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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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鈞的信是從南京寄出的。那天他到祝家去找曼楨,沒見到她,他還當是她存心不出來見他,心里十分難過?;氐郊依?,許太太告訴他說,他舅舅那里派人來找過他。他想著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趕了去一問,原來并沒有什么,他有一個小舅舅,是老姨太太生的,老姨太太一直住在南京,小舅舅在上海讀書,現在放寒假了,要回去過年,舅舅不放心他一個人走,要世鈞和他一同回去。一同回去,當然不成問題,但是世鈞在上海還有幾天耽擱,他舅舅卻執意要他馬上動身,說他母親的意思也盼望他早點回去,年底結帳還有一番忙碌,他不在那里,他父親又不放心別人,勢必又要自己來管,這一勞碌,恐怕于他的病休有礙。世鈞聽他舅舅的話音,好像沈太太曾經在他們動身前囑托過他,叫他務必催世鈞快快回來,而沈太太對他說的話一定還不止這些,恐怕把她心底里的憂慮全都告訴了他了,不然他也不會這樣固執,左說右說,一定要世鈞馬上明天就走。世鈞見他那樣子簡直有點急赤白臉的,覺得很不值得為這點事情跟舅舅鬧翻臉,也就同意了。他本來也是心緒非常紊亂,他覺得他和曼楨兩個人都需要冷靜一下,回到南京之后再給她寫信,這樣也好,寫起信來總比較理智些。 他回到南京就寫了一封信,按連寫過兩封,也沒有得到回信。過年了,今年過年特別熱鬧,家里人來人往,他父親過了一個年,又累著了,病勢突然沉重起來。這一次來勢洶洶,本來替他診治著的那醫生也感覺到棘手,后來世鈞就陪他父親到上海來就醫。 到了上海,他父親就進了醫院,起初一兩天情形很嚴重,世鈞簡直走不開,也住在醫院里日夜陪伴著。叔惠聽到這消息,到醫院里來探看,那一天世鈞的父親倒好了一點,談了一會,世鈞問叔惠:“你這一向看見曼楨沒有?”叔惠道:“我好久沒看見她了。她不知道你來?”世鈞有點尷尬地說:“我這兩天忙得也沒有工夫打電話給她?!闭f到這里,世鈞見他父親似乎對他們很注意,就掉轉話鋒說到別處去了。 他們用的一個特別看護,一直在旁邊,是一個朱小姐,人很活潑,把她的小白帽子俏皮地坐在腦后,他們來了沒兩天,她已經和他們相當熟了。世鈞的父親叫他拿出他們自己帶的茶葉給叔惠泡杯茶,朱小姐早已注意到他們是講究喝茶的人,便笑道:“你們喝不喝六安茶?有個楊小姐,也是此地的看護,她現在在六安一個醫院里工作,托人帶了十斤茶葉來,叫我替她賣,價錢倒是真便宜?!笔棱x一聽見說六安,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觸,那是曼楨的故鄉。他笑道:“六安——你說的那個醫院,是不是一個張醫生辦的?”朱小姐笑道:“是呀,你認識張醫生呀?他人很和氣的,這次他到上海來結婚,這茶葉就是托他帶來的?!笔棱x一聽見這話,不知道為什么就呆住了。 叔惠跟他說話他也沒聽見,后來忽然覺察,叔惠是問他“哪一個張醫生?”他連忙帶笑答道:“張慕瑾。你不認識的?!庇窒蛑煨〗阈Φ溃骸芭?,他結婚了?新娘姓什么你可知道?”朱小姐笑道:“我倒也不大清楚,只曉得新娘子家在上海,不過他們結了婚就一塊回去了?!笔棱x就是再問下去,料想多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來,而且當著他父親和叔惠,他們也許要奇怪,他對這位張醫生的結婚經過這樣感到興趣。朱小姐見他默默無言,還當他是無意購買茶葉,又不好意思拒絕,她自命是個最識趣的人,立刻看了看她腕上的手表,就忙著去拿體溫表替嘯桐試熱度。 世鈞只盼望叔惠快走。幸而不多一會,叔惠就站起來告辭了。世鈞道:“我跟你一塊出去,我要去買點東西?!眱扇艘煌叱鲠t院。世鈞道:“你現在上哪兒去?”叔惠看了看手表,道:“我還得上廠里去一趟。今天沒等到下班就溜出來了,怕你們這兒過了探望的時間就不準進來?!?/br> 他匆匆回廠里去了,世鈞便走進一家店鋪去借打電話,他計算著這時候曼楨應當還在辦公室里,就撥了辦公室的號碼。 和她同處一室的那個男職員來接電話,世鈞先和他寒暄了兩句,方才叫他請顧小姐聽電話。那人說:“她現在不在這兒了。 怎么,你不知道嗎?“世鈞怔了一怔道:”不在這幾了——她辭職了?“那職員說:”不知道后來有沒有補一封辭職信來,我就知道她接連好幾天沒來,這兒派人上她家去找她,說全家都搬走了?!罢f到這里,因為世鈞那邊寂然無聲,他就又說下去,道:”也不知搬哪兒去了。你不知道???“世鈞勉強笑道: “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剛從南京來,我也有好久沒看見她了?!?/br> 他居然還又跟那人客套了兩句,才掛上電話。然后就到柜臺上去再買了一只打電話的銀角子,再打一個電話到曼楨家里去。當然那人所說的話絕對不會是假的,可是他總有點不能相信。鈴聲響了又響,響了又響,顯然是在一所空屋里面。當然是搬走了。