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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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立道:“光是好,有什么用?你還是不喜歡我!” 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 海立還有點疑疑惑惑地道:“你真的……” 小寒點點頭。 海立道:“那么……” 小寒又點點頭。她抬起手來擦眼淚,道:“你暫時離開了我罷。我……我不知道為什么,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br>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海立連忙跨上自行車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里來,恰巧誤了電梯,眼看著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地撳鈴,電梯又下來了。門一開,她倒退了一步,里面的乘客原來是她父親!她木木地走進電梯,在黯黃的燈光下,她看不見他臉上任何表情。這些天了,他老是躲著她,不給她一個機會與他單獨談話。她不能錯過了這一剎那。二樓……三樓……四樓。她低低地向他道:“爸爸,我跟龔海立訂婚了?!?/br> 他的回答也是頂低頂低的,僅僅是嘴唇的翕動,他們從前常常在人叢中用這方式進行他們的秘密談話。他道:“你不愛他。你再仔細想想?!?/br> 小寒道:“我愛他。我一直瞞著人愛著他?!?/br> 峰儀道:“你再考慮一下?!?/br> 八樓。開電梯的嘩喇喇拉開了鐵柵欄,峰儀很快地走了出去,掏出鑰匙來開門。小寒趕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慮過了。我需要一點健康的,正常的愛?!?/br> 峰儀淡淡地道:“我是極其贊成健康的,正常的愛?!币幻嬲f,一面走了進去,穿過客堂,往他的書房里去了。 小寒站在門口,愣了一會,也走進客室里來。陽臺上還曬著半邊太陽,她母親還蹲在涼棚底下修剪盆景。小寒三腳二步奔到陽臺上,唿朗一聲,把那綠瓷花盆踢到水溝里去。許太太吃了一驚,扎煞著兩手望著她,還沒說出話來,小寒順著這一踢的勢子,倒在竹籬笆上,待要哭,卻哭不出來,臉掙得通紅,只是干咽氣。 許太太站起身來,大怒道:“你這是算什么?” 小寒回過一口氣來,咬牙道:“你好!你縱容得他們好! 爸爸跟段綾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許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關你什么事?我不管,輪得著你來管?” 小寒把兩臂反剪在背后,顫聲道:“你別得意!別以為你幫著他們來欺負我,你就報了仇——” 許太太聽了這話,臉也變了,刷地打了她一個嘴巴子,罵道:“你胡說些什么?你犯了失心瘋了?你這是對你母親說話么?” 小寒挨了打,心地卻清楚了一些,只是嘴唇還是雪白的,上牙忒楞楞打著下牙。她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她母親這樣發脾氣,因此一時也想不到抗拒。兩手捧住腮頰,閉了一會眼睛,再一看,母親不在陽臺上,也不在客室里。她走進屋里去,想到書房里去見她父親,又沒有勇氣。她知道他還在里面,因為有人在隔壁趕趕咐咐翻抽斗,清理文件。 她正在猶疑,她父親提了一只皮包從書房里走了出來。小寒很快地搶先跑到門前,把背抵在門上。峰儀便站住了腳。 小寒望著他。都是為了他,她受了這許多委屈!她不由得滾下淚來。在他們之間,隔著地板,隔著檸檬黃與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著睡熟的貍花貓,痰盂,小撮的煙灰,零亂的早上的報紙……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離,然而滿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夠奔過去。她不能夠近他的身。 她說:“你以為綾卿真的愛上了你?她告訴過我的,她是‘人盡可夫’!” 峰儀笑了,像是感到了興趣,把皮包放在沙發上道:“哦? 是嗎?她有過這話?“ 小寒道:“她說她急于結婚,因為她不能夠忍受家庭里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過是換個環境,碰到誰就是誰!” 峰儀笑道:“但是她現在碰到了我!” 小寒道:“她先遇見了龔海立,后遇見了你。你比他有錢,有地位——” 峰儀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愛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顧一切地跟我么?她敢冒這個險么?” 小寒道:“啊,原來你自己也知道你多么對不起綾卿!你不打算娶她。你愛她,你不能害了她!” 峰儀笑道:“你放心?,F在的社會上的一般人不像從前那么嚴格了。綾卿不會怎樣吃苦的。你剛剛說過:我有錢,我有地位。你如果為綾卿擔憂的話,大可以不必了!” 小寒道:“我才不為她擔憂呢!她是多么有手段的人!我認識她多年了,我知道她,你別以為她是個天真的女孩子!” 峰儀微笑道:“也許她不是一個天真的女孩子。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約都跟你差不多罷!” 