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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張愛玲文集在線閱讀 - 第29節

第29節

    小艾后來想想,倒又覺得懊悔,不該去招惹他。有根已經找到了事情,是陶媽托人把他薦進去的,在法大馬路一爿南貨店里,離這里很遠,他搬出去以后,卻差不多天天晚上總要來一趟,乘電車只有很短的一截可乘,所以要走非常長的一段路,陶媽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卻也無法可施。他來了也不過在廚房里坐一會,有時候并也見不到小艾。后來他忽然絕跡不來了,小艾還以為是她對他的態度太冷淡的緣故。

    隔了有一兩個月光景,有一天忽然又來了,卻已經把頭發養長了,梳得光溜溜的,大概前一向他因為頭發剛剛養長,長到一個時期就矗立在頭上,很不雅觀,所以沒有來。

    日子一久,小艾心里也就有點活動起來了。因為除了嫁人以外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離開席家。從前三太太有一個丫頭,就是和她同時買來的,比她大幾歲,很機靈的那個,名叫連喜,后來逃走了,小艾那時候還小,但是對于這樁事情印象非常深。后來卻又聽見說,有人碰見連喜,已經做了沿街拉客的妓女,她是遇見了壞人,對她說介紹她到工廠里去做工,把她騙了賣掉了。小艾聽到這話,心里非常難受,對于這吃人的社會卻是多了一層認識。

    她因此打消了逃走的念頭,這許多年來一直在這里苦熬著?,F在這有根倒是對她很好,別的不說,第一他是一個知道底細的人,總比較可靠。但是小艾對于他總覺得有點不能決定。倒并不是為了她對他有沒有感情的問題。她因為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根本不知道愛情是什么,所以也不知道重視它。她最認為不妥的,還是他是陶媽的兒子這一層。即使陶媽肯要她做媳婦,她也還不愿意要陶媽這樣一個婆婆——難道受陶媽的氣還沒有受夠。同時她也覺得有根這人不像是一個有作為的人。怎樣才是一個有志氣有作為的人,她也說不出來,然而總有這樣一個模糊的意念,在這種社會里,一個人要想揚眉吐氣,大概非發財不行吧。至于怎樣就能夠發財,她卻又是很天真的想法,以為只要勤勤懇懇的,好好的做人就行了。

    他們住的這弄堂,是在一個舊家的花園里蓋起幾排市房,從前那座老洋房也還存留在那里,不過也已經分租出去了,里面住了不知道多少人家,樓下還開著一爿照相館。那幢大房子也就像席家從前住的那種老式洋樓一樣,屋頂上矗立著方形的一座座紅磚砌的煙囪,還豎著定風針。常常有一個人坐在那屋頂上讀書。小艾在夏天的傍晚到曬臺上去收衣裳,總看見對門的屋頂上有那么一個青年坐在那里看書,夕陽照在那紅磚和紅瓦上,在那樓房的屋脊背后便是滿天的紅霞,小艾遠遠地望過去,不由得有些神往,對于那個人也就生出種種幻想。

    對門那屋頂上搭著個鉛皮頂的小棚屋,這人大概就住在那里,那里面自然光線很壞,所以他總坐到外面來看書。

    看他穿著一身短打,也不像一個學生,怎么倒這樣用功呢?

    夏天天黑得晚,有一天晚飯后,天色還很明亮,小艾在窗口向對過望去,那人已經不在那里了,屋頂上斜架著一根竹竿,晾著一件藍布褂子,在那暮色蒼茫中,倒像是一個人張開兩臂欹斜地站在那里。她正向那邊看著,忽然聽見底下弄堂里鬧哄哄的一陣sao動,向下面一看,來了兩部汽車;就在他們門口停下了,下來好幾個穿制服帶槍的人,小艾倒怔住了,正要去告訴五太太,那些法警已經蜂擁上樓,原來是因為景藩在外頭借的債積欠不還,被人家告了,所以來查封他們的財產,把家里的箱籠櫥柜全都貼上了封條,一方面出了拘票來捉人。其實景藩這時候已經遠走高飛,避到北邊去了,起初五太太這邊還不知道。五太太出去替他奔走設法,到處求人幫忙,但是親戚間當然誰也不肯拿出錢來,都說:“他們這是個無底洞?!币贍旊m然也著急,卻很不愿意他后母參預這些事情,因為她急得見人就磕頭,徒然丟臉,一點用處也沒有。

    五太太自從受過這番打擊,性格上似乎有了很顯著的變化,不那么嘻嘻哈哈的了,面色總是十分陰沉,在應酬場中便也不像從前那樣受歡迎了。有時候人家拉她打牌,說替她解悶,她的牌品本來很好的,現在也變壞了,一上來就怕輸,一輸就著急,一急起來便將身體左右搖擺著,搖擺個不停。和她同桌打牌的人都說:“我只要一看見她搖起來我就心里發煩?!币虼巳思叶寂赂?,她常常去算命,可是又害怕,怕他算出什么兇險的事來,因此總叫他什么都不要說,“只問問財氣?!?/br>
    五太太不久就得了病。有一次她那心臟病發得很厲害,家里把她娘家的兄嫂也請了來,他們給請了個醫生,大家忙亂了一晚上,家里的一只貓出去了一夜也沒回來,大家也沒有注意。

    五太太這一向因為節省開支,把所有的貓都送掉了,只剩下這一只黑尾巴的“雪里拖槍”,是她最心愛的。第二天五太太病勢緩和了些,便問起那只貓,陶媽樓上找到樓下,也沒找到,只得騙她說:“剛才還在這兒呢,一會兒倒又跑出去了?!币幻婢挖s緊叫小艾出去找去。小艾走到弄堂里,拿著個拌貓飯的洋瓷盤子鏜鏜敲著,“咪咪!咪咪!”的高叫著,同時嘴里嘖嘖有聲,她是常常這樣做的,但是今天不知怎么,總覺得這種行為實在太可笑了,自己覺得非常不自然,仿佛怕給什么人聽見了。

