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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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鈞又道:“說真的,我也不是不能吃苦的,有苦大家吃。 你也不替我想想,我眼看著你這樣辛苦,我不覺得難過嗎?“ 曼楨道:“我不要緊的?!彼偸沁@樣固執。世鈞這些話也說過不止一回了。他郁郁地不做聲了。曼楨向他臉上望了望,微笑道:“你一定覺得我非常冷酷?!笔棱x突然把她向懷中一拉,低聲道:“我知道,要說是為你打算的話,你一定不肯的。要是完全為了我,為了我自私的緣故,你肯不肯呢?”她且不答他這句話,只把他一推,避免讓他吻她,道:“我傷風,你別過上了?!笔棱x笑道:“我也有點傷風?!甭鼧E噗嗤一笑,道: “別胡說了!”她撒開了手,跑到隔壁房里去了。她祖母的豆瓣才剝了一半,曼楨笑道:“我來幫著剝?!?/br> 世鈞也走了出來,她祖母背后有一張書桌,世鈞便倚在書桌上,拿起一張報紙來,假裝看報,其實他一直在那兒看著她,并且向她微笑著。曼楨坐在那里剝豆子,就有一點定不下心來。她心里終于有點動搖起來了,想道:“那么,就結了婚再說吧,家累重的人也多了,人家是怎樣過的?”正是這樣沉沉地想著,卻聽見她祖母呵喲了一聲,道:“你瞧你這是干什么呢?”曼楨倒嚇了一跳,看時,原來她把豆莢留在桌上,剝出來的豆子卻一顆顆地往地下扔。她把臉都要紅破了,忙蹲下身去撿豆子,笑道:“我這叫‘郭呆子幫忙,越幫越忙! ‘“ 她祖母笑道:“也沒看見你這樣的,手里做著事,眼睛也不看著?!甭鼧E笑道:“再剝幾顆不剝了。我這手指甲因為打字,剪得禿禿的,剝這豆子真有點疼?!彼婺傅溃骸拔揖椭滥悴恍?!”說著,也就扯過去了。 曼楨雖然心里起了動搖,世鈞并不知道,他依舊有點郁郁的,飯后老太太拿出一包香煙來讓世鈞抽,這是她們剛才清理樓下的房間,在抽屜里發現的,孩子們要拿去抽著玩,他們母親不允許。當下世鈞隨意拿了一根吸著,等老太太走了,便向曼楨笑道:“這是慕瑾丟在這兒的吧?”他記得慕瑾說過,在鄉下,像這種“小仙女”已經是最上品的香煙了,抽慣了,就到上海來也買著抽。大概他也是省儉慣了。世鈞吸著他的煙,就又和曼楨談起他來,曼楨卻很不愿意再提起慕瑾。她今天一回家,發現慕瑾已經來過了,把行李拿了直接上車站,分明是有意地避免和她見面,以后大概永遠也不會再來了。她拒絕了他,就失去了他這樣一個友人,雖然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是心里不免覺得難過。世鈞見她滿臉悵惘的神色,他記得前些時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常常提起慕瑾,提起的次數簡直太多了,而現在她的態度剛巧相反,倒好像怕提起他。 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她不說,他也不去問她。 那天他一直有點悶悶不樂,回去得也比較早,藉口說要替叔惠的meimei補習算術。他走了沒有多少時候,忽然又聽見門鈴響,顧太太她們只當是樓下的房客,也沒理會。后來聽見樓梯上腳步聲,便喊道:“誰呀?”世鈞笑道:“是我,我又來了!” 顧太太和老太太,連曼楨在內,都為之愕然,覺得他一天來兩次,心太熱了,曼楨面頰上就又熱烘烘起來,她覺得他這種作派,好像有點說不過去,給她家里人看著,不是讓她受窘嗎,可是她心里倒又很高興,也不知為什么。 世鈞還沒走到房門口就站住了,笑道:“已經睡了吧?”顧太太笑道:“沒有沒有,還早著呢?!笔棱x走進來,一屋子人都笑臉相迎,帶著三分取笑的意味??墒锹鼧E一眼看見他手里拎著一只小提箱,她先就吃了一驚,再看他臉上雖然帶著笑容,神色很不安定。他笑道:“我要回南京去一趟,就是今天的夜車。我想我上這兒來說一聲?!甭鼧E道:“怎么忽然要走了?”世鈞道:“剛才來了個電報,說我父親病了,叫我回去一趟?!彼驹谀抢?,根本就沒把箱子放下,那樣子仿佛不預備坐下了。曼楨也和他一樣,有點心亂如麻,只管怔怔地站在那里。還是顧太太問了一聲:“幾點鐘的車?”世鈞道: “十一點半?!鳖櫶溃骸澳沁€早呢。坐一會,坐一會!”世鈞方才坐了下來,慢慢地摘掉圍巾,擱在桌上。 顧太太搭訕著說要泡茶去,就走開了,而且把其余的兒女們一個個叫了出去,老太太也走開了,只剩他和曼楨兩個人。