世鈞就像一個人才離開家不到兩個鐘頭,打電話回去,倒說是已經搬走了。使人覺得震恐而又迷茫。簡直好像遇見了鬼一樣。 他掛上電話,又在電話機旁邊站了半天。走出這家店鋪,在馬路上茫然地走著,淡淡的斜陽照在地上,他覺得世界之大,他竟沒有一個地方可去似的。 當然還是應當到她從前住的地方去問問,看弄堂的也許知道他們搬到哪里去了,他們樓下還有一家三房客,想必也已經遷出了,如果有地址留下來,從那里也許可以打聽到一些什么。曼楨的家離這里很遠,他坐黃包車去,在路上忽然想到,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不是叫她搬家嗎?或者她這次搬走,還是因為聽從他的主張?搬是搬了,因為負氣的緣故,卻遲遲的沒有寫信給他,是不是有這可能?也許他離開南京這兩天,她的信早已寄到了。還有一個可能,也許她早就寫信來了,被他母親藏了起來,沒有交給他?!撬蝗晦o了職卻又是為什么呢?這就把以上的假定完全推翻了。 黃包車在弄口停下。這地方他不知道來過多少回了,但是這一次來,一走進弄堂就感到一種異樣的生疏,也許因為他曉得已經人去樓空了,馬上這里的房屋就顯得湫隘破敗灰暗,好像連上面的天也低了許多。 他記得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因為曼楨的家始終帶一點神秘性,所以踏進這弄堂就有點莫名其妙的包包自危的感覺,當然也不是沒有喜悅的成分在內。在那種心情下,看見一些女傭大姐在公共的自來水龍頭下淘米洗衣裳,也覺得是一個新鮮明快的畫面。而現在是寒冷的冬天,弄堂里沒有什么人。弄口有一個小木柵,看弄堂人就住在那里,卻有一個女傭立在他的窗外和他談心。她一身棉襖褲,褲腰部分特別臃腫,把肚子頂得高高的,把她的白圍裙支出去老遠。她伏在窗口和里面的人臉對臉談著。世鈞見這情形,就沒有和看弄堂的人說話。先走進去看看再說。 但是并沒有什么可看的,只是門窗緊閉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著昏霧似的灰塵。世鈞在門外站了一會,又慢慢地向弄口走了出來。這次那看弄堂的卻看見了他,就從小屋里迎了出來,向世鈞點點頭笑笑。世鈞從前常常給他錢的,因為常常在顧家談到很晚才走,弄堂口的鐵門已經拉上了,要驚動看弄堂的替他開鐵門?,F在這看弄堂的和他點頭招呼,世鈞便帶笑問道:“顧家他們搬走了?”看弄堂的笑道:“還是去年年底搬的。我這兒有他們兩封信,要曉得他們地址就給他們轉去了,沈先生你可有地方打聽?”說著,便從窗外探手進去,在桌上摸索著尋找那兩封信。剛才和他談天的那個女傭始終立在窗外,在窗口斜倚著,她連忙一偏身讓開了。向來人家家里的事情都是靠傭人替他們傳播出去的,顧家就是因為沒有用傭人,所以看弄堂的盡管消息靈通,對于弄內每一家人家都是一本清帳,獨有顧家的事情他卻不大熟悉,而且因為曼璐過去的歷史,好像他們家的事情總有些神秘性似的,他們不說,人家就也不便多問。 世鈞道:“住在他們樓下的還有一個劉家呢,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可知道?”看弄堂的喃喃地道:“劉家——好像說搬到虹口去了吧。顧家是不在上海了,我聽見拉塌車的說,說上北火車站嘛?!笔棱x心里怦的一跳,想道:“北火車站。曼楨當然是嫁了慕瑾,一同回去了,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慕瑾了。曼楨的祖母和母親的夢想終于成為事實了?!?/br> 他早就知道,曼楨的祖母和母親一直有這個意思,而且他覺得這并不是兩位老太太一廂情愿的想法。慕瑾對曼楨很有好感的,至于他對她有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曼楨沒有說,可是世鈞直覺地知道她沒有把全部事實告訴他。并不是他多疑,實在是兩個人要好到一個程度,中間稍微有點隔閡就不能不感覺到。她對慕瑾非常佩服,這一點她是并不諱言的,她對他簡直有點英雄崇拜的心理,雖然他是默默地工作著,準備以一個鄉村醫生終老的。世鈞想道:“是的,我拿什么去跟人家比,我的事業才開始倒已經中斷了,她認為我對家庭投降了,對我非常失望。不過因為我們已經有兩三年的歷史,所以她對我也不無眷戀。但是兩三年間,我們從來沒有爭吵過,而慕瑾來過不久,我們就大吵,這該不是偶然的事情。當然她絕對不是借故和我爭吵,只是因為感情上先有了癥結在那里,所以一觸即發了?!?/br> 看弄堂的把兩封信遞給他,一封是曼楨的弟弟的學校里寄來的,大約是成績報告單。還有一封是他寫給曼楨的,他一看見自己的字跡便震了一震。信封上除了郵戳之外還有一個圓圈形的醬油漬,想必看弄堂的曾經把菜碗放在上面。他把兩封信拿在手里看了一看,便向看弄堂的微笑著點了個頭,說:“好,我——想法子給他們轉寄去?!本湍弥吡?。 走出弄堂,街燈已經亮了。他把他寫給曼楨的那封信拿出來辨認了一下。是第二封信。 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其實第一封信已經把話說盡說絕了,第二封根本就是多余的。他立刻把它撕成一片片。 賣蘑菇豆腐干的人遠遠吆喝著。那人又來了。