    在弄堂里前前后后都走遍了,也沒有那貓的影子?;氐郊依飦?,才掩上后門,忽然有人撳鈴,一開門,卻吃了一驚,原來就是對過屋頂上常??匆姷哪强⌒愕那嗄?,他抱著個貓問道:“這貓是不是你們的?”越是怕他聽見,倒剛巧給他聽見了。小艾紅著臉接過貓來,覺得應當道一聲謝,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青年便又解釋道:“給他們捉住關起來了——我們家里老鼠太多,他們也真是,也不管是誰家的,說是要把這貓借來幾天讓它捉捉老鼠?!?/br>
    小艾便笑道:“哦,你們家老鼠多?過天我們有了小貓,送你們一個好吧?”那青年先笑著說“好”,略頓了一頓,又說了聲:“我就住在八號里。我叫馮金槐?!闭f著,又向她點了個頭,便匆匆的走開了。

    小艾抱著貓關上了門,便倚在門上,低下頭來把臉偎在那貓身上一陣子揉擦,忽然覺得它非??蓯?。她上樓去把貓送到五太太房里。五太太房里有一個日歷,今天這一張是紅字,原來是星期日,他今天大概是放假吧,要不然這時候怎么會在家里。那天天氣非常好,小艾便一直有點心神不定,老是往對過屋頂上看著,那馮金槐卻一直沒有出來。也許出去了,難得放一天假,還不出去走走。

    陶媽做菜的時候發現醬油快完了,那天午飯后便叫小艾云打醬油,生油也要買了。小艾先把藍布圍裙解了下來,方才拿了油瓶走出去。他們隔壁有一家鞋店,遇到這天氣好的時候,便把兩張作臺搬到后門外面來擺著,幾個店員圍著桌子坐著,在那里粘貼繡花鞋面,就在那藍天和白云底下,空氣又好,光線又好,桌上攤滿了各色鞋面,玫瑰紫的,墨綠的,玄色、藍色的,平金繡花,十分鮮艷。小艾每次走過的時候總要多看兩眼,今天卻沒有怎樣注意,心里總覺得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為什么很怕碰見那馮金槐。

    從弄堂里走出去,一路上也沒有碰見什么人?;貋淼臅r候,卻老遠的就看見那馮金槐穿著一件破舊的短袖汗衫,拿著個洋瓷盆在自來水龍頭那里洗衣裳。他一定也覺得他這是“男做女工”,有點難為情似的,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小艾也點點頭笑了笑,偏趕著這時候,她的頭發給風吹的,有一綹子直披到臉上來,她兩只手又都占著,拿著一瓶油,一瓶醬油,只得低下頭來,偏著臉一直湊上去,把頭發扶到耳后去。同時自己就又覺得,這一個動作似乎近于一種羞答答的樣子,見了人總是這樣不大方,因此便又紅著臉笑道:“今天放假呀?”然而也就說了這么一句,因為看見鞋店里那些伙計坐在那邊貼鞋面,有兩個人向他們這邊望過來,仿佛對他們很注意似的。她也沒有等他回答,便在他身邊走了過去,走回家去了。

    以后她注意到,每星期日他總拿著一卷衣服,到那公用的自來水龍頭那里去洗衣裳。想必他家里總是沒有什么人,所以東西全得自己洗。

    平常在弄堂里有時候也碰見,不過星期日這一天是大概一定可以碰見一次的。見面的次數多了偶爾也說說話。他說他是在一個印刷所里做排字工作的,他是一個人在上海。

    五太太房里的日歷一向是歸小艾撕的,從此以后,這日歷就有點靠不住起來,往往一到了星期六,日歷上已經赫然是星期日了,而到了星期一,也仍舊是一張紅字的星期日,星期二也仍舊是星期日,或許是因為過了這一天之后,在潛意識里仿佛有點懶得去撕它,所以很容易忘記做這樁事情。五太太是反正在生病,病中光陰,本來就過得糊里糊涂的,所以也不會注意到這些。

    五太太那只貓懷著小貓,后來沒有多少時候就養下來了,一窠有五只,五太太一只也不預備留著,打算誰要就給誰。小艾便想著,等看見金槐的時候要告訴他一聲,但是這一向倒剛巧沒有機會見到他。已經有好兩個星期沒有看見他出來洗衣服了。近來天氣漸漸冷了,大約因為這緣故,一直也沒看見他在屋頂上看書。有一天她又朝那邊望著,心里想不會是病了吧。那屋頂上斜搭著一根竹竿,晾著幾件衫褲,里面卻有一件女人的衣服,一件紫紅色魚鱗花紋的布旗袍。她忽然想起來,前些時有一次看見兩輛黃包車拉到八號門口,黃包車上堆著紅紅綠綠的棉被和衣服,是人家辦喜事“鋪嫁妝”,八號那一座房子里面住了那么許多人家,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娶新娘子。當時也沒有注意,后來新娘子是什么時候進門的,也沒有看見。

    其實也很可能就是金槐結婚。除非他已經有了女人了,在鄉下沒有出來。兩樣都是可能的。她這時候想著,倒越想越像——也說不定就是他結婚。怪不得他這一向老沒出來洗衣裳,一定是有人替他洗了。

    小艾自己想想,她實在是沒有理由這樣難過,也沒有這權利,但是越是這樣,心里倒越是覺得難過。

    小貓生下來已經有一個多月,要送掉也可以送了。小艾便想著,借著這機會倒可以到金槐那里去一趟,把這貓給他們送去,順便看看他家里到底是個什么情形。她趁著有一天,是一個陰歷的初一,陶媽劉媽都到廟里燒香去了,五太太在床上也睡著了,她便去換上一件干凈的月白竹布旗袍,拿一條冷毛巾匆匆地擦了把臉,把牙粉倒了些在手心里,往臉上一抹,把一張臉抹得雪白的,越發襯托出她那漆黑的眼珠子,黑油油的齊肩的長發。她悄悄的把貓抱著,下樓開了后門溜了出去,便走到對過那座老房子里,走上臺階,那里面卻是一進門就是黑洞洞的,有點千門萬戶的模樣。她略微躊躇了一下,便徑自走上樓梯。樓梯口有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嗚嗚做聲的哄著拍著,在那里踱來踱去,看見了小艾,便只管拿眼睛打量著她。