曼楨道:“電報上沒說是什么???不嚴重吧?”世鈞道: “電報是我母親打來的,我想,要不是很嚴重,我母親根本就不會知道他生病。我父親不是另外還有個家么,他總是住在那邊?!甭鼧E點點頭。世鈞見她半天不說話,知道她一定是在那兒擔心他一時不會回來,便道:“我總盡快地回來。廠里也不能夠多請假?!甭鼧E又點點頭。 他上次回南京去,他們究竟交情還淺,這回他們算是第一次嘗到別離的滋味了。曼楨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道:“你家里地址我還不知道呢?!彼R上去找紙筆,世鈞道:“不用寫了,我一到那兒就來信,我信封上會注明的?!甭鼧E道: “還是寫一個吧?!笔棱x伏在書桌上寫,她伏在書桌的另一頭,看著他寫。兩人都感到一種凄涼的況味。 世鈞寫完了,站起身來道:“我該走了。你別出來了,你傷風?!甭鼧E道:“不要緊的?!彼┥洗笠?,和他一同走了出來。弄堂里還沒有閂鐵門,可是街上已經行人稀少,碰見兩輛黃包車,都是載著客的。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燈了,只有一家老虎灶,還大開著門,在那黃色的電燈光下,可以看見灶頭上黑黝黝的木頭鍋蓋底下,一陣陣地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氣來。一走到他家門口,就暖烘烘的。夜行人走過這里,不由得就有些戀戀的。天氣是真的冷起來了,夜間相當寒冷了。 世鈞道:“我對我父親本來沒有什么感情的,可是上次我回去,那次看見他,也不知為什么,叫我心里很難過?!甭鼧E點頭道:“我聽見你說的?!笔棱x道:“還有,我最擔心的,就是以后家里的經濟情形。其實這都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心里簡直亂極了?!?/br> 曼楨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我恨不得跟你一塊兒去,我也不必露面,隨便找個什么地方住著。有什么事情發生了,你有一個人在旁邊,可以隨時地跟我說說,你心里也痛快點兒?!?/br> 世鈞望著她笑道:“你瞧,這時候你就知道了,要是結了婚就好辦了,那我們當然一塊兒回去,也省得你一個人在這兒惦記著?!甭鼧E白了他一眼道:“你還有心腸說這些,可見你不是真著急?!?/br> 遠遠來了輛黃包車。世鈞喊了一聲,車夫過街往這邊來了。世鈞忽然又想起來,向曼楨低聲叮囑道:“我的信沒有人看的,你可以寫得——長一點?!甭鼧E嗤的一笑,道:“你不是說用不著寫信了,沒有幾天就要回來的?我就知道你是騙我!”世鈞也笑了。 她站在街燈底下望著他遠去。 次日清晨,火車到了南京,世鈞趕到家里,他家里的店門還沒開。他從后門進去,看見包車夫在那里撣拭包車。世鈞道:“太太起來了沒有?”包車夫道:“起來了,一會兒就要上那邊去了?!闭f到“那邊”兩個字,他把頭部輕輕地側了一側,當然“那邊”就是小公館的代名詞。世鈞心里倒怦地一跳,想道:“父親的病一定是好不了,所以母親得趕到那邊去見一面?!边@樣一想,腳步便沉重起來。包車夫搶在他前面,跑上樓去通報,沈太太迎了出來,微笑道:“你倒來得這樣快。 我正跟大少奶奶說著,待會兒叫車夫去接去,一定是中午那班車?!按笊倌棠處е〗≌谀抢锍灾?,連忙起身叫女傭添副碗筷,又叫她們切點香腸來。沈太太向世鈞道:”你吃了早飯就跟我一塊兒去吧?!笆棱x道:”爸爸的病怎么樣?“沈太太道:”這兩天總算好了些,前兩天可嚇死人了!我也顧不得什么了,跑去跟他見了一面??茨菢幼雍喼辈粚?,舌頭也硬了,話也說不清楚?,F在天天打針,醫生說還得好好地靜養著,還沒脫離險境呢。我現在天天去?!?/br> 他母親竟是天天往小公館里跑,和姨太太以及姨太太那虔婆式的母親相處,世鈞簡直不能想象。尤其因為她母親這種女人,叫她苦守寒窯,無論怎么苦她也可以忍受,可是她有她的身分,她那種宗法社會的觀念非常強烈,決不肯在妾媵面前跌了架子的。雖然說是為了看護丈夫的病。但是那邊又不是沒有人照顧,她跑去一定很不受歡迎的,在她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事。世鈞不由得想起她母親平時,一說起他父親,總是用一種冷酷的口吻,提起他的病與死的可能,她也很冷靜,笑嘻嘻地說:“我也不愁別的,他家里一點東西也不留,將來我們這日子怎么過呀?