每天差不多這時候,他總是到這一帶來叫賣,大街小巷都串遍,一個瘦長身材的老頭挽著個籃子,曼楨住的弄堂里,他每天一定要到一到的。世鈞一聽見那聲音,就想起他在曼楨家里消磨過的無數的黃昏?!岸埂?!五香蘑菇豆——干!”沉著而蒼涼的呼聲,漸漸叫到這邊來了,叫得人心里發空。 于是他又想著,還可以到她姊姊家里去問問,她姊姊家他上回去過一次,門牌號數也還記得,只是那地方很遠,到了那兒恐怕太晚了。他就多走了幾步路,到附近一家汽車行叫了一輛汽車,走到虹橋路,天色倒還沒有黑透。下了車一撳鈴,依舊在鐵門上開了一個方洞,一個仆人露出半邊臉來,似乎還是上次那個人。世鈞道:“我要見你們太太。我姓沈,我叫沈世鈞?!蹦侨祟D了一頓,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闭f著,便把方洞關上了。世鈞也知道這是闊人家的仆役應付來客的一種慣伎,因為不確定主人見與不見,所以先說著活動話??墒撬睦镞€是很著急,想著曼楨的姊姊也許倒是剛巧出去了。其實她姊夫要是在家,見她姊夫也是一樣,剛才忘問一聲。 在門外等著,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許久。終于聽見里面撥去門閂,開了一扇側門,那仆人閃在一邊,說了聲: “請進來?!彼仁棱x走進來,依舊把門閂上了,然后在前面引路,沿著一條煤屑鋪的汽車道走進去,兩旁都是厚厚的冬青墻。在這傍晚的時候,園子里已經昏黑了,天上倒還很亮,和白天差不多。映著那淡淡的天色,有一鉤淡金色的蛾眉月。 世鈞在樓窗下經過,曼楨在樓上聽見那腳步聲,皮鞋踐踏在煤屑路上,這本來也沒有什么特異之點,但是這里上上下下就沒有一個人穿疲鞋的,仆人們都穿布鞋,曼璐平??偞├C花鞋,祝鴻才穿的是那種粉底直貢呢鞋子。他們家也很少來客。這卻是什么人呢?曼楨躺在床上,竭力撐起半身,很注意地向窗外看著,雖然什么也看不見,只看見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細細的一鉤淡金色的月亮。她想,也許是世鈞來了。但是立刻又想著,我真是瘋了,一天到晚盼望世鈞來救我,聽見腳步聲音就以為是世鈞。那皮鞋聲越來越近,漸漸地又由近而遠。曼楨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因想道:“管他是誰呢,反正我喊救命?!笨墒撬×诉@些時,發熱發得喉嚨都啞了,她總有好些天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了,所以自己還不大覺得。這時候一張開嘴,自己都吃一驚,這樣啞著嗓子叫喊,只聽見喉嚨管里發出一種沙沙之聲罷了。 房間里黑沉沉的,只有她一個人在那里,阿寶自從上回白拿了她一只戒指,就沒有再進來過,一直是張媽照料著。張媽剛巧走開了一會,到廚房里吃年糕去了。這還是正月里,家里剩下很多的年糕,傭人們也可以隨時做著吃。張媽煮了一大碗年糕湯,才呷了一口,忽見阿寶鬼鬼祟祟地跑進來,低聲叫道:“張奶奶,快上去!叫你呢!”張媽忙放下碗來,問道:“太太叫我?”阿寶略點了點頭,附耳說道:“叫你到后頭房去看著。留點神!”張媽聽見這話,只當是曼楨那里又出了什么意外,慌得三腳兩步跑上樓去。阿寶跟在后面,才走到樓梯腳下,正遇見那男仆引著世鈞從大門外面走進來。世鈞從前在曼楨家里看見過阿寶的,雖然只見過一面,他倒很記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阿寶一時心虛,怕他和她攀談起來,要是問起顧家現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萬一倒說得前言不對后語。她只把頭低著,裝作不認識他,徑自上樓去了。 那男仆把世鈞引到客廳里去,把電燈開了。這客廳非常大,布置得也極華麗,但是這地方好像不大有人來似的,說話都有回聲。熱水汀燒得正旺,世鈞一坐下來便掏出手帕來擦汗。那男仆出去了一會,又送茶進來,擱在他面前的一張矮桌上。世鈞見是兩杯茶,再抬起眼來一看,原來曼璐已經進來了,從房間的另一頭遠遠走來,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旗袍,袍叉里又露出水鉆鑲邊的黑綢長褲,踏在那藕灰絲絨大地毯上面,悄無聲息地走過來。世鈞覺得他上次看見她的時候,好像不是這樣瘦,兩個眼眶都深深地陷了進去,在燈影中看去,兩只眼睛簡直陷成兩個窟窿。臉上經過化妝,自是紅紅白白的,也不知怎么的,卻使世鈞想起“紅粉骷髏”四個字,單就字面上講,應當是有點像她的臉型。 他從來沒有和她這樣的女人周旋過,本來就有點慌張,因站起身來,向她深深地一點頭,沒等她走到跟前,就急于申明來意,道:“對不起,來打攪祝太太——剛才我去找曼楨,他們全家都搬走了。他們現在不知搬到哪兒去了?”曼璐只是笑著“嗯,嗯”答應著,因道:“沈先生坐。喝點茶?!彼茸讼聛?。世鈞早就注意到了,她手里拿著一個小紙包,他不禁向那紙包連看了兩眼,卻猜不出是什么東西,也不像是信件。