    小艾便笑道:“對不起,有個馮金槐是不是住在這里?”那女人想了一想道:“馮金槐——是呀,他本來住在上頭的,現在搬走了呀?!毙“挥X怔了怔,道:“哦,搬走啦?”那女人見她還站在那里,仿佛在那里發呆,便問道:

    “你可是他的親戚?”小艾忙笑道:“不是,我是對過的,因為上回聽見他說他們這兒老鼠多,想要一只貓,我答應他我們那兒有小貓送他一只的?!闭f著,便把那小貓舉了一舉給她看看。那女人說道:“他搬了已經一個多月了,本來他跟他表弟住在一間房里的,現在他表弟討了娘子了,所以他搬走了?!?/br>
    小艾哦了一聲,又向她點了個頭,便轉身下樓,手里抱著那只小貓,另一只手握著它兩只前爪,免得它抓人,便這樣一直走出去,下了臺階。太陽曬在身上很暖和,心里也非常松快,但同時又覺得惘然。雖然并不是他結婚,但是他已經搬走了。她又好像得到了一點什么,又好像失去了什么,心里只是說不出來的悵惘。

    又過了些日子。有一天黃昏的時候,小艾在后門外面生煤球爐子,彎著腰拿著把扇子極力地肩著,在那寒冷的空氣里,那白煙滾滾的住橫里直飄過去。她只管彎著腰扇爐子,忽然聽見有人給煙嗆的咳嗽,無意之中抬起頭來看了看,卻是金槐。他已經繞到上風去站著了。

    他覺得他剛才倒好像是有心咳那么一聲嗽來引起她的注意,未免有點可笑,因此倒又有點窘,雖然向她點頭微笑道,那笑容卻不大自然。小艾卻是由衷地笑了起來,道:“咦?我后來給你送小貓去的,說你搬走了?!苯鸹眴蚜艘宦?,仿佛很抱歉似的,只是笑著,隔了一會方道:“叫你白跑一趟。我搬走已經好幾個月了。我本來住在這兒是住在親戚家里?!毙“愕溃骸澳憬裉靵砜此麄兝??”金槐道:“噯。今天剛巧走過?!闭f到這里,他也想不出還有什么話可說,因此兩人都默然起來,小艾低著頭只管扳弄著那把扇爐子的破蒲扇。半晌,她覺得像這樣面對面地站在后門口,又一句話也不說,實在不大妥當,不要給人看見了。

    因見那煤球爐子已經生好了,便俯身端起來,向金槐笑了笑,自把爐子送了進去。

    她在爐子上擱上一壺水,忍不住又走到后門口去看看,心里想他一定已經到他親戚家里去了。但是他并沒有進去,依舊站在對過的墻根下,點起一支香煙在那里吸著。小艾把兩手抄在圍裙底下,便也慢慢的向那邊走了過去。她并沒有發問,他倒先迎上來帶笑解釋著,道:“我想想天太晚了,不上他們那兒去了?!彼D了頓,又道:“因為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回頭他們又要留我吃晚飯,倒害人家費事?!毙“参⑿χc了點頭,應了一聲,隨即問道:“你是不是從印刷所來?你們幾點鐘下工?”金槐說他們六點鐘下工,又告訴她印刷所的地址,說他現在搬的地方倒是離那兒比較近,來回方便得多。兩人一面閑談著,在不知不覺間便向弄口走去。也可以說是并排走著,中間卻隔得相當遠。小艾把手別到背后去把圍裙的帶子解開了,仿佛要把圍裙解下來,然而帶子解開來又系上了,只是把它束一束緊。

    走出弄口,便站在街沿上。金槐默然了一會,忽然說道:

    “我來過好幾次了,都沒有看見你?!毙“犓@樣說,仿佛他搬走以后,曾經屢次的回到這里來,都是為了她,因為希望能夠再碰見她,可見他也是一直惦記著她的。她這樣想著,心里這一份愉快簡直不能用言語形容,再也抑制不住那臉上一層層泛起的笑意,只得偏過頭去望著那邊。金槐又道:“你大概不大出來吧?夏天那時候倒常常碰見你?!毙“瑓s不便告訴他,那時候是因為她一看見他出來了,就想法子借個緣故也跑出來,自然是常常碰見了,她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噗嗤一笑。

    金槐想問她為什么笑。也沒好問,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話,只管紅著臉向她望著,小艾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便扭身靠在一只郵筒上,望著那街燈下幢幢往來的車輛。金槐站在她身后,也向馬路上望著。小艾回過頭來向他笑道:“你真用功,我常??匆娔阍谀莾嚎磿??!苯鸹毙Φ溃骸澳阍谀膬嚎匆娢?,我怎么沒看見你?”小艾道:“你不是常常坐在那房頂上的嗎?”金槐笑道:“我因為程度實在太差,所以只好自己看看書補習補習。別的排字工人差不多都中學程度,只有我只在鄉下念過兩年私塾?!彼龁査悄睦锶?,幾時到上海來的。他說他十四歲的時候到上海來學生意,家里還有母親和哥哥在鄉下種田。他問她姓什么,她倒頓住了,她很不愿意剛認識就跟人家說那些話,把自己說得那樣可憐,連姓什么都不知道;因此猶豫了一會,只得隨口說了聲“姓王”。她估計著她已經出來了不少時候,便道:“我得要進去了,恐怕他們要找我了?!苯鸹币仓浪悄羌胰思业逆九?,行動很不自由的,不要害她挨罵,便也說道:“我也要回去了?!边@樣說了以后,兩人依舊默默相向,過了一會,小艾又說了聲:“我進去了?!北戕D身走進弄堂。

    雖然并沒有約著幾時再見面,第二天一到了那時候,小艾就想著他今天下了班不知會不會再來,因此就揀了這時候到廚房里去劈柴,把后門開著,不時的向外面看看,果然看見他來了。陶媽剛巧也在廚房里,小艾就沒有和他說話,金槐也就走開了。小艾等劈好了柴,便造了個謊說頭發上插的一把梳子丟了,恐怕在弄堂里了,便跑出去找。走到弄堂口,金槐還在昨天那地方等著她,便又站在那兒說起話來。