要不為這個,他馬上死了我也沒什么,反正一年到頭也看不見他的人,還不如死了呢!”言猶在耳。 吃完早飯,他母親和他一同到父親那里去,他母親坐著包車,另給世鈞叫了一輛黃包車。世鈞先到,跳下車來,一撳鈴,一個男傭來開門,看到他仿佛很詫異,叫了聲“二少爺”。世鈞走進去,看見姨太太的娘在客室里坐著,替她外孫女兒編小辮子,一個女傭蹲在地下給那孩子系鞋帶。姨太太的娘一面編辮子一面說:“可是鼓樓那個來了?——別動,別動,爸爸生病呢,你還不乖一點!周媽你抱她去溜溜,可別給她瞎吃,???”世鈞想道:“‘鼓樓那個’想必是指我母親,我們不是住在鼓樓嗎?倒是人以地名?!边@時候“鼓樓那個” 也進來了。世鈞讓他母親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一同上樓。他這是第一次用別人的眼光看他的母親,看到她的臃腫的身軀和慘淡的面容。她爬樓很吃力,她極力做出坦然的樣子,表示她是到這里來執行她的天職的。 世鈞從來沒到樓上來過。樓上臥室里的陳設,多少還保留著姨太太從前在“生意浪”的作風,一堂紅木家具堆得滿坑滿谷,另外也加上一些家庭風味,淡綠色士林布的窗簾,白色窗紗,淡綠色的粉墻。房間里因為有病人,稍形雜亂,嘯桐一個人睡一張雙人床,另外有張小鐵床,像是臨時搭的。姨太太正倚在嘯桐的床頭,在那里用小銀匙喂他吃桔子汁,把他的頭抱在懷里。嘯桐不知道可認為這是一種艷福的表演。他太太走進來,姨太太只抬了抬眼皮,輕輕地招呼了一聲“太太”,依舊繼續喂著桔子水。嘯桐根本眼皮也沒抬。沈太太卻向他笑道:“你看誰來了!”姨太太笑道:“咦,二少爺來了!” 世鈞叫了聲“爸爸”。嘯桐很費勁地說道:“噯,你來了。你請了幾天假?”沈太太道:“你就別說話了,大夫不是不叫你多說話么?”嘯桐便不作聲了。姨太太又把小銀匙伸到他唇邊來碰碰他,他卻厭煩地搖搖頭,同時現出一種采促的神氣。姨太太笑道:“不吃啦?”他越是這樣,她倒偏要賣弄她的溫柔體貼,將她衣襟上掖著的雪白的絲巾拉下來,替他嘴上擦擦,又把他的枕頭挪挪,被窩拉拉。 嘯桐又向世鈞問道:“你什么時候回去?”沈太太道:“你放心,他不會走的,只要你不多說話?!眹[桐就又不言語了。 世鈞看了他父親,簡直不大認識,當然是因為消瘦的緣故,一半也因為父親躺在床上,沒戴眼鏡,看著覺得很不習慣。姨太太問知他是乘夜車來的,忙道:“二少爺,這兒靠靠吧,火車上一下來,一直也沒歇著?!卑阉尩娇看耙粡埳嘲l椅上,世鈞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沈太太坐在嘯桐床面前一張椅子上,屋里靜悄悄的。樓下有個孩子哇哇哭起來了,姨太太的娘便在樓下往上喊:“姑奶奶你來抱抱他吧?!币烫弥鴤€小玻璃碾子在那里擠桔子水,便嘟囔道:“一個老太爺,一個小太爺,簡直要了我的命了!老太爺也是羅唆,一樣一個桔子水,別人擠就嫌不干凈?!?/br> 她忙出忙進,不一會,就有一個老媽子送上一大盤炒面,兩副碗筷來,姨太太跟在后面,含笑讓太太跟二少爺吃面。世鈞道:“我不餓,剛才在家里吃過了?!币烫偃f:“少吃一點吧?!笔棱x見他母親也不動箸,他也不吃,好像有點難為情,只得扶起筷子來吃了一些。他父親躺在床上,只管眼睜睜地看著他吃,仿佛感到一種單純的滿足,唇上也泛起一絲微笑。世鈞在父親的病榻旁吃著那油膩膩的炒面,心里卻有一種異樣的凄梗的感覺。 午飯也是姨太太吩咐另開一桌,給沈太太和二少爺在老爺房里吃的。世鈞在那間房里整整坐了一天,沈太太想叫他早點回家去休息休息,嘯桐卻說:“世鈞今天就住在這兒吧?!?/br> 姨太太聽見這話,心里十分不愿意,因笑道:“噯喲,我們連一張好好的床都沒有,不知道二少爺可睡得慣呢!”嘯桐指了指姨太太睡的那張小鐵床,姨太太道:“就睡在這屋里呀?你晚上要茶要水的,還不把二少爺累壞了!他也做不慣這些事情?!眹[桐不語。姨太太向他臉上望了望,只得笑道:“這樣子吧,有什么事,二少爺你叫人好了,我也睡得警醒點兒?!?/br> 姨太太督率著女傭把她床上的被褥搬走了。她和兩個孩子一床睡,給世鈞另外換上被褥,說道:“二少爺只好在這張小床上委屈點吧,不過這被窩倒都是新釘的,還干凈?!?/br> 燈光照著蘋果綠的四壁,世鈞睡在這間伉儷的情味非常足的房間里,覺得很奇怪,他怎么會到這里來了。姨太太一夜工夫跑進來無數遍,噓寒問暖,伺候嘯桐喝茶,吃藥,便溺。 世鈞倒覺得很不過意,都是因為他在這里過夜,害她多賠掉許多腳步。他睜開眼來看看,她便笑道:“二少爺你別動,讓我來,我做慣的?!