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曼璐便把那紙包拆開了,里面另是一層銀皮紙,再把那銀皮紙的小包打開來,拿出一只紅寶石戒指。世鈞一看見那戒指,不由得心中顫抖了一下,也說不出是何感想。曼璐把戒指遞了過來,笑道:“曼楨倒是料到的,她說沈先生也許會來找我。她叫我把這個交給你?!笔棱x想道:“這就是她給我的回信嗎?”他機械地接了過來,可是同時就又想著:“這戒指不是早已還了我了?當時還了我,我當她的面就扔了字紙簍了,怎么這時候倒又拿來還我?這又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假使非還我不可,就是寄給我也行,也不必這樣鄭重其事的,還要她姊姊親手轉交,不是存心氣我嗎?她不是這樣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難道一個人變了心,就整個地人都變了?!?/br> 他默然了一會,便道:“那么她現在不在上海了?我還是想當面跟她談談?!甭磪s望著他笑了一笑,然后慢吞吞地說道:“那我看也不必了吧?”世鈞頓了一頓,便紅著臉問道: “她是不是結婚了?”曼璐的臉色動了一動,可是并沒有立刻回答。世鈞便又微笑道:“是不是跟張慕瑾結婚了?”曼璐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她本來是抱著隨機應變的態度,雖然知道世鈞對慕瑾是很疑心,她倒也不敢一口咬定說曼楨是嫁了慕瑾了,因為這種謊話是很容易對穿的,但是看這情形,要是不這樣說,料想他也不肯死心。她端著茶杯,在杯沿上凝視著他,因笑道:“你既然知道,也用不著我細說了?!笔棱x其實到她這兒來的時候也就沒有存著多少希望,但是聽了這話,依舊覺得轟然一聲,人都呆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隔了有一會工夫,他很倉促地站起來,和她點了個頭,微笑道: “對不起,打攪你這半天?!本娃D身走了??墒遣乓慌e步,就仿佛腳底下咯吱一響,踩著一個什么東西,低頭一看,卻是他那只戒指。好好的拿在手里,不知怎么會手一松,滾到地下去了。也不知什么時候掉了地下的,那地毯那樣厚,自然是聽不見聲音。他彎下腰去拾了起來,就很快地向口袋里一揣。要是鬧了半天,還把那戒指丟在人家家里,那才是笑話呢。曼璐這時候也站起來了,世鈞也沒朝她看,不管她是一種嘲笑的還是同情的神氣,同樣是不可忍耐的。他匆匆地向門外走去,剛才那仆人倒已經把大門開了,等在那里。曼璐送到大門口就回去了,依舊由那男仆送他出去。世鈞走得非???,那男仆也在后面緊緊跟著。不一會,他已經出了園門,在馬路上走著了。那邊嗚嗚地來了一輛汽車,兩邊白光在前面開路。 這虹橋路上并沒有人行道,只是一條瀝青大道,旁邊卻留出一條沙土鋪的路,專為在上面跑馬。世鈞避到那條騎馬道上走著,腳踩在那松松的灰土上,一軟一軟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街燈昏昏沉沉地照著,人也有點昏昏沉沉的。 那只戒指還在他口袋里。他要是帶回家去仔細看看,就可以看見戒指上裹的絨線上面有血跡。那絨線是咖啡色的,干了的血跡是紅褐色的,染在上面并看不出來,但是那血液膠粘在絨線上,絨線全僵硬了,細看是可以看出來的。他看見了一定會覺得奇怪,因此起了疑心。但是那好像是偵探小說里的事,在實際生活里大概是不會發生的。世鈞一路走著,老覺得那戒指在他褲袋里,那顆紅寶石就像一個燃燒的香煙頭一樣,燙痛他的腿。他伸進手去,把那戒指掏出來,一看也沒看,就向道旁的野地里一扔。 那天晚上他回到醫院里,他父親因為他出去了一天,問他上哪兒去了,他只推說遇見了熟人,被他們拉著不放,所以這時候才回來。他父親見他有些神情恍惚,也猜著他一定是去找女朋友去了。第二天,他舅舅到醫院里來探病,坐得時間比較久,嘯桐說話說多了,當天晚上病情就又加重起來。 自這一天起,竟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在醫院里一住兩個月,后來沈太太也到上海來了,姨太太帶著孩子們也來了,就等著送終。嘯桐在那年春天就死在醫院里。 春天,虹橋路祝家那一棵紫荊花也開花了,紫郁郁的開了一樹的小紅花。有一只鳥立在曼楨的窗臺上跳跳縱縱,房間里面寂靜得異樣,它以為房間里沒有人,竟飛進來了,撲啦撲啦亂飛亂撞,曼楨似乎對它也不怎樣注意。她坐在一張椅子上。她的病已經好了,但是她發現她有孕了。她現在總是這樣呆呆的,人整個地有點麻木。坐在那里,太陽曬在腳背上,很是溫暖,像是一只黃貓咕嚕咕嚕伏在她腳上。她因為和這世界完全隔離了,所以連這陽光照在身上都覺得有一種異樣的親切的意味。 她現在倒是從來不哭了,除了有時候,她想起將來有一天跟世鈞見面,她要怎樣怎樣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訴他聽,這樣想著的時候,就好像已經面對面在那兒對他訴說著,她立刻兩行眼淚掛下來了。 十三 嘯桐的靈櫬由水路運回南京,世鈞跟著船回來,沈太太和姨太太則是分別乘火車回去的。沈太太死了丈夫,心境倒開展了許多。