    以后他們常常這樣,隔兩天總要見一次面。后來大家熟了,小艾有一天便笑著說:“你這人真可笑,從前那時候住在一個弄堂里,倒不大說話,現在住得這樣遠,倒天天跑了來?!?/br>
    金槐笑道:“那時候倒想跟你說話,看你那樣子,也不知道你愿意理我不愿意理我?!?/br>
    小艾不由得笑了,心里想他也跟她是一樣的心理,她也不知道他喜歡她。怎么都是這樣傻。

    金槐又說:“我早就知道你叫小艾了?!毙“瑓s說她最恨這名字,因為人家叫起這名字來永遠是惡狠狠的沒好氣似的。

    后來有一次他來,便說:“我另外給你想了個名字,你說能用不能用?!闭f著,便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鉛筆頭和一張小紙片,寫了“王玉珍”三個字,指點著道:“王字你會寫的,玉字不過是王字加一點,珍字這半邊也是個王字,也很容易寫?!毙“弥菑埣埧戳税肷?,拿在手里一折兩,又一折四,忽然抬起頭來微笑道:“我那天隨口說了聲姓王,其實我姓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彼龑τ谶@樁事情總覺得很可恥,所以到這時候才告訴他,她從小就賣到席家,家里的事情一點也記不起了,只曉得她父母也是種田的。她真怨她的父母,無論窮到什么田地,也不該賣了她。六七歲的孩子,就給她生活在一個敵意的環境里,人人都把她當作一種低級動物看待,無論誰生起氣來,總是拿她當一個出氣筒、受氣包。這種痛苦她一時也說不清,她只是說:“我常常想著,只要能夠像別人一樣,也有個父親有個母親,有一個家,有親戚朋友,自己覺得自己是一個人,那就無論怎樣吃苦挨餓,窮死了也是甘心的?!?/br>
    說著,不由得眼圈一紅。

    金槐聽著,也沉默了一會,因道:“其實我想也不能怪你的父母,他們一定也是給逼迫得實在沒有辦法,也難怪你,你在他們這種人家長大的,鄉下那種情形你當然是不知道?!?/br>
    他就講給她聽種田的人怎樣被剝削,就連收成好的時候自己都吃不飽,遇到年成不好的時候,交不出租子,拖欠下來,就被人家重利盤剝,逼得無路可走,只好賣兒賣女來抵償。譬如他自己家里,還算是好的,種的是自己的田,本來有十一畝,也是因為捐稅太重,負擔不起,后來連典帶賣的,只剩下二畝地,現在他母親他哥嫂還有兩個弟弟在鄉下,一年忙到頭,也還不夠吃的,還要靠他這里每月寄錢回去。

    小艾很喜歡聽他說鄉間的事,因為從這上面她可以想象到她自己的家是什么樣子。此外他又說起去年“八一三”那時候,上海打仗,他們那印刷所的地區雖然不在火線內,那一帶的情形很混亂,所以有一個時期是停工的。他就去擔任替各種愛國團體送慰勞品到前線去,一天步行幾十里路。那是很危險的工作,他這時候說起來也還是很興奮,也很得意,說到后來上海失守,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又十分憤慨。小艾不大喜歡他講國家大事,因為他一說起來就要生氣。但是聽他說說,到底也長了不少見識。

    小艾這一向常常溜出來這么一會,倒也沒有人發覺,因為現在家里人少,五太太為了節省開支,已經把劉媽辭歇了,剩下一個陶媽,五太太病在床上,又是時刻都離不開她的。除了有時候晚飯后,有根來了,陶媽一定要下樓去,到廚房里去陪他坐著,不讓他有機會和小艾說話。

    陶媽本來想著,只要給他娶個媳婦,他也就好了,所以她一直想回鄉下去一趟。憑自己的眼力替他好好地揀一個,但是因為五太太病得這樣,一直也走不開。托人寫信回家去,叫他們的親戚給做媒,人家提的幾個姑娘,有根又都十分反對。

    陶媽轉念一想,他到上海來了這些時候,鄉下的姑娘恐怕也是看不上眼了,便又想在上海托人做媒,又去找上次把有根薦到那南貨店里去的那個表親。那人和那南貨店老板是親戚,沒事常到他們店里去坐坐。他背地里告訴陶媽,聽見說有根剛來的時候倒還老實,近來常常和同事一塊兒出去玩,整夜的不回來。陶媽聽了非常著急,要想給他娶親的心更切了。

    有根雖然學壞了,看見小艾卻仍舊是訥訥的。他也并不覺得她是躲著他,他以為全是他母親在那里作梗,急起來也曾經和他母親大鬧過兩回,說他一定要小艾,不然寧可一輩子不娶老婆。陶媽都氣破了肚子。她因為恨自己的兒子不爭氣,這些話也不愿意告訴人,一直也沒跟五太太說,所以鬧得這樣厲害,五太太在樓上一點也不知道。

    景藩這時候已經回到上海來了,一直深居簡出的,所以知道的人很少。但是漸漸的就有一種傳說,說他在北邊的時候跟日本人非常接近,也說不定他這次回來竟是負著一種使命。

    外面說得沸沸揚揚的,都說席老五要做漢jian了。五太太從她娘家的親戚那里也聽到這話。她問寅少爺,寅少爺說:

    “大概不見得有這個事吧?!蔽逄仓?,他即使有點曉得,也不會告訴她的。

    這時候孤島上的人心很激昂,像五太太雖然國家觀念比較薄弱,究竟也覺得這是一樁不名譽的事情,因此更添上一層憂悶。

    景藩回上海以后,一直很少出去,只有一個地方他是常常去的,他有一個朋友家里設著一個乩壇,他現在很相信扶乩。那地方離他家里也不遠,他常常戴著一副黑眼鏡,扶著手杖,曬著太陽,悠然的緩步前往。這一天,那乩仙照例降壇,跟他們唱和了幾道詩,對于時局也發表了一些議論。但是它雖然有問必答,似乎對于要緊些的事情卻抱定了天機不可泄漏的宗旨,一點消息也不肯透露。因為那天景藩從那里回去,一出大門沒走幾步路,就有兩個人向他開槍,他那朋友家里忽然聽見砰砰的幾聲槍響,從陽臺上望下去,只看見景藩倒臥在血泊里,兇手已經跑了。這里急忙打電話叫救護車,又通知他家里。他姨太太秋老四趕到他朋友家里,卻已經送到醫院去了。又趕到醫院里。已經傷重身亡。秋老四只是掩面痛哭,對于辦理身后的事情卻不肯怎樣拿主意,因為這是花錢的事情。她叫傭人打了個電話給寅少爺,等寅少爺來了,一應事情都叫他做主,寅少爺跟她要錢,她便哭著說他還不知道他父親背了這許多債,哪兒還有錢。