彼坌殊?,發髻睡得毛毛的,旗袍上扣也沒扣好,露出里面的紅絲格子紡短衫。世鈞簡直不敢朝她看,因為他忽然想起鳳儀亭的故事。她也許想制造一個機會,好誣賴他調戲她。他從小養成了這樣一種觀念,始終覺得這姨太太是一個詭計多端的惡人。后來再一想,她大概是因為不放心屋角那只鐵箱,怕他們父子間有什么私相授受的事,所以一趟趟地跑來察看。 沈太太那天回去,因為覺得世鈞胃口不大好,以為他吃不慣小公館的菜,第二天她來,便把自己家里制的素鵝和萵筍圓子帶了些來。這萵筍圓子做得非常精致,把萵筍腌好了,長長的一段,盤成一只暗綠色的餅子,上面塞一朵紅紅的干玫瑰花。她向世鈞笑道:“昨天你在家里吃早飯,我看你連吃了好兩只,想著你也許愛吃?!眹[桐看見了也要吃。他吃粥,就著這種腌菜,更是合適,他吃得津津有味,說:“多少年沒吃到過這東西了!”姨太太聽了非常生氣。 嘯桐這兩天精神好多了。有一次,帳房先生來了。嘯桐雖然在病中,業務上有許多事他還是要過問的,有些事情也必須向他請示。因為只有他是一本清賬,整套的數目字他都清清楚楚記在他腦子里。帳房先生躬身坐在床前,湊得很近,嘯桐用極細微的聲音一一交代給他。帳房先生走后,世鈞便道:“爸爸,我覺得你不應當這樣勞神,大夫知道了,一定要說話的?!眹[桐嘆了口氣道:“實在放不下手來嘛,叫我有什么辦法!我這一病下來,才知道什么都是假的,用的這些人,就沒一個靠得住的!” 世鈞知道他是這個脾氣,再勸下去,只有更惹起他的牢sao,無非說他只要今天還剩一口氣在身上,就得賣一天命,不然家里這些人,叫他們吃什么呢?其實他何至于苦到這步田地,好像家里全靠他做一天吃一天。他不過是犯了一般生意人的通病,錢心太重了,把全副精神寄托在上面,所以總是念念不忘。 他小公館里的電話是裝在臥室里的,世鈞替他聽了兩次電話。有一次有一樁事情要接洽,他便向世鈞說:“你去一趟吧?!鄙蛱Φ溃骸八蓡??”嘯桐微笑道:“他到底是在外頭混過的,連這點事情都辦不了,那還行?”世鈞接連替他父親跑過兩次腿,他父親當面沒說什么,背后卻向他母親夸獎他:“他倒還細心。倒想得周到?!鄙蛱脗€機會便喜孜孜地轉述給世鈞聽。世鈞對于這些事本來是個外行,他對于人情世故也不太熟悉,在上海的時候,就吃虧在這一點上,所以他在廠里的人緣并不怎樣好,他也常常為了這一點而煩惱著。但是在這里,因為他是沈某人的兒子,大家都捧著他,辦起事來特別覺得順手,心里當然也很痛快。 漸漸的,事情全都套到他頭上來了。帳房先生有什么事要請老爺的示下,嘯桐便得意地笑道:“你問二少爺去!現在歸他管了,我不管了。去問他去!” 世鈞現在陡然變成一個重要的人物,姨太太的娘一看見他便說:“二少爺,這兩天瘦了,辛苦了!二少爺真孝順!”姨太太也道:“二少爺來了,老爺好多了,不然他一天到晚總是cao心!”姨太太的娘又道:“二少爺你也不要客氣,要什么只管說,我們姑奶奶這一向急糊涂了,照應得也不周到!”母女倆一遞一聲,二少爺長,二少爺短,背地里卻大起恐慌。 姨太太和她母親說:“老頭子就是現在馬上死了,都太晚了!店里事情全給別人攬去管了。 怪不得人家說生意人沒有良心,除了錢,就認得兒子??刹皇菃?!跟他做了十幾年的夫妻,就一點也不替我打算打算!“她母親道:”我說你也別生氣,你跟他用點軟功夫。說良心話,他一向對你還不錯,他倒是很有點懼著你。那一年跑到上海去玩舞女,你跟他一鬧,不是也就好了嗎?“ 但是這回這件事卻有點棘手,姨太太想來想去,還是只有用兒女來打動他的心。當天她就把她最小的一個男孩子領到嘯桐房里來,笑著:“老磨著我,說要看看爸爸。哪,爸爸在這里!你不是說想爸爸的嗎?”那孩子不知道怎么,忽然犯起別扭勁來,站在嘯桐床前,只管低著頭揪著褥單。嘯桐伸過手去摸摸他的臉,心里卻很難過。中年以后的人常有這種寂寞之感,覺得睜開眼來,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沒有一個人是可以倚靠的,連一個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沒有。所以他對世鈞特別倚重了。 世鈞早就想回上海去了。他把這意思悄悄地對他母親說一說,他母親苦苦地留他再住幾天,世鈞也覺得父親的病才好一點,不能給他這樣一個打擊。于是他就沒提要走的話,只說要住家里去。住在小公館里,實在很別扭。別的還在其次,第一就是讀信和寫信的環境太壞了。曼楨的來信寄到他家里,都由他母親陸續地帶到這里來,但是他始終沒能夠好好的給她寫一封長信。 