寡居的生活她原是很習慣的,過去她是因為丈夫被別人霸占去而守活寡,所以心里總有這樣一口氣咽不下,不像現在是名正言順的守寡了,而且丈夫簡直可以說是死在她的抱懷中。蓋棺論定,現在誰也沒法把他搶走了。這使她心里覺得非常安定而舒泰。 因為家里地方狹窄,把靈櫬寄存在廟里,循例開吊發喪,忙過這些,就忙分家的事情。 是姨太太那邊提出分家的要求,姨太太那邊的小孩既多,她預算中的一筆教育費又特別龐大,還有她那母親,她說嘯桐從前答應給她母親養老送終的。雖然大家都知道她這些年來積下的私蓄一定很可觀,而且嘯桐在病中遷出小公館的時候,也還有許多要緊東西沒有帶出來,無奈這都是死無對證的事。世鈞是一貫的抱著息事寧人的主張,勸她母親吃點虧算了,但是女人總是氣量小的,而且里面還牽涉著他嫂嫂。他們這次分家是對姨太太而言,他嫂嫂以后還是跟著婆婆過活,不過將來總是要分的。他嫂嫂覺得她不為自己打算,也得為小健打算。 她背后有許多怨言,怪世鈞太軟弱了,又說他少爺脾氣,不知稼穡之艱難,又疑心他從前住在小公館里的時候,被姨太太十分恭維,年青人沒有主見,所以反而偏向著她。其實世鈞在里面做盡難人。拖延了許多時候,這件事總算了結了。 他父親死后,百日期滿,世鈞照例到親戚家里去“謝孝”,挨家拜訪過來,石翠芝家里也去了一趟。翠芝的家是一個半中半西的五開間老式洋房,前面那花園也是半中半西的,一片寬闊的草坪,草坪正中卻又堆出一座假山,挖了一個小小的池塘,養著金魚。世鈞這次來,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太陽落山了,樹上的蟬聲卻還沒有休歇,翠芝正在花園里遛狗。 她牽著狗,其實是狗牽著人,把一根皮帶拉得筆直的,拉著她飛跑。世鈞向她點頭招呼,她便喊著那條狗的英文名字: “來利!來利!”好容易使那狗站住了。世鈞笑道:“這狗年紀不小了吧?我記得從前你一直就有這么個黑狗?!贝渲サ溃?/br> “你說的是它的祖母了。這一只跟你們家那只是一窩?!笔棱x道:“叫來利?”翠芝道:“媽本來叫它來富,我嫌難聽?!笔棱x笑道:“伯母在家?”翠芝道:“出去打牌去了?!?/br> 翠芝在他們開吊的時候也來過的,但是那時候世鈞是孝子,始終在孝幃里,并沒有和她交談,所以這次見面,她不免又向他問起他父親故世前的情形。她聽見說世鈞一直在醫院里侍疾,便道:“那你這次去沒住在叔惠家里?你看見他沒有?”世鈞道:“他到醫院里來過兩次?!贝渲ゲ谎哉Z了。她本來還想著,叔惠也說不定不在上海了,她曾經寫過一封信給他,信里提起她和一鵬解除婚約的事,而他一直沒有回信。他一直避免和她接近,她也猜著是因為她家里有錢,他自己覺得高攀不上,所以她總想著應當由她這一方面采取主動的態度。 但是這次寫信給他他沒有回信,她又懊悔,倒不是懊悔她這種舉動太失身分,因為她對他是從來不想到這些的。她懊悔不是為別的,只是怕人家覺得她太露骨的,即使他本來有意于她的,也會本能地起反感。所以她這一向一直郁郁的。 她又笑著和世鈞說:“你在上海??匆婎櫺〗惆??她好嗎?”世鈞道:“這回沒看見她?!贝渲バΦ溃骸八寤莺芎冒??”世鈞聽見她這話,先覺得有點詫異,然而馬上就明白過來,她一定是從他嫂嫂那里聽來的,曼楨和叔惠那次到南京來玩,他不是告訴他家人說曼楨是叔惠的朋友,免得他們用一種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楨?,F在想起那時候的情景,好像已經事隔多年,渺茫得很了。他勉強笑道:“她跟叔惠也是普通朋友?!贝渲サ溃骸拔艺媪w慕像她那樣的人,在外面做事多好?!?/br> 世鈞不由得苦笑了,他想起曼楨身兼數職,整天辛苦奔波的情形,居然還有人羨慕她。 但是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人家現在做了醫院院長的太太,當然生活比較安定了。 翠芝又道:“我也很想到上海去找一個事情做做?!笔棱x笑道:“你要做事干什么?” 翠芝笑道:“怎么,你覺得我不行?” 世鈞笑道:“不是,你現在不是在大學念書么?”翠芝道:“大學畢業不畢業也不過是那么回事,我就是等畢了業說要出去做事,我家里人也還是要反對的?!闭f著,她長長地透了口氣。 她好像有一肚子的牢sao無從說起似的。世鈞不由得向她臉上望了望。她近來瘦多了。世鈞覺得她自從訂了婚又毀約之后,人好像跟從前有點不同,至少比從前沉靜了許多。 兩人跟在那只狗后面,在草坪上緩緩走著。翠芝忽然說了一聲:“他真活潑?!笔棱x道:“你是說來利?”翠芝略頓了一頓,道:“不,我說叔惠?!笔棱x道:“是的,他真活潑,我要是心里不痛快的時候,去找他說說話,就真的會精神好起來了?!彼睦锵?,究竟和翠芝沒有什么可談的,談談就又談到叔惠身上來了。 翠芝讓他進去坐一會,他說他還有兩家人家要去一趟,就告辭走了。他這些日子一直沒到親戚家里去走動過,這時候已經滿了一百天,就沒有這些忌諱了,漸漸就有許多不可避免的應酬。從前他嫂嫂替他和翠芝做媒碰了個釘子,他嫂嫂覺得非常對不起她的表妹,“鞋子不做倒落了個樣”。事后當然就揭過不提了,翠芝的母親那方面當然更是諱莫如深,因此他們親戚間對于這件事都不大知道內情。愛咪說起這樁事情,總是歸罪于世鈞的怕羞,和翠芝的脾氣倔,要不然兩人倒是很好的一對。翠芝一度訂了婚又悔婚,現在又成了問題人物了。 