    寅少爺只得另外去想法子,這一天大家忙亂了一天,送到殯儀館里去殯殄。寅少爺一直忙到很晚,方才回到家里來。

    那寅少爺也是個城府很深的人,他心里想五太太這病是受不了刺激的,這消息要是給她知道了,萬一因此有個三長兩短,她娘家的人一定要怪到他身上,還是等明天問過她的兄嫂,假使他們主張告訴她,也就與他無干了。當晚他就把陶媽和小艾都叫了來,說道:“老爺不在了。太太現在病著,你們暫時先不要告訴她。明天的報不要給她看,要是問起來就說沒有送來?!贝送馑卜诸^知照了幾家近親,告訴他們這樁事情是瞞著五太太的,免得他們泄露了消息。但是次日也仍舊有些親戚到他們這里來致慰問之意,一半也是出于一種好奇心,見了五太太,當然也不說什么,只說是來看看她。陶媽背著五太太便向他們打聽,從這些人的口中方才得知事實的真相,寅少爺昨天并沒有告訴她們,原來景藩是被暗殺的。

    小艾聽見了覺得非常激動。一方面覺得快意,同時又有些惘惘的,需要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那個人已經死了。世界上少了他這一個人,仿佛天地間忽然空闊了許多。

    這一天她見到金槐的時候,就把她從前那樁事情講給他聽。她一直也沒有告訴他,一來也是因為他們總是那樣匆匆一面,這些話又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清楚的。同時她又對自己說,既然金槐也還沒有向她提起婚姻的事,她過去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非告訴他不可。倘若他要是提起來,她是一定要告訴他的。至于他一直沒有提起婚事的原因,大概總是因為經濟的關系,據她所知。他拿到的一點工資總得分一大半寄回家去,自己過得非??炭?,當然一時也談不到成家的話。在小艾的心里,也仿佛是寧愿這樣延宕下去,因為這樣她就可以用不著告訴他那些話。因為她實在是不想說。

    然而今天她是不顧一切地說了出來。她好像是自己家里有這樣一個哥哥,找到這里來了,她要把她過去受苦的情形全都告訴給他聽。她又仿佛是告訴整個的世界,因為金槐也就是她整個的世界。

    他說的話很少,他太憤怒了,態度顯得非常僵硬。席景藩要是還活著,他真能夠殺了他。但是既然已經死了,這種話說了也顯得不真實,所以他也沒有說。他們站在馬路邊上,因為小艾怕給熟人認出來,總是站在一個黑暗的地方,在兩家店鋪中間,卸下來的排門好幾扇疊在一起倚在墻上,小艾便挨著那旁邊站著。兩邊的店家都在那昏黃的燈光下吃晚飯。

    小艾突然說道:“我進去了?!北戕D過身來向弄堂口走去。金槐先怔了一怔,想叫她再等一會再進去,然而他趕上去想阻止她,她卻奔跑起來,很快地跑了進去。金槐站在那里倒呆住了,他這時候才覺得他剛才對她的態度不大好,她把這樣的話告訴他,他應當怎樣的安慰她才對,怎么一句話也不說,倒好像冷冷的,她當然要誤會了。她回去一定覺得非常難過。

    他這一天回到家里,心里老這樣想著,也覺得非常難過。

    第二天他來得特別早些。她到了時候也出來了,但是看見了他卻仿佛稍微有點意外似的,臉色還是很凄惶。金槐老遠的就含笑迎了上去,道:“你昨天是不是生氣了?”小艾笑了笑,道:“沒生氣?!苯鸹鳖D了頓,方笑道:“我帶了一樣東西給你?!毙“Φ溃骸笆裁礀|西?”

    金槐拿出一個小紙包來,走到弄口的窗燈光下,很小心地打開來,小艾遠遠地看著,仿佛里面包著幾粒丸藥,走到跟前接過來一看,卻是金屬品鑄的灰黑色的小方塊,尖端刻著字像個圖章似的。金槐笑道:“這就是印書印報的鉛字,這是有一點毛病的,不要了?!毙“Φ溃骸霸趺催@樣小,倒好玩!”金槐道:“這是六號字?!彼涯侨汇U字比在一起成為一行,笑道:“這兩個字你認識吧?”小艾念出一個“玉”字一個“珍”字,自己咦了一聲,不由得笑了起來。再看上面的一個字筆劃比較復雜,便道:“這是個什么字?”金槐道:

    “哪,這是你的名字,這是姓?!毙“溃骸安皇歉嬖V你我沒有姓嗎?”金槐笑道:“一個人怎么能沒有姓呢?”小艾本來早就有點疑惑,看他這神氣,更加相信這一定是個“馮”字,便將那張紙攥成一團,把那鉛字團在里面,笑著向他手里亂塞。

    金槐笑道:“你不要?”小艾的原意,或者是想向他手里一塞就跑了,但是這鉛字這樣小,萬一掉到地下去,滾到水門汀的隙縫里,這又是個晚上,簡直就找不到了,那倒又覺得十分舍不得,因此她也不敢輕易撒手,他又不肯好好地接著,鬧了半天。他們平??偸钦驹诤谟袄?,今天也是因為要辨認那細小的鉛字,所以走到最亮的一盞燈底下,把兩人的面目照得異常清楚,剛巧被有根看見了。不然有根這時候也不會來的,是他們店里派他去進貨,他覷空就彎到這里來一趟,卻沒有想到小艾就站在馬路上和一個青年在一起,有根在她身邊走過,她都沒有看見。

    有根走進去,來到席家,他母親照例陪著他在廚房里坐著,便把前天老爺被刺的事情詳細地說給他聽。有根一語不發地坐在那里,把頭低著,俯著身子把兩肘擱在膝蓋上。過了一會,小艾進來了,他一看也不看她,反而把頭低得更低了一點。

    小艾因為心里高興,所以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有根今天看見她一理也不理,有一點特別。

    她很快地走了過去,自上樓去了。有根突然向他母親說道:“怎么,小艾在外頭軋朋友???”