世鈞對他父親說他要搬回家去,他父親點點頭,道:“我也想住到那邊去,那邊地段還清靜,養病也比較適宜?!彼窒蛞烫送?,道:“她這一向起早睡晚的,也累病了,我想讓她好好地休息休息?!币烫且驗橥砩鲜軟隽?,得了咳嗽的毛病,而且白天黑夜像防賊似的,防著老頭子把鐵箱里的東西交給世鈞,一個人的精神有限,也有些照顧不過來了。 突然聽見老頭子說他要搬走了,她蒼白著臉,一聲也沒言語。 沈太太也呆住了,頓了一頓方才笑道:“你剛好一點,不怕太勞累了?”嘯桐道:“那沒關系,待會兒叫輛汽車,我跟世鈞一塊兒回去?!鄙蛱Φ溃骸敖裉炀突厝??”嘯桐其實久有此意,先沒敢說出來,怕姨太太給他鬧,心里想等臨時再說,說了就馬上走。便笑道:“今天來得及嗎?要不你先回去吧,叫他們拾掇拾掇屋子,我們隨后再來?!鄙蛱炖锎饝?,卻和世鈞對看了一下,兩人心里都想著:“還不定走得成走不成呢?!?/br> 沈太太走了,姨太太便冷笑了一聲,發話道:“哼,說的那樣好聽,說叫我休息休息!”才說到這里,眼圈就紅了。嘯桐只是閉著眼睛,露出很疲乏的樣子。世鈞看這樣子,是免不了有一場口舌,他夾在里面,諸多不便,他立刻走了出去,到樓下去,假裝叫李升去買份晚報。仆人們都在那里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很緊張似的,大約他們已知道老爺要搬走的消息了。世鈞在客室里踱來踱去,遠遠聽見女傭們在那兒喊叫著:“老爺叫李升。李升給二少爺買報去了?!辈灰粫?,李升回來了,把報紙送到客室里來,便有一個女傭跟進來說: “老爺叫你呢。叫你打電話叫汽車?!笔棱x聽了,不由得也緊張起來了。汽車仿佛來得特別慢,他把一張晚報顛來倒去看了兩三遍,才聽見汽車喇叭響。李升在外面跟一個女傭說: “你上去說一聲?!蹦桥畟虮愕溃骸澳阍趺床蝗フf?是你打電話叫來的?!崩钌溃骸叭?,去,去說一聲!怕什么呀?”兩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去,結果還是由李升跑到客室里來,垂著手報告道:“二少爺,車子來了?!?/br> 世鈞想起他還有些衣服和零星什物在他父親房里,得要整理一下,便回到樓上來。還沒走到房門口,就聽見姨太太在里面高聲說道:“怎么樣?你把這些東西拿出來,全預備拿走哇?那可不行!你打算把我們娘兒幾個丟啦?不打算回來啦?這幾個孩子不是你養的呀?” 嘯桐的聲音也很急促,道: “我還沒有死呢,我人在哪兒,當然東西得擱在哪兒,就是為了便當!”姨太太道:“便當——告訴你,沒這么便當!”緊跟著就聽見一陣揪奪的聲音,然后咕咚一聲巨響,世鈞著實嚇了一跳,心里想著他父親再跌上一交,第二次中風,那就無救了。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忙走進房去,一看,還好,他父親坐在沙發上直喘氣,說:“你要氣死我還是怎么?” 鐵箱開著,股票,存折和棧單撒了一地,大約剛才他顫巍巍地去開鐵箱拿東西,姨太太急了,和他拉拉扯扯地一來,他往前一栽,幸而沒跌倒,卻把一張椅子推倒在地下。 姨太太也嚇得臉都黃了,猶自嘴硬,道:“那么你自己想想你對得起我嗎?病了這些日子,我伺候得哪一點不周到,你說走就走,你太欺負人了!”她一扭身坐下來,伏在椅背上嗚嗚哭了起來。她母親這時候也進來了,拍著她肩膀勸道:“你別死心眼兒,老爺走了又不是不回來!傻丫頭!”這話當然是說給老爺聽的,表示她女兒對老爺是一片癡心地愛著他的,但是自從姨太太動手來搶股票和存折,嘯桐也有些覺得寒心了。 趁著房間里亂成一片,他就喊:“周媽!王媽!車來了沒有?——來了怎么不說?混帳!快攙我下去?!笔棱x把他自己的東西揀要緊的拿了幾樣,也就跟在后面,走下樓來,一同上車。 回到家里,沈太太再也沒想到他們會來得這樣早,屋子還沒收拾好,只得先叫包車夫和女傭們攙老爺上樓,服侍他躺下了,沈太太自己的床讓出來給他睡,自己另搭了一張行軍床。吃的藥也沒帶全,又請了醫生來,重新開方子配藥。又張羅著給世鈞吃點心,晚餐也預備得特別豐盛。家里清靜慣了,仆人們沒經著過這些事情,都顯得手忙腳亂。大少奶奶光只在婆婆后面跟出跟進,也忙得披頭散發的,喉嚨都啞了。 這“父歸”的一幕,也許是有些蒼涼的意味的,但結果是在忙亂中度過。 晚上,世鈞已經上床,沈太太又到他房里來,母子兩人這些天一直也沒能夠痛痛快快說兩句話。沈太太細問他臨走時候的情形,世鈞就沒告訴她關于父親差點跌了一跤的事,怕她害怕。