小寒跳腳道:“我有什么不好?我犯了什么法?我不該愛我父親,可是我是純潔的!” 峰儀道:“我沒說你不純潔呀!”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為我愛你!你哪里還有點人心哪——你是個禽獸!你——你看不起我!” 她撲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峰儀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她在掙扎中,尖尖的長指甲劃過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滴。穿堂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峰儀沙聲道: “你母親來了?!?/br>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鏡中瞥見了她自己,失聲叫道:“我的臉!”她臉上又紅又腫,淚痕狼藉,再加上那鮮明的血跡子。 峰儀道:“快點!”他把她從地上曳過這邊來,使她伏在他膝蓋上,遮沒了她的面龐。 許太太推門進來,問峰儀道:“你今兒回家吃晚飯么?” 峰儀道:“我正要告訴你呢。我有點事要上天津去一趟,耽擱多少時候卻說不定?!?/br> 許太太道:“噢。幾時動身?” 峰儀道:“今兒晚上就走。我說,我不在這兒的時候,你有什么事,可以找行里的李慕仁,或是我的書記?!?/br> 許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給你打點行李去?!?/br> 峰儀道:“你別費事了,讓張媽她們動手好了?!?/br> 許太太道:“別的沒有什么,最要緊的就是醫生給你配的那些藥,左一樣,右一樣,以后沒人按時弄給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記得。我還得把藥方子跟服法一樣一樣交代給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過一過目?!?/br> 峰儀道:“我就來了?!?/br> 許太太出去之后,小寒把臉撳在她父親腿上,雖然極力抑制著,依舊肩膀微微聳動著,在那里靜靜地啜泣。峰儀把她的頭搬到沙發上,站起身來,抹了一抹褲子上的皺紋,提起皮包,就走了出去。 小寒伏在沙發上,許久許久,忽然跳起身來。爐臺上的鐘指著七點半。她決定去找綾卿的母親,這是她最后的一著。 綾卿曾經告訴過她,段老太太是怎樣的一個人——糊涂而又暴躁,固執起來非常的固執。既然綾卿的嫂子能夠支配這老太太,未見得小寒不能夠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沒有知道綾卿最近的行動。知道了,她決不會答應的。綾卿雖然看穿了她的為人,母女的感情還是很深。 她的話一定有相當的力量。 小寒匆匆地找到她的皮夾子,一刻也不耽擱,就出門去了。她父親想必早離開了家。母親大約在廚房里,滿屋子鴉雀無聲,只隱隱聽見廚房里油鍋的爆炸。 小寒趕上了一部公共汽車。綾卿的家,遠雖不遠,卻是落荒的地方。小寒在暮色蒼茫中一家一家挨次看過,認門牌認了半天,好容易尋著了。是一座陰慘慘的灰泥住宅,洋鐵水管上生滿了青黯的霉苔。只有一扇窗里露出燈光,燈上罩著破報紙,仿佛屋里有病人似的。小寒到了這里,卻躊躇起來,把要說的話,在心上盤算了又盤算。天黑了,忽然下起雨來,那雨勢來得猛,嘩嘩潑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層白煙。小寒回頭一看,雨打了她一臉,嗆得她透不過氣來,她掏出手絹子來擦干了一只手,舉手撳鈴。撳不了一會,手又是濕淋淋的。她怕觸電,只得重新揩干了手,再撳。鈴想必壞了,沒有人來開門。小寒正待敲門,段家的門口來了一輛黃包車。一個婦人跨出車來,車上的一盞燈照亮了她那桃灰細格子綢衫的稀濕的下角。小寒一呆,看清楚了是她母親,正待閃過一邊去,卻來不及了。 她母親慌慌張張迎上前來,一把拉住了她道:“你還不跟我來!你爸爸——在醫院里——” 小寒道:“怎么?汽車出了事?還是——” 她母親點了點頭,向黃包車夫道:“再給我們叫一部?!?/br> 不料這地方偏僻,又值這傾盆大雨,竟沒有第二部黃包車,車夫道:“將就點,兩個人坐一部罷?!?/br> 許太太與小寒只得鉆進車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怎么了?” 許太太道:“我從窗戶里看見你上了公共汽車,連忙趕了下來,跳上了一部黃包車,就追了上來?!?/br> 小寒道:“爸爸怎么會到醫院里去的?” 許太太道:“他好好地在那里。我不過是要你回來,哄你的?!?/br> 小寒聽了這話,心頭火起,攀開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許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發瘋了?趁早給我安靜點!” 小寒鬧了一天,到了這個時候,業已精疲力盡,竟扭不過她母親。雨下得越發火熾了,拍啦啦濺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視覺的世界早已消滅了,余下的僅僅是嗅覺的世界——雨的氣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氣味,油布的氣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氣味,水滴滴的頭發的氣味,她的腿緊緊壓在她母親的腿上——自己的骨rou! 