世鈞也許是多心,他覺得人家請起客來,總是有他一定有她。翠芝也有同感。她常到愛咪那里去打網球,愛咪就常常找世鈞去湊一腳。世鈞在那里碰見一位丁小姐,網球打得很好,她是在上海進大學的,和世鈞還是先后同學。世鈞回家去,說話中間提起過她幾次,他母親就借故到愛咪那里去了一趟,偷偷地把那丁小姐相看了一下。世鈞的父親臨終的時候曾經說過,說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看見世鈞結婚。她母親當時就沒敢接了這個茬,因為想著世鈞如果結婚的話,一定就是和曼楨結婚了。但是現在事隔多時,沈太太認為危機已經過去了,就又常常把他父親這句遺言提出來,掛在嘴上說著。 相識的一班年青人差不多都結婚了,好像那一年結婚的人特別多似的,入秋以來,接二連三地吃人家的喜酒。這里面最感到刺激的是翠芝的母親,本來翠芝年紀也還不算大,她母親其實用不著這樣著急,但是翠芝最近有一次竟想私自逃走了,留下一封信來,說要到上海去找事,幸而家里發覺得早,在火車站上把她截獲了,雖然在火車站上沒看見有什么人和她在一起,她母親還是相信她一定是受人誘惑,所以自從出過這樁事情,她母親更加急于要把她嫁出去,認為留她在家里遲早要出亂子。 最近有人替她做媒,說一個秦家,是一個土財主的少爺,還有人說他是有嗜好的。介紹人請客,翠芝無論如何不肯去,一早就躲出去了,也沒想好上哪兒去。她覺得她目前的處境,還只有她那表姊比較能夠了解,就想去找她的表姊痛痛快快哭訴一番。沈家大少奶奶跟翠芝倒是一直很知己的,就連翠芝和一鵬解約,一個是她的表妹,一個是她自己的弟弟,她也并沒有偏向著誰,因為在她簡單的頭腦中,凡是她娘家的人都是好的,她弟弟當然是一等一的好人,她的表妹也錯不了,這事情一定是有外人從中作祟。一鵬解約后馬上就娶了竇文嫻,那一定就是竇文嫻不好,處心積慮破壞他們的感情,把一鵬搶了去了。因此她對翠芝倒頗為同情。 這一天翠芝到沈家來想對她表姊訴苦,沒想到大少奶奶從來不出門的人,倒剛巧出去了,因為她公公停靈在廟里,她婆婆想起來說好久也沒去看看,便買了香燭紙錢要去磕個頭,把小健也帶著,就剩世鈞一個人在家,一看見翠芝就笑道: “哦,你家里知道你要上這兒來?剛才他們打電話來問的,我還告訴他們說不在這兒?!贝渲ブ浪赣H一定是急起來了,在那兒到處找她。她自管自坐下來,問道:“表姊出去了?”世鈞說:“跟我媽上廟里去了?!贝渲サ溃骸芭?,伯母也不在家?” 她看見桌上有本書,就隨手翻看著,世鈞見她那樣子好像還預備坐一會,便笑道:“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告訴你家里,說你來了?”翠芝突然抬起頭來道:“干什么?”世鈞倒怔了一怔,笑道:“不是,我想著伯母找你也許有什么事情?!彼值拖骂^去看書,道:“她不會有什么事情?!?/br> 世鈞聽她的口吻就有點明白了,她一定是和母親慪氣跑出來的。翠芝這一向一直很不快樂,他早就看出來了,但是因為他自己心里也很悲哀,而他絕對不希望人家問起他悲哀的原因,所以推己及人,別人為什么悲哀他也不想知道。說是同病相憐也可以,他覺得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比和別人作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著那樣強顏歡笑。翠芝送他們的那只狗,怯怯地走上前來搖著尾巴,翠芝放下書給它抓癢癢,世鈞便搭訕著笑道:“這狗落到我們家來也夠可憐的,也沒有花園,也沒有人帶它出去遛遛?!贝渲ヒ矝]聽見他說些什么。世鈞忽然看見她的眼眶里充滿了淚水,他便默然了。還是翠芝打破了這沉默,問道:“你這兩天有沒有去打網球?”世鈞微笑道:“沒有。你今天去不去?一塊去吧?”翠芝道:“我打來打去也沒有進步?!彼f話的聲音倒很鎮靜,跟平常完全一樣,但是一面說著話,眼淚就簌簌地落下來了,她別過臉去不耐煩地擦著,然而永遠擦不干。世鈞微笑著叫了聲:“翠芝?!庇值溃骸澳阍趺戳??”她不答應。他又呆了一會,便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用手臂圍住她的肩膀。 新秋的風從窗戶里吹進來,桌上那本書自己一頁一頁掀動著,啪啪作聲,那聲音非常清脆可愛。 翠芝終于掙脫了他的手臂。然后她又好像解釋似的低聲說了一句:“待會兒給人家看見了?!蹦敲?,如果沒有被人看見的危險,就是可以的了。世鈞不禁望著她微微一笑,翠芝立刻漲紅了臉,站起來就走,道:“我走了?!笔棱x笑道:“回家去?”翠芝大聲道:“誰說的?我才不回去呢?”世鈞笑道: “那么上哪兒去?”翠芝笑道:“那你就別管了!”世鈞笑道: “去打網球去,好不好?”翠芝先是不置可否,后來也就一同去了。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里去接她,預備一同去打網球,但是結果也沒去,就在她家里坐著談談說說,吃了晚飯才回去。她母親對他非常親熱,對翠芝也親熱起來了。這以后世鈞就常常三天兩天地到他們家去。