沈太太笑道:“我先憋著也沒敢告訴你,你一說要搬回來住,我就心想著,這一向你爸爸對你這樣好,那女人正在那兒眼睛里出火呢,你這一走開,說不定就把老頭子給謀害了!”世鈞笑了一笑,道:“那總還不至于吧?” 嘯桐住回來了,對于沈太太,這真是喜從天降,而且完全是由于兒子的力量,她這一份得意,可想而知。他回是回來了,對她始終不過如此,要說怎樣破鏡重圓,是不會的,但無論如何,他在病中是無法拒絕她的看護,她也就非常滿足了。 說也奇怪,家里新添了這樣一個病人,馬上就生氣蓬勃起來。本來一直收在箱子里的許多字畫,都拿出來懸掛著,大地毯也拿出來鋪上了,又新做了窗簾,因為沈太太說自從老爺回來了,常常有客人來探病和訪問,不能不布置得像樣些。 嘯桐有兩樣心愛的古董擺投,丟在小公館里沒帶出來,他倒很想念,派傭人去拿,姨太太跟他賭氣,扣著不給。嘯桐大發脾氣,摔掉一只茶杯,拍著床罵道:“混帳!叫你們做這點兒事都不成!你就說我要拿,她敢不給!”還是沈太太再三勸他:“不要為這點點事生氣了,太犯不著!大夫不是叫你別發急嗎?”這一套細瓷茶杯還是她陪嫁的東西,一直舍不得用,最近才拿出來使用,一拿出來就給小健砸了一只,這又砸了一只。沈太太笑道:“剩下的幾只我要給它們算算命了!” 沈太太因為嘯桐曾經稱贊過她做的萵筍圓子,所以今年大做各種腌臘的東西,筍豆子、香腸、香肚、腌菜臭面筋。這時候離過年還遠呢,她已經在那里計劃著,今年要大過年。又拿出錢來給所有的傭人都做上新藍布褂子。世鈞從來沒看見她這樣高興過。他差不多有生以來,就看見母親是一副悒郁的面容。她無論怎樣痛哭流涕,他看慣了,已經可以無動于衷了,倒反而是她現在這種快樂到極點的神氣,他看著覺得很凄慘。 姨太太那邊,父親不見得從此就不去了。以后當然還是要見面的。一見面,那邊免不了又要施展她們的挑撥離間的本領,對這邊就又會冷淡下來了。世鈞要是在南京,又還要好些,父親現在好像少不了他似的。他走了,父親一定很失望。母親一直勸他不要走,把上海的事情辭了。辭職的事情,他可從來沒有考慮過??墒亲罱麉s常常想到這問題了。要是真辭了職,那對于曼楨一定很是一個打擊。她是那樣重視他的前途,為了他的事業,她怎樣吃苦也愿意的。而現在他倒自動放棄了,好像太說不過去了——怎么對得起人家呢? 本來那樣盼望著曼楨的信,現在他簡直有點怕看見她的信了。 十 世鈞跟家里說,上海那個事情,他決定辭職了,另外也還有些未了的事情,需要去一趟。他回到上海來,在叔惠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就到廠里去見廠長,把一封正式辭職信交遞進去,又到他服務的地方去把事情交待清楚了,正是中午下班的時候,他上樓去找曼楨。 他這次辭職,事前一點也沒有跟她商量過,因為告訴她,她一定要反對的,所以他想來想去,還是先斬后奏吧。 一走進那間辦公室,就看見曼楨那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她伏在桌上不知在那里抄寫什么文件。叔惠從前那只寫字臺,現在是另一個辦事員坐在那里,這人也仿效著他們經理先生的美國式作風,把一只腳高高擱在寫字臺上,悠然地展覽著他的花條紋襪子與皮鞋,鞋底絕對沒有打過掌子。他和世鈞招呼了一聲,依舊蹺著腳看他的報。曼楨回過頭來笑道:“咦,你幾時回來的?”世鈞走到她寫字臺前面,搭訕著就一彎腰,看看她在那里寫什么東西。她仿佛很秘密似的,兩邊都用別的紙張蓋上了,只留下中間兩行。他這一注意,她索性完全蓋沒了,但是他已經看出來這是寫給他的一封信。他笑了一笑,當著人,也不便怎樣一定要看。他扶著桌子站著。說:“一塊兒出去吃飯去?!甭鼧E看看鐘,說: “好,走吧?!彼酒饋泶┐笠?,臨走,世鈞又說:“你那封信呢,帶出去寄了吧?” 他徑自把那張信紙拿起來疊了疊,放到自己的大衣袋里。曼楨笑著沒說什么,走到外面方才說道: “拿來還我。你人已經來了,還寫什么信?”世鈞不理她,把信拿出來一面走一面看,一面看著,臉上便泛出微笑來。曼楨見了,不由得湊近前去看他看到什么地方。一看,她便紅著臉把信搶了過來,道:“等一會再看。帶回去看?!笔棱x笑道:“好好,不看不看。你還我,我收起來?!?/br> 曼楨問他關于他父親的病狀,世鈞約略說了一些,然后他就把他辭職的事情緩緩地告訴了她,從頭說起。他告訴她,這次回南京去,在火車上就急得一夜沒睡覺,心想著父親的病萬一要不好的話,母親和嫂嫂侄兒馬上就成為他的負擔,這擔子可是不輕。幸而有這樣一個機會,父親現在非常需要他,一切事情都交給他管,趁此可以把經濟權從姨太太手里抓過來,母親和寡嫂將來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因為這個緣故,他不可能不辭職了。