖。 相重鏡呆呆的,哪怕被握住手也沒什么反應,只知道慢吞吞往前走。 云硯里不知相重鏡在想什么,沖他招手:“快些啊,天快亮了,娘親這個時辰應該已經晨起澆花了?!?/br> 相重鏡這才回神,匆匆一點頭,訥訥道:“好?!?/br> 他有些手足無措,雙手根本不知往哪里放,好一會才兩只手死死抓住傘柄,故作鎮定道:“你先在我手上盤著吧?!?/br> 顧從絮聽話地化成小龍盤在他手腕上。 相重鏡抱著傘柄,仿佛蘑菇似的慢吞吞順著玉石路往前走,很快那雪重苑近在眼前。 整個云中州因云尊主的怒氣而烏云密布大雨傾盆,但只有雪重苑的上空沒有一片烏云,潔白如雪層層交疊的云仿佛如畫似的在高樓之上穿過。 一縷朝陽緩緩穿破云層,照耀在層層高樓上。 雪重苑的木門大開著,露出里面花團錦簇的院落,青石板路鋪成幽靜小徑蔓延至花海深處。 相重鏡第一次產生近鄉情怯這種情感,驚慌地看著那五彩繽紛的花海,隱約聽到里面似乎有澆水的聲響。 云硯里已經歡天喜地跑了過去,大喊道:“娘親!娘親您猜猜誰來啦?!” 相重鏡手腕一軟,微微垂下,傘從他手中掉落,滾到旁邊的云霧中很快就不見了。 里面傳來一個溫柔如水的聲音:“硯里啊,怎么這么多日都未見你?” 相重鏡渾身顫抖,本能往后退了半步。 雪重苑近在咫尺,他卻想要逃。 相重鏡聽著云硯里和那溫柔的女人你一句我一句說著什么,整個腦海一陣嗡鳴,無數問題紛紛席卷而上。 她那般珍視思念那個丟失多年的孩子,若是瞧見自己是這番模樣,會失望嗎? 她會覺得自己這幾十年來的思念是一場徒勞的笑話嗎? 她會…… 嫌棄我嗎? 相重鏡活了這么多年,從來不知道自己骨子里竟然這么軟弱自卑。 他害怕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真情本不屬于他,更害怕這只是一場美夢。 或許他穿過那道門,得到的并非他想要的真心,反而像是六十年前那場毫無邊際的痛苦和恐懼。 他不想重蹈覆轍,他不想疼,不想再讓自己墜入黑暗。 那扇門內,云硯里笑得開懷,熟練地撒嬌將她哄得溫柔輕笑。 相重鏡呆呆地心想:“我是個無趣之人,不會哄人笑?!?/br> 云硯里和他是雙生子,但相重鏡卻從未將兩人放在一起相比過,而在這時相重鏡卻突然驚覺,自己和云硯里根本無法相比。 云硯里自幼身份尊貴,錦衣玉食,而自己在九州卻只是被攝魂cao控的傀儡,費盡心機連自由都得不到。 兩人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只是這一世勉強血脈相連罷了。 相重鏡前世的記憶中,也并沒有關于自己雙親的任何記憶,他對這種奇特的感覺又畏懼又本能想要靠近,呆呆站在門外許久,才艱難邁出步。 云硯里正蹲在花海旁的涼亭中,仰著頭和一個身著白衣的女人撒嬌:“父尊把我趕出城足足兩個月去做一件重要的事,今日好不容易回來,他還拿雷劈我,兩次!娘親為我做主!” 白衣女人名喚知雪重,這雪重苑便是云尊主為她所建,她神色溫柔,掩唇輕聲笑了:“這回那雷又劈到我的硯里哪撮頭發了?” 云硯里蹲在她旁邊拽她袖子:“我又沒惹他,是他故意撒氣的——哎,娘親,您還沒猜呢,是誰來了?” 知雪重臉色有些病態的蒼白,微微偏頭咳了一聲,從善如流道:“誰呀,娘親猜不出來?!?/br> 云硯里一笑,朝著門口已經出現半個人影的相重鏡使眼色,示意他快過來。 知雪重本來以為云硯里又帶了哪個好友過來玩,含笑著側著身子看去。 視線落到扶著門框而立的身影上時,知雪重一怔,那張溫婉的臉上出現一瞬間的迷茫,接著像是認出來了,眸子緩緩張大。 相重鏡猶豫地站在門旁,一時間不敢過去。 云硯里朝他拼命傳音:“快過來,快??!” 相重鏡垂在袖子里的手指猛地一顫,才悄無聲息吸了一口氣,緩緩抬步,穿過及腰的花叢,一步步朝著知雪重走去。 那條路似乎極其漫長,但又眨眼便過,相重鏡腦子一片空白,等到他回過神時,自己已經站在知雪重旁,垂著眸看她。 知雪重呆呆看他,她身體太虛弱,手無意識地按著旁邊的木桌想要撐起身子站起來,但雙腿卻陣陣發軟,根本沒有絲毫力氣站起。 