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當然非常高興,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來,恐怕大家一起哄,他那里倒又要打退堂鼓了。大家表面上盡管不說什么,可是自會造成一種祥和的空氣,世鈞無論在自己家里或是到翠芝那里去,總被這種祥和的空氣所包圍著。 翠芝過生日,世鈞送了她一只鉆石別針,鉆石是他家里本來有在那里的,是她母親的一副耳環,拿去重鑲了一下,平排四粒鉆石,下面托著一只白金管子,式樣倒很簡單大方。翠芝當場就把它別在衣領上,世鈞站在她背后看著她對鏡子別別針,她便問他:“你怎么知道我幾時過生日?”世鈞笑道: “我嫂嫂告訴我的?!贝渲バΦ溃骸笆悄銌査倪€是她自己告訴你的?”世鈞扯了個謊,道:“我問她的?!彼阽R子里看她,今天她臉上淡淡地抹了些胭脂,額前依舊打著很長的前劉海,一頭卷發用一根烏絨帶子束住了,身上穿著件深紅燈芯絨的短袖夾袍。世鈞兩只手撫摸著她兩只手臂,笑道:“你怎么瘦了?瞧你這胳膊多瘦!”翠芝只管仰著臉,很費勁地扣她的別針,道:“我大概是疰夏,過了一個夏天,總要瘦些?!笔棱x撫摸著她的手臂,也許是試探性的,跟著就又從后面湊上去,吻她的面頰。她的粉很香。翠芝掙扎著道:“別這么著——算什么呢——給人看見了——”世鈞道:“看見就看見?,F在不要緊了?!睘槭裁船F在即使被人看見也不要緊,他沒有說明白,翠芝也沒有一定要他說出來。她只是回過頭來有些靦腆地和他相視一笑。兩人也就算是一言為定了。 世鈞平??葱≌f,總覺得小說上的人物不論男婚女嫁,總是特別麻煩,其實結婚這樁事情真是再便當也沒有了,他現在發現。 因為世鈞的父親才亡故不久,不能太鋪張,所以他們訂婚也不預備有什么舉動。預定十月里結婚。他和翠芝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們常常喜歡談到將來婚后的情形,翠芝總希望有一天能夠到上海去組織小家庭,住什么樣的房子,買什么樣的家具,墻壁漆什么顏色,一切都是非常具體的。不像從前和曼楨在一起,想到將來共同生活,只覺得飄飄然,總之,是非常幸福就是了,卻不大能夠想象是怎樣的一個情形。 結婚前要添置許多東西,世鈞打算到上海去一趟,他向翠芝說:“我順便也要去看看叔惠,找他來做伴郎,有許多別的事他也可以幫幫忙,不要看他那樣嘻嘻哈哈的,他做起事情來真能做,我真佩服他?!贝渲ハ葲]說什么,過了一會,她忽然很憤激地說:“我不懂為什么,你一提起叔惠總是說他好,好像你樣樣事情都不如他似的,其實你比他好得多,你比他好一萬倍?!彼龘肀е?,把她的臉埋在他肩上。世鈞從來沒看見她有這樣熱情的表示,他倒有點受寵若驚了。同時他又覺得慚愧,因為她對他是那樣一種天真的熱情,而他直到現在恐怕心底里還是有點忐忑不定。也就是為這個原因,他急于想跟叔惠當面談談,跟他商量商量。 他來到上海,知道叔惠不到星期日不會回家來的,就直接到楊樹浦他們那宿舍里去找他。叔惠已經下班了,世鈞注意到他身上穿著件灰色絨線背心,那還是從前曼楨打了同樣的兩件分送給他們兩個人,世鈞那一件他久已不穿了,卻不能禁止別人穿。 兩人在郊外散步,叔惠說:“你來得真巧,我正有幾句話想跟你當面說,信上不能寫的?!笔棱x笑道:“什么事情這樣神秘?”叔惠笑了一笑,道:“我下個月要離開上海了?!?/br> 世鈞道:“到哪兒去?”叔惠卻沒有立刻回答,四面看看沒有人,方才低聲道:“這一向抓人抓得很厲害,我們廠里有一個同事也被捕了。這人在宿舍里跟我住一個房間,人非常好,我總是跟他借書看,也喜歡找他長談,所以我跟他認識以來,我倒是覺得——思想上起了很大的變化?!笔棱x聽到這里,也就明白了幾分,便低聲道:“你是不是要到西北去?”那時候紅軍北上抗日,已經到了陜北了。當下叔惠點了點頭。世鈞頓了一頓,便又低聲道:“你在這兒有危險么?”叔惠搖搖頭笑道: “他們并沒有注意到我。我也不是個共產黨,我還沒有那個光榮。我不過想著,像我們這樣一個工程師,在這兒待著,無論你怎么樣努力,也是為統治階級服務。還是上那邊去,或者可以真正為人民做一點事情?!?/br> 世鈞默然點了點頭。他們在曠野中走著,楊樹浦的工廠都放工了,遠遠近近許多汽笛嗚嗚長鳴,煙囪里的煙,在通紅的夕陽天上筆直上升。叔惠突然握住世鈞的手,道:“你也去,好不好?像我們這樣稍微有點技能的人??傁牒煤玫貫樯鐣鳇c事情,可是你看這是什么樣的一個社會?!笔棱x道: “我想,只要是個有一點思想的人,總不會否認我們這社會是畸形的,不合理的,不過——”叔惠笑道:“不過怎么?”世鈞望著他笑了笑,道:“我缺少你這種革命精神?!笔寤菽涣艘粫?,因道:“你不去我真覺得失望。實在是應當去看看。 值得去看看——完全是一種新氣象。我覺得中國要是還有希望的話,希望就在那邊?!?/br> 兩人又在沉默中走了一程子路,世鈞便道:“其實我——去是也未嘗不想去,可是我的情形不太簡單?!笔寤萦X得他是推托的話,便沒有說什么,隔了一會,卻又忍不住說道:“其實老伯現在去世了,你不是更自由了嗎,你把家里的事情給安排一下,伯母的生活也不成問題了,你可以站起來就走?!笔棱x不語,過了一會才向他笑道:“事實是,我——我就要結婚了?!笔寤萋犚娺@消息,好像也是意料中的事,并不感到詫異,世鈞知道他一定是誤會了,以為他是和曼楨結婚,就不等他開口,連忙補上一句,道:“我跟翠芝訂婚了?!