當然這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將來還是要出來做事的。 他老早預備好了一番話,說得也很委婉,但是他真正的苦衷還是無法表達出來。譬如說,他母親近來這樣快樂,就像一個窮苦的小孩子撿到破爛的小玩藝,就拿它當個寶貝。而她這點凄慘可憐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既然給了她了,他實在不忍心又去從她手里奪回來。此外還有一個原因,但是這一個原因,他不但不能夠告訴曼楨,就連對自己他也不愿意承認——就是他們的結婚問題。事實是,只要他繼承了父親的家業,那就什么都好辦,結婚之后,接濟接濟丈人家,也算不了什么。相反地,如果他不能夠抓住這個機會,那么將來他母親、嫂嫂和侄兒勢必都要靠他養活。他和曼楨兩個人,他有他的家庭負擔,她有她的家庭負擔,她又不肯帶累了他,結婚的事更不必談了,簡直遙遙無期。他覺得他已經等得夠長久了,他心里的煩悶是無法使她了解的。 還有一層,他對曼楨本來沒有什么患得患失之心,可是自從有過慕瑾那回事,他始終心里總不能釋然。人家說夜長夢多,他現在覺得也許倒是有點道理。這些話他都不好告訴她,曼楨當然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和家庭妥協了,而且一點也沒征求她的同意,就貿然地辭了職。她覺得非常痛心,她把他的事業看得那樣重,為它怎樣犧牲都可以,他卻把它看得這樣輕。本來要把這番道理跟他說一說,但是看他那神氣,已經是很慚愧的樣子,就也不忍心再去譴責他,所以她始終帶著笑容,只問了聲:“你告訴了叔惠沒有?”世鈞笑道:“告訴他了?!甭鼧E笑道:“他怎么說?”世鈞笑道:“他說很可惜?!?/br> 曼楨笑道:“他也是這樣說?”世鈞向她望了望,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興?!甭鼧E笑道:“你呢,你很高興,是不是?你住到南京去了,從此我們也別見面了,你反正不在乎?!笔棱x見她只是一味的兒女情長,并沒有義正辭嚴地責備他自暴自棄,他頓時心里一寬,笑道:“我以后一個禮拜到上海來一次,好不好?這不過是暫時的事,暫時只好這樣。我難道不想看見你么?” 他在上海耽擱了兩三天,這幾天他們天天見面,表面上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但是他一離開她,就回過味來了,覺得有點不對。所以他一回到南京,馬上寫了封信來。信上說: “我真想再看見你,但是我剛來過,這幾天內實在找不到一個借口再到上海來一趟。這樣好不好。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來度一個周末。你還沒有到南京來過呢。我的父母和嫂嫂,我常常跟你說起他們,你一定也覺得他們是很熟悉的人,我想你住在這里不會覺得拘束的。 你一定要來的。叔惠我另外寫信給他?!?/br> 叔惠接到他的信,倒很費躊躇。南京他實在不想再去了。 他和曼楨通了一個電說,說:“要去還是等春天,現在這時候天太冷了,而且我上次已經去過一趟了。你要是沒去過,不妨去看看?!甭鼧E笑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一個人去好像顯得有點——突兀?!笔寤荼緛硪灿悬c看出來,世鈞這次邀他們去,目的是要他的父母和曼楨見見面。假如是這樣,叔惠倒想著他是義不容辭的,應當陪她去一趟。 就在這一個星期尾,叔惠和曼楨結伴來到南京,世鈞到車站上去接他們。他先看見叔惠,曼楨用一條湖綠羊毛圍巾包著頭,他幾乎不認識她了。頭上這樣一扎,顯得下巴尖了許多,是否好看些倒也說不出來,不過他還是喜歡她平常的樣子,不喜歡有一點點改動。 世鈞叫了一輛馬車,叔惠笑道:“這大冷天,你請我們坐馬車兜風?”曼楨笑道:“南京可真冷?!笔棱x道:“是比上海冷得多,我也忘了告訴你一聲,好多穿點衣服?!甭鼧E笑道: “告訴我也是白告訴,不見得為了上南京來一趟,還特為做上一條大棉褲?!笔棱x道:“待會兒問我嫂嫂借一條棉褲穿?!笔寤菪Φ溃骸八洗┎殴帜??!甭鼧E笑道:“你父親這兩天怎么樣?可好些了?”世鈞道:“好多了?!甭鼧E向他臉上端詳了一下,微笑道:“那你怎么好像很擔憂的樣子?”