    陶媽一時摸不著頭腦,道:“什么?”有根哼了一聲道:“一天到晚在一塊兒,你都不知道?!碧諎尡阕穯柕溃骸澳阍趺粗赖?,你看見的呀?”有根氣憤憤的沒有回答,隔了一會,方才把他在弄口看見的那一幕敘述了一遍。陶媽微笑道:“要你管她那些閑事做什么?!背烈髁艘粫?,又道:“你看見那個人是個什么樣子?”有根恨道:“你管他是什么樣子呢!——還叫我不要多管閑事!”

    他走了以后,陶媽心里忖度著,想著這倒也是一個機會,讓她嫁了也好,不然有根再也不會死心的。她乘著做飯的時候便盤問小艾,說道:“小艾,你也有這么大歲數了,你自己也要打打主意了。那個人可對你說過什么沒有,可說要娶你呀?”小艾呆了一呆,方道:“什么人?”陶媽笑道:“你還當我不知道呢,不是有個男人常常跟你在外頭說話嗎?”小艾微笑道:“哦,那是從前住在對過的,看見了隨便說兩句話,那有什么?!碧諎尡阕龀鍪株P切的神氣,道:“外頭壞人多,你可是得當心點。你可知道這人的底細?”小艾便道:“這人倒不壞,他在印刷所里做事的?!碧諎屆蓟ㄑ坌Φ卣f:“那不是很好嗎?你要是不好意思跟太太說,我就替你說去。這也是正經的事情?!毙“⑿χ鴽]有做聲。她和金槐本來已經商量好了,金槐要她自己去對五太太說,現在陶媽忽然這樣熱心起來,她總有點疑心她是不懷好意,但是她真要去說,當然也沒法攔她,也只好聽其自然了。

    陶媽當天就對五太太說了。五太太聽了這話,半天沒言語。其實五太太生平最贊成自由戀愛,不但贊成,而且鼓勵,也是因為自己被舊式婚姻害苦了,所以對于下一代的青年總是希望他們“有情人都成眷屬”。她的侄兒侄女和內侄們遇到有戀愛糾紛的時候,五太太雖然膽小,在不開罪他們父母的范圍內,總是處于贊助的地位的,但是在她的心目中,總仿佛談戀愛是少爺小姐們的事情,像那些仆役、大姐,那還是安分一點憑媒說合,要是也談起戀愛來,那就近于軋姘頭。尤其因為是小艾,五太太心里恨她,所以只要是與她有關的事情,都覺得有些憎惡。當下五太太默然半晌,方向陶媽說道:

    “這時候她要走了,她這一份事沒有人做了,你一個人怎么忙得過來。再要叫我添個人,我用不起!”陶媽笑道:“不要緊的,我就多做一點好了,太太也用不著添人了。小艾也有這樣大了,留得住她的人,你留不住她的心!”陶媽既然是這樣一力主張著,五太太也就不說什么了。依允了以后,卻又放下臉子說道:“可是你跟她說,是她自己愿意的,將來好歹我可不管呵!”

    陶媽把這消息告訴小艾,說好容易勸得太太肯了,她又勸他們馬上把事情辦起來。金槐寫信回去告訴他家里,他家里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他本來在一個朋友家里搭住,現在想法子籌了一點錢,便去租下一間房間,添置了一些家具,預備月底結婚。在結婚前幾天,他買了四色茶禮,到席家去了一趟,算是去見見五太太。他本來不愿意去的,因為實在恨他們家,便是一趟也不去,似乎也說不過去,他也不愿意叫小艾為難。而且他知道五太太一直病在床上,根本也不會下來見他的。結果由陶媽代表五太太,出來周旋了一會,小艾也出來了,大家在客廳里坐著,金槐沒坐一會就走了。

    這兩天他們這里剛巧亂得很,因為六孫小姐回娘家來了。

    六孫小姐出嫁以后一直住在漢口,這次回來是因為聽見景藩的噩耗,回上海來奔喪。這樁事情他們現在仍舊是瞞著五太太,寅少爺已經問過她娘家的兄嫂,他們一致主張不要告訴她,說她恐怕禁不起刺激。所以六孫小姐對五太太說,就不好說是來奔喪的,只好說是因五太太病了,到上海來看她的。

    五太太聽她這樣說,于感動之余,倒反而覺得傷心起來。

    向來一個后母與前頭的女兒總是感情很壞的,她們當然也不是例外,想不到這時候倒還是六孫小姐惦記著她,千里迢迢的跑來看她,而她病到這樣,景藩卻一次也沒有來看過她,相形之下,可見他對她真是比路人還不如了。她對著六孫小姐,也不說什么,只是流淚。六孫小姐只當她是想著她這病不會好了,不免勸慰了一番。

    六孫小姐難得到上海來一次的,她住在五太太這里,便有許多親戚到這里來探望她,所以這兩天人來人往,陶媽一個人忙不過來,小艾就要出嫁了,自己不免也有些事情要料理,陶媽便想起那個辭歇了的劉媽。劉媽從這里出去以后,因為年紀相當大了,就也沒有另外找事,跟著她兒子媳婦住著,吃一口閑飯,也有時候帶著一只水壺,幾只玻璃杯,坐在馬路邊上賣茶。陶媽便和五太太說了,把她叫了來幫幾天忙。