笔寤葶等坏溃骸澳愀渲??”說著,忽然笑了起來。 世鈞覺得他這種態度好像有一點侮辱性,也不知道是對翠芝還是對自己而發的,總之是很可氣。 叔惠笑完了便說:“你跟翠芝結婚,那你就完全‘泥足’了,只好一輩子做一個闊少奶奶的丈夫,安分守己地做這個舊社會的順民了?!笔棱x只淡笑了一下,道:“那也在乎各人自己?!彼@然是不大高興,叔惠也覺得了,自己就又譴責自己,為什么這樣反對他們結合呢,是否還是有一點私心,對于翠芝,一方面理智不容許自己和她接近,卻又不愿意別人占有她。那太卑鄙了。他這樣一想,本來有許多話要勸世鈞的,也就不打算說了。 他笑道:“你看我這人真豈有此理,還沒跟你道喜呢,只顧跟你抬杠!”世鈞也笑了。 叔惠又笑道:“你們什么時候訂婚的?”世鈞道:“就是最近?!彼X得似乎需要一點解釋,因為他一向對翠芝毫無好感,叔惠是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的。他便說:“從前你記得,我嫂嫂也給我們介紹過的,不過那時候她也還是個小孩,我呢,我那時候大概也有點孩子脾氣,越是要給我介紹,我越是不愿意?!彼@口吻好像是說,從前那種任性的年青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而現在是穩步進入中年,按照他們同一階層的人們所習慣的生活方式,循規蹈矩地踏上人生的旅途。叔惠聽見他這話,倒覺得一陣凄涼。他們在野外緩緩行來,已經暮色蒼茫了,一群歸鴉呱呱叫著在頭上飛過。世鈞又說起叫他做伴郎的話,叔惠推辭說他動身在即,恐怕來不及參與世鈞的婚禮了。但是世鈞說,如果來不及的話,他寧可把婚期提早一些,想必翠芝也會同意的。叔惠見他這樣堅持,也就無法拒絕了。 那天晚上叔惠留他在宿舍里吃了晚飯,飯后又談了一會才走,他這次來是住在舅舅家里。住了幾天,東西買得差不多了,就回南京去了。 叔惠在他們的喜期的前一天來到南京。辦喜事的人家向來是鬧哄哄的,家翻宅亂,沈太太在百忙中還替叔惠布置下一間客房。他們自己家里地方是逼仄一點,可是這次辦喜事排場倒不小,先在中央飯店舉行婚禮,晚上又在一個大酒樓上排下喜宴。翠芝在酒樓上出現的時候,已經換上一身便裝,大紅絲絨窄袖旗袍上面罩一件大紅絲絨小坎肩,是那時候最流行的式樣。叔惠遠遠地在燈下望著她,好久不見了,快一年了吧,上次見面的時候,他向她道賀因為她和一鵬訂了婚,現在倒又向她道賀了。永遠身為局外人的他,是不免有一點感慨的。 他是伴郎,照理應當和新郎新娘同席,但是因為他善于應酬,要借重他招待客人,所以把他安插在另外一桌上。 他們那一桌上也許因為有他,特別熱鬧,鬧酒鬧得很兇。叔惠劃拳的技術實在不大高明,又不肯服輸,結果是他喝得最多。 后來大家輪流到新人的席上去敬酒,叔惠也跟著起哄,大家又鬧著要他們報告戀愛經過。僵持了許久,又有人出來打圓場,叫他們當眾攙一攙手就算了。這在舊式的新郎新娘,或許是一個難題,像他們這是由戀愛而結婚的新式婚姻,握握手又算得了什么,然而翠芝脾氣很犟,她只管低著頭坐在那里,世鈞又面嫩,還是叔惠在旁邊算是替他們解圍,他硬把翠芝的手一拉,笑道:“來來來,世鈞,手伸出來,快?!钡谴渲ミ@時候忽然抬起頭來,向叔惠呆呆地望著。叔惠一定是喝醉了,他也不知怎么的,盡拉著她的手不放。世鈞心里想,翠芝一定生氣了,她臉上顏色很不對,簡直慘白,她簡直好像要哭出來了。 席散了以后,一部分人仍舊跟他們回到家里去,繼續鬧房,叔惠卻沒有參加,他早跟世鈞說好的,當天就得乘夜車回上海去,因為馬上就要動身到北邊去了,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料理。所以他回到世鈞家里,只和沈太太說了一聲,就悄悄地拿著箱子雇車走了。 鬧房的人一直鬧到很晚才走。本來擠滿了一屋子的人,都走了,照理應當顯得空闊得多,但是恰巧相反,不知道為什么反而覺得地方變狹小了,屋頂也太低了,簡直有點透不過氣來。世鈞裝出閑適的樣子,伸了個懶腰。翠芝道:“剛才鬧得最厲害的有一個小胖子,那是誰?”他們把今天的來賓一一提出來談論著,某小姐最引人注目,某太太最“瘋”了,某人的舉動最滑稽,一談就談了半天,談得很有興味似的。桌上擺著幾只高腳玻璃碟子,里面盛著各色糖果,世鈞就像做主人似的讓她吃,她每樣都吃了一些。這間房本來是他們家的起坐間,經過一番改裝,沈太太因為迎合他們年青人的心理,并沒有照舊式新房那樣一切都用大紅色,紅天紅地像個血海似的?,F在這間房卻是布置得很幽雅,比較像一個西式的旅館房間。不過桌上有一對銀蠟臺,點著兩支紅燭。只有這深宵的紅燭是有一些新房的意味。 翠芝道:“叔惠今天醉得真厲害?!笔棱x笑道:“可不是! 他一個人怎么上火車,我倒真有點不放心?!按渲ツ?,過了一會又道:”等他酒醒的時候,不知道火車開到什么地方了?!?/br> 她坐在梳妝臺前面刷頭發,頭發上全是人家灑的紅綠紙屑。 世鈞又和她說起他舅舅家那個老姨太太,吃齋念佛,一、二十年沒出過大門,今天居然也來觀禮。翠芝刷著頭發,又想起來說:“你有沒有看見愛咪今天的頭發樣子,很特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