叔惠笑道:“去年我來的時候他就是這神氣,好像擔心極了,現在又是這副神氣來了,就像是怕你上他們家去隨地吐痰或是吃飯搶菜,丟他的人?!笔棱x笑道:“什么話?”曼楨也笑了笑,搭訕著把她的包頭緊了一緊,道:“風真大,幸而扎著頭,不然頭發要吹得像蓬頭鬼了!”然而,沒有一會工夫,她又把那綠色的包頭解開了,笑道:“我看路上沒有什么人扎著頭,大概此地不興這個,我也不高興扎了,顯著奇怪,像個紅頭阿三?!笔寤菪Φ溃骸凹t頭阿三?綠頭蒼蠅!”世鈞噗哧一笑,道:“還是扎著好,護著耳朵,暖和一點?!甭鼧E道:“暖和不暖和,倒沒什么關系,把頭發吹得不像樣子!” 她拿出一把梳子來,用小粉鏡照著,才梳理整齊了,又吹亂了,結果還是把圍巾扎在頭上,預備等快到的時候再拿掉。世鈞和她認識了這些時,和她同出同進,無論到什么地方,也沒看見她像今天這樣怯場。 他不禁微笑了。 他跟他家里人是這樣說的,說他請叔惠和一位顧小姐來玩兩天,顧小姐是叔惠的一個朋友,和他也是同事。他也并不是有意隱瞞。他一向總覺得,家里人對于外來的女友總特別苛刻些,總覺得人家配不上他們自己的人。他不愿意他們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楨,而希望他們能在較自然的情形下見面。至于見面之后,對曼楨一定是一致贊成的,這一點他卻很有把握。 馬車來到皮貨莊門前,世鈞幫曼楨拿著箱子,三人一同往里走。店堂里正有兩個顧客在那里挑選東西,走馬樓上面把一只只皮統子從窗口吊下來。唿唿唿放下繩子,吊下那么小小的一卷東西,反面朝外,微微露出一些皮毛。那大紅綢里子就像襁褓似的,里面睡著一只毛茸茸的小獸。走馬樓上的五彩玻璃窗后面,大概不是他母親就是他嫂嫂,在那里親手主持一切。是他母親——她想必看見他們了,馬上哇啦一喊:“陳媽,客來了!”聲音尖利到極點,簡直好像樓上養著一只大鸚鵡。世鈞不覺皺了皺眉頭。 皮貨店里總有一種特殊的氣息,皮毛與樟腦的氣味,一切都好像是從箱子里才拿出來的,珍惜地用銀皮紙包著的。世鈞小時候總覺得樓下這爿店是一個陰森而華麗的殿堂?,F在他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只剩下一些親切感。他常常想象著曼楨初次來到這里,是怎樣一個情形?,F在她真的來了。 叔惠是熟門熟路,上樓梯的時候,看見墻上掛著兩張猴皮,便指點著告訴曼楨:“這叫金絲猴,出在峨眉山的?!甭鼧E笑道:“哦,是不是這黃毛上有點金光?”世鈞道:“據說是額上有三條金線,所以叫金絲猴?!睒翘萆习党脸恋?,曼楨湊近前去看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來。世鈞道:“我小時候走過這里總覺得很秘密,有點害怕?!?/br> 大少奶奶在樓梯口迎了上來,和叔惠點頭招呼著,叔惠便介紹道:“這是大嫂。這是顧小姐?!贝笊倌棠绦Φ溃骸罢埨镞呑??!笔棱x無論怎樣撇清,說是叔惠的女朋友,反正是他專誠由上海請來的一個女客,家里的人豈有不注意的。大少奶奶想道:“世鈞平常這樣眼高于頂,看不起本地姑娘,我看他們這個上海小姐也不見得怎樣時髦?!?/br> 叔惠道:“小健呢?”大少奶奶道:“他又有點不舒服,躺著呢?!毙〗∵@次的病源,大少奶奶認為是他爺爺教他認字塊,給他吃東西作為獎勵,所以吃壞了。小健每一次生病,大少奶奶都要歸罪于這個人或那個人,這次連她婆婆都怪在里面。 沈太太這一向為了一個嘯桐,一個世鈞,天天挖空心思,弄上好些吃的,孩子看著怎么不眼饞呢?沈太太近來過日子過得這樣興頭,那快樂的樣子,大少奶奶這傷心人在旁邊看著,自然覺得有點看不入眼。這兩天小健又病了,家里一老一小兩個病人,還要從上海邀上些男朋女友跑來住在這里,世鈞不懂事罷了,連他母親也跟著起哄! 沈太太出來了,世鈞又給曼楨介紹了一下,沈太太對她十分客氣,對叔惠也十分親熱。 大少奶奶只在這間房里轉了一轉,就走開了。桌上已經擺好一桌飯菜,叔惠笑道:“我們已經在火車上吃過了?!笔棱x道:“那我上當了,我到現在還沒吃飯呢,就為等著你們?!鄙蛱溃骸澳憧斐园?。顧小姐,許家少爺,你們也再吃一點,陪陪他?!彼麄冏聛沓燥?,沈太太便指揮仆人把他們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間里去。曼楨坐在那里,忽然覺得有一只狗尾巴招展著,在她腿上拂來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