她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厭惡與恐怖。怕誰?恨誰?她母親?她自己?她們只是愛著同一個男子的兩個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rou與那緊緊擠著她的,溫暖的,他人的肌rou。呵,她自己的母親! 她痛苦地叫喚道:“媽,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兒干什么?” 許太太低聲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點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逼著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裝著不知道!” 許太太道:“你叫我怎么能夠相信呢?——總拿你當個小孩子!有時候我也疑心。過后我總怪我自己小心眼兒,‘門縫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許我自己那么想,可是我還是一樣的難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歲以后,偶然穿件美麗點的衣裳,或是對他稍微露一點感情,你就笑我。 ……他也跟著笑……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過是一個天真的孩子!“ 小寒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連她母親也感到那震動。她母親也打了個寒戰,沉默了一會,細聲道:“現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毙『蘖似饋?。她犯了罪。她將她父母之間的愛慢吞吞地殺死了,一塊一塊割碎了——愛的凌遲!雨從簾幕下面橫掃進來,大點大點寒颼颼落在腿上。 許太太的聲音空而遠。她說:“過去的事早已過去了。好在現在只剩了我們兩個人了?!?/br> 小寒急道:“你難道就讓他們去?” 許太太道:“不讓他們去,又怎樣?你爸爸不愛我,又不能夠愛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愛綾卿。他眼見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過短短的幾年。愛,也不過短短的幾年。由他們去罷!” 小寒道:“可是你——你預備怎樣?” 許太太嘆了口氣道:“我么?我一向就是不要緊的人,現在也還是不要緊。要緊的倒是你——你年紀青著呢?!?/br> 小寒哭道:“我只想死!我死了倒干凈!” 許太太道:“你怪我沒早管你,現在我雖然遲了一步,有一分力,總得出一分力。你明天就動身,到你三舅母那兒去?!?/br> 小寒聽見“三舅母”那三個字,就覺得肩膀向上一聳一聳的,熬不住要狂笑。把她過繼出去? 許太太又道:“那不過是暫時的事。你在北方住幾個月,定下心來,仔細想想。你要到哪兒去繼續念書,或是找事,或是結婚,你計劃好了,寫信告訴我。我再替你布置一切?!?/br> 小寒道:“我跟龔海立訂了婚了?!?/br> 許太太道:“什么?你就少胡鬧罷!你又不愛他,你惹他做什么?” 小寒道:“有了愛的婚煙往往是痛苦的。你自己知道?!?/br> 許太太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論。你的脾氣這么壞,你要是嫁了個你所不愛的人,你會給他好日子過?你害苦了他,也就害苦了你自己?!?/br> 小寒垂頭不語。許太太道:“明天,你去你的。這件事你丟給我好了。我會對他解釋的?!?/br> 小寒不答。隔著衣服,許太太覺得她身上一陣一陣細微地顫栗,便問道:“怎么了?” 小寒道:“你——你別對我這么好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許太太不言語了。車里靜悄悄的,每隔幾分鐘可以聽到小寒一聲較高的嗚咽。 車到了家。許太太吩咐女傭道:“讓小姐洗了澡,喝杯熱牛奶,趕緊上床睡罷!明天她還要出遠門呢?!?/br> 小寒在床上哭一會,又迷糊一會。半夜里醒了過來,只見屋里點著燈,許太太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箱。雨還澌澌地下著。 小寒在枕上撐起胳膊,望著她。許太太并不理會,自顧自拿出幾雙襪子,每一雙打開來看過了,沒有洞,沒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來,安插在一疊一疊的衣裳里。頭發油、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來。小寒爬下床頭,跪在箱子的一旁,看著她做事,看了半日,突然彎下腰來,把額角抵在箱子的邊沿上,一動也不動。 許太太把手擱在她頭發上,遲鈍地說著:“你放心。等你回來的時候,我一定還在這兒……” 小寒伸出手臂來,攀住她母親的脖子,哭了。 許太太斷斷續續地道:“你放心……我……我自己會保重的……等你回來的時候……” (一九四三年七月) 封 鎖開電車的人開電車。在大太陽底下,電車軌道像兩條光瑩瑩的,水里鉆出來的曲蟮,抽長了,又縮短了;抽長了,又縮短了,就這么樣往前移——柔滑的,老長老長的曲蟮,沒有完,沒有完……開電車的人眼睛盯住了這兩條蠕蠕的車軌,然而他不發瘋。 如果不碰到封鎖,電車的進行是永遠不會斷的。封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