    有根自從上次生了氣以后,好些天也沒來,但是這一天晚上他又來了,剛巧劉媽一個人在廚房里沖熱水瓶,見他來了,她沖著樓上喊了陶媽一聲,告訴她她兒子來了。灶上有開水,劉媽順手倒了杯茶給他,談話中間,便把小艾就要出嫁的消息講給他聽。那天金槐到這里來,她也看見的,便絮絮的告訴有根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又說他還那樣周到,送了荔枝、桂圓、南棗、白糖四色茶禮。正好這兩天他們這里常常來客,便把那桂圓、荔枝拿出來待客。

    陶媽聽見說有根來了,下樓的時候就帶了些下來,又想起南棗是最滋補的,便又包了一包南棗,拿到樓底下來,有根心里正是十分憤懣,他母親卻抓了一把桂圓、荔枝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笑道:“哪,你吃點?!庇职岩话鼦椬舆f到他手里,道:“看你這一向瘦得這樣,把這個帶回去,每天晚上上床的時候吃幾個,補的?!?/br>
    有根接過來便向地下狠命一摜,道:“我才不要吃呢!”馬上站起來就走了。劉媽在旁邊倒怔住了,也沒好說什么,陶媽也只嘟囔了一聲:“這東西!”此外也沒有說什么。

    那包南棗摜在地下,紙包震破了,棗子滾了一地,陶媽后來一只只拾了起來。第二天早上小艾掃地,卻又掃出兩只棗子來,她便笑道:“咦,這兒怎么掉了兩個棗子?!眲屧谠钌现笾?,忙回過頭來向她擺了擺手,又四面張望了一下,方才輕聲說道:“昨天都把我嚇一跳——有根也不知道為什么跟他媽鬧別扭,他媽包了一包棗子叫他帶回去吃,他一摜摜了一地?!毙“犃?,她自然心里明白,一定是因為他知道是金槐送的禮,所以這樣生氣。她不免有些悵觸,因為她對于有根,雖說是沒有什么感情,總也有一種知己之感。

    她后天就要結婚了。五太太早已和陶媽說過:“叫她早一天住出去。不能讓她在我家出嫁?!币驗橛羞@樣一種忌諱,丫頭嫁人,如果從主人家里直接嫁出去,有些主人就要不愿意,認為不吉利。所以小艾頭一天就辭別了五太太,搬到劉媽家里去住著。劉媽自己在席家幫忙沒有回來,第二天便由她的媳婦做了送親的人。

    小艾因為那天住在那里打攬了他們,覺得很不過意,結了婚以后,過了些日子,便和金槐一同去看他們,五太太那里她卻一直沒有過去。后來劉媽有一次到五太太那里去拜年,就告訴陶媽聽,說得花團錦簇,道:“看不出小艾還有這點福氣,她嫁的這男人真不壞,上回到我家里來的,夫妻兩個,小艾穿了件新旗袍,絨線衫,像人家少奶奶一樣。說她婆婆也從鄉下出來了,鄉下苦,她年紀大了,也做不動,現在娶了媳婦了,所以出來跟他們一塊兒過了?!?/br>
    劉媽因為住得遠,平日也難得到五太太那里去的。在這以后總有兩年多了,陶媽有一天忽然又來找她,說五太太病勢十分沉重,看樣子就在這兩天了,家里人手太少,所以又要叫劉媽去幫忙。當下劉媽就跟著她一同回去,來到席家,卻見他們客室里坐滿了人,也有五太太娘家的親戚,席家這一邊,三太太也來了,還有些侄兒侄女和侄媳婦,寅少爺是去年結的婚,和他少奶奶在旁邊陪著。這兩天他們天天來,五太太心里也還明白,看著這情形也猜著一定是醫生說她就要死了,所以大家都來了。獨有景藩,她病了這些年,他始終一次也沒有來過,彼此夫妻一場,連這一點情分都沒有,她就要死了,都不來看看她。

    她也曾經問過寅少爺:“你這兩天看見你爸爸沒有?”這句話本來她一直也不肯出口的,但是到了最后,終于還是說了。寅少爺回說:“沒看見,我沒上那邊去?!蔽逄匀灰膊缓迷僬f什么,但是她的心事寅少爺其實也知道。為這樁事情,他們家里這些人一直也在那里討論著,究竟是不是應當告訴她。要是索性瞞到底,豈不使她抱恨終天,心里想她臨死景藩都不來跟她見一面。但是現在這時候要是告訴她,突然受這樣一個刺激,無異一道催命符。所以她娘家的人給終認為不妥。有她自己娘家人在場,她婆家這些人當然誰也不肯有什么切實的主張。寅少爺更是不肯負擔這個責任,他要是贊成告訴她,反而給人家說一句,因為是他的后母,到底隔一層了,所以他能夠這樣冷酷,置她的生命于不顧。

    然而眼看著她這樣痛苦,就又有人提起來說:或者還是告訴她吧?大家每天聚集在樓下客室里悄悄商議著,只是商量不出個所以然來。陶媽這天帶著劉媽一同上樓,便皺著眉輕聲和她說:“他們真是的,其實明知道太太這病也不會好了,就告訴了她有什么要緊呢,告訴了她還讓她心里痛快一點?!?/br>
    到了樓上,劉媽進房去叫了一聲“太太”。五太太躺在床上只是一聲一聲低低地哼著,眼睛似睜非睜,看那樣子已經不認識人了。陶媽向她望著,不由得掉下淚來,掀起衣襟來擦了擦眼睛,便恨恨地向劉媽輕聲道:“再不告訴她來不及了!”劉媽怔了一會,便道:“其實你就告訴她好了?!碧諎層周P躇了一下,便走到床前,劉媽站在門口望風,陶媽便俯下身去壓低了喉嚨連叫了幾聲“太太”,說道:“老爺三年前頭已經不在了,一直瞞著你的,不敢告訴你?!?/br>
    五太太在枕上微側著臉躺著,像她那樣肥胖的人一旦消瘦下來,臉上的皮rou都松垂著,所以經常的有一種凄黯的神情。陶媽湊在她跟前向她望著,隔了一會,又喊了幾聲“太太”