她仿佛失了聲,那雙一黑一灰的眸子從方才的迷茫逐漸化為不可置信的歡喜和巨大的悲傷,晶瑩的淚花在眸中凝結,蒼白的唇輕輕發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相重鏡見她仰著頭,猶豫一下微微俯下身,單膝點地跪在她身邊,方便和她平視。 在他矮下身的那一剎那,一滴淚從知雪重那漂亮的眸子里流出,劃過臉頰,剛好落在相重鏡視線中。 啪嗒一聲輕響。 一簇剛剛澆過水的花朵微微一歪,花蕊中的水珠終于滑落,滴在地上。 越來越多的淚水從知雪重眼中落下,她悄無聲息落淚,伸出劇烈發抖的手想要去觸碰相重鏡的臉,似乎害怕這只是一場夢。 相重鏡渾身一僵,似乎不敢去承受這個溫暖的觸碰。 云硯里突然傳音給他。 「別躲?!?/br> 相重鏡抬頭看去。 云硯里乞求地看著他,第一次這般卑微,徹底放下高傲:「求求你,就這一次?!?/br> 相重鏡愣了一下,勉強強行克制住想要躲開的沖動,微微垂下頭,堪稱溫順地任由知雪重溫暖的手落在他的頭頂。 知雪重抖著手輕輕撫摸他的頭。 遲到了數十年的撫摸。 知雪重一邊落淚一邊卻輕輕露出一個溫柔至極的笑容,她又撫摸了一下,喃喃開口。 “原來……是我的玉舟啊?!?/br> 相重鏡心間倏地一顫,四肢百骸仿佛都浸入那徹骨的酥麻,讓他從進來后便一直緊握的拳猛地一松,青白的指節緩緩恢復血色。 他抬起頭,突然一笑,柔聲道:“是?!?/br> 第80章 父子情深 相重鏡并不知要如何和知雪重相處,僵硬地跪在那,任由知雪重溫柔撫摸他的腦袋。 就在他以為這樣已經算是親密時,知雪重突然張開手,一把將他抱在懷里。 一股溫暖的花香徹底包裹住相重鏡,他再也做不出任何反應,茫然地仰頭看著視線中知雪重發間垂落下來的發簪穗子。 他心想:“好溫暖?!?/br> 前所未有的溫暖。 知雪重抱著他,仿佛哄孩子似的,手溫柔地撫摸著相重鏡的后腦,一下一下地輕柔往下梳,她羽睫盈淚,神情卻是笑著的。 “我的玉舟終于回家了?!敝┲卦谙嘀冂R耳畔喃喃道, “往后再也不要離家了,好嗎?” 相重鏡猶豫一瞬,輕聲道:“好?!?/br> 他無法排斥這樣guntang如火的溫情,好像自己但凡升起絲毫拒絕的心思,就是玷污了這份苦苦等待多年的思念。 聽到他說好,知雪重更加歡喜,她將相重鏡放開,笑著輕輕擦了擦臉上的淚,想要笑著同他說話。 只是那淚卻怎么都止不住,她剛剛擦完眼眶卻掉得更多,頃刻便將那張帶著病色的臉打濕。 相重鏡迷??戳怂S久,終于試探著抬手放在她臉龐,輕柔地為她拭去guntang的淚水。 知雪重神色更加柔和,她握住相重鏡的手腕,聲音哽咽:“玉舟,你喚我?!?/br> 相重鏡對上她眼中的渴望和不該存在的乞求,一時間喉嚨好像被人掐住,一個字都說不上來。 知雪重依然懷著期待看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相重鏡才垂眸,聲音細若未聞。 “娘親?!?/br> 知雪重卻沒覺得歡喜,反而瞳孔猛地收縮,灰色的眸子瞧見相重鏡身上那濃烈的暖光中夾雜著惶恐和害怕,突然控制不住放聲哭了出來。 她丟了數十年的孩子到底經歷了什么,為何只是喚她娘親要這般害怕? 他害怕什么,為何這般患得患失? 在知雪重眼中,相重鏡身上的暖光似乎被一層幽藍色的結界禁錮著,只能艱難又怯怯地伸出一只只藤蔓須般的東西往周圍探,他想要乞求得到更多的溫暖,但卻因內心的卑怯無法正大光明地去索取,只能試探著用微弱的光一點點往外探。 知雪重只是看他身上仿佛遍體鱗傷的光,就能知曉他在九州必定過的不好,否則怎么連會對理所應當的溫情都這么膽怯不敢接受? 相重鏡嚇了一跳,抬起頭擔心地看著她,他從沒有哄哭泣之人的經驗,手足無措地想要安慰卻不知要如何開口,只能干巴巴地說:“您……您不舒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