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書迷正在閱讀:角色扮演是有靈魂的!、過氣CP又爆紅了[娛樂圈]、你吼那么大聲干嘛呀[電競]、[綜]請與普通的我寫下日常、格林童話集、我靠抓阿飄成神、薛剛反唐、薛仁貴征東、我的野蠻女上司、[綜漫]宇智波之刃
穿皮子,更是禁不起一些出入,便被目為暴發戶。皮衣有一定的季節,分門別類,至為詳盡。十月里若是冷得出奇,穿三層皮是可以的,至于穿什么皮,那卻要顧到季節而不曾顧到天氣了。初冬穿“小毛”,如青種羊,紫羔,珠羔;然后穿“中毛”,如銀鼠,灰鼠,灰脊,狐腿,甘肩,倭刀;隆冬穿“大毛”,——白狐,青狐,西狐,玄狐,紫貂?!坝泄γ钡娜朔侥艽?。中下等階級的人以前比現在富裕得多,大都有一件金銀嵌或羊皮袍子。 姑娘們的“昭君套”為陰森的冬月添上點色彩。根據歷代的圖畫,昭君出塞所戴的風兜是愛斯基摩氏的,簡單大方,好萊塢明星仿制者頗多。中國十九世紀的“昭君套”卻是顛狂冶艷的,——一頂瓜皮帽,帽沿圍上一圈皮,帽頂綴著極大的紅絨球,腦后垂著兩根粉紅緞帶,帶端綴著一對金印,動輒相擊作聲。 對于細節的過分的注意,為這一時期的服裝的要點?,F代西方的時裝,不必要的點綴品未嘗不花樣多端,但是都有個目的——把眼睛的藍色發揚光大起來,補助不發達的胸部,使人看上去高些或矮些,集中注意力在腰肢上,消滅臀部過度的曲線古中國衣衫上的點綴品卻是完全無意義的,若說它是純粹裝飾性質的罷,為什么連鞋底上也滿布著繁縟的圖案呢?鞋的本身就很少在人前漏臉的機會,別說鞋底了。高底的邊緣也充塞著密密的花紋。 襖子有“三鑲三滾”,“五鑲五滾”,“七鑲七滾”之別,鑲滾之外,下擺與大襟上還閃爍著水銀盤的梅花,菊花,袖上另釘著名喚“闌干”的絲質花邊,寬約七寸,挖空鏤出福壽字樣。 這里聚集了無數小小的有趣之點,這樣不停地另生枝節,放恣,不講理,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浪費了精力,正是中國閑階級一貫的態度。惟有世上最清閑的國家里最閑的人,方才能夠領略到這些細節的妙處。制造一百種相仿而不犯重的圖案,固然需要藝術與時間;欣賞它,也同樣地煩難。 古中國的時裝設計家似乎不知道,一個女人到底不是大觀園。太多的堆砌使興趣不能集中。我們的時裝的歷史,一言以蔽之,就是這些點綴品的逐漸減去。 當然事情不是這么簡單。還有腰身大小的交替盈蝕。第一個嚴重的變化發生在光緒三十二三年。鐵路已經不這么稀罕了,火車開始在中國人的生活里占一重要位置。諸大商港的時新款式迅速地傳入內地。衣褲漸漸縮小,“闌干”與闊滾條過了時,單剩下一條極窄的