    ,見她的眼皮仿佛微微一動,陶媽便把剛才那幾句話又重復了一遍,但是依舊看不出她有什么反應。到底也不知道她聽見了沒有。

    陶媽直起身子來,和劉媽面面相覷了一會。房間里靜靜的。在這種陰陰的天氣,雖然也并不十分冷,身上老是寒浸浸的,人在房間里就像在一個大水缸的缸底。陶媽給五太太把被窩牽了一牽,覺得這棉被不夠厚,想拿出兩件衣服來蓋在腳頭,便去開抽屜,一開抽屜,卻看見五太太那只貓睡在里面,這貓現在老了,怕冷,常常跑到柜里去鉆在衣服堆里睡著。陶媽輕輕地罵了一聲,把它趕了出來,拿出衣服來抖了一抖,拍了拍灰,便給五太太蓋在床上。

    五太太的情形一直沒有什么變化,拖到第二天晚上就死了,劉媽在他們家幫了幾天忙,入殮以后就回去了,因為順路,便彎到小艾那里去,想告訴她一聲五太太死了。

    小艾他們現在住著一間前樓閣,同時有半間客堂他們也可以使用的,所以上次劉媽來的時候便在客堂里坐著,沒有上去。那是個石庫門房子,這一天劉媽一推門進去,他們天井里晾著些青菜,大概預備腌的,小艾的婆婆蹲在地下,在那陽光中把青菜一棵棵的翻過來。劉媽笑著叫了聲“馮老太”。馮老太一抬頭看見是她,忙點頭招呼,笑道:“玉珍病了?!眲尩溃骸霸趺床±??”馮老太道:“是呀,有十幾天了,也不知是不是害喜?!闭f著,便站起身來把客人往里讓,又向閣樓上嚷了一聲:“劉大媽來了?!?/br>
    劉媽便道:“我上去看看她去?!瘪T老太搬過一只竹梯倚在閣樓上,劉媽便從梯子上爬上去,馮老太在下面扶著梯子,仰看臉只管叫著“走好!走好!”小艾在上面也帶笑連聲招呼著“當心!當心頭!”里面黑赳赳的像個船艙似的,劉媽彎著腰進了門,進了門也仍舊直不起腰來。小艾忙把電燈捻開了,讓她在對面一張床上坐下。劉媽問候她的病,問她是不是有喜了。小艾仿佛有點難為情,但是劉媽聽她說的那病情,倒也不像是有喜,說是不能起床,一起來就腰酸頭暈。其實小艾自己也疑心,這恐怕還是從前小產后留下的毛病,不過她當然不會對她婆婆說這些,這時候她婆婆雖然不在跟前,她也很怕劉媽會提起從前事情,忙岔開來說了些別的話。劉媽便告訴她五太太去世的消息。小艾聽了,也覺得有些愴然。雖然五太太過去待她并不好,她總覺得五太太其實也很可憐。

    劉媽坐到她床上來,嘁嘁喳喳告訴她五太太臨終的情景。

    小艾的床前擱著一雙鞋,劉媽坐過來的時候一腳踩在上面,便拿起來撣了撣灰,笑道:“喲!你自己做的呀?越來越能干了!”

    那是一雙青布袢帶鞋,卻仿照著當時流行的皮鞋式樣,鞋底分三層,一層青布包的,上面襯著一層紅布包的,又是一層淡灰色的。這雙鞋,她自己很是得意。

    她自從出嫁以舌,另是一番天地了,她仿佛新發現了這個世界似的,一切事物都覺得非常有興味。她現在做菜也做得不壞,不過因為對于一切都有試驗的興趣,常常弄出很奇異的配搭,譬如洋山芋切絲炒黃豆芽。金槐起初也有點吃不慣,還是喜歡他母親做的菜,但是馮老太因為有腳氣病,在灶前站久了就要腳腫。

    他們這閣樓的板壁上挖了一個相當大的方洞,從這窗戶里可以看見下面的客堂。劉媽偶一回頭,向下面看了看,便笑道:“你們金槐回來了?!苯鸹倍肆艘粡堥L板凳坐在他母親斜對面,兩人在那里說話,臉色都很沉郁。隔了一會,金槐便上來了,劉媽直讓他坐,在這低矮的屋頂下,不坐也是不行。他在對面的一張床上坐了下來,便微笑著問小艾:“你今天怎么樣?可好了點沒有?”小艾笑道:“還是那樣?!苯鸹蔽欀济蛩樕贤?,他坐在那里,身子向前探著一點,兩肘架在腿上,十指交挽著,顯出那一種焦慮的樣子。小艾倒覺得有點窘,心里想他今天怎么回事,當著人就是這樣。金槐默然地坐了一會,便又下樓去了。他一走,劉媽便取笑小艾道:“你看金槐待你多好,為你的病他那么著急?!毙“皇切?。劉媽又坐了一會,便說要走了,小艾也沒有十分挽留,她并不怎么歡迎劉媽常來,因為劉媽雖然人還不壞,但是有點快嘴,來得多了,說話中間不免要把她的底細都泄露出來,小艾很不愿意她同住的這些人知道她的出身,因為一般人對于婢等女總有點看不起,而她是一個最要強的人。

    劉媽從梯子上下去的時候卻有點害怕,先上來的時候還不很費事,現在站在門口低頭一看,那條梯子筆直的下去,簡直沒法下腳,只得一坐坐在門檻上,然后一步一步的往下挨,馮老太在下面攙扶著她,到了地面上,便又笑著替她在背后拍打了兩下,原來剛才那一坐,褲子上坐了一大塊黑跡子。劉媽也笑了起來,自己也拍打了一陣子,便告辭出門,馮老太母子都送了出去。劉媽走了,馮老太便彎腰把地下晾著的青菜拾起來,卻嘆了口氣,道:“早曉得少腌點菜了——又不能帶走?!苯鸹钡溃骸八徒o別人腌好了?!闭f著,便轉身進去,匆匆地跑到閣樓上,向小艾說道:“我們那印刷所要搬到香港去了,工人要是愿意跟著去,就在這兩天里頭就要動身?!毙“皣喲健绷艘宦?,在枕上撐起半身向他望著。金槐是很興奮,自從上海成了孤島,雖然許多人還存著茍安的心理,有志氣些的人都到內地去了,金槐也未嘗不想去,不過在他的地位,當然是不可能的。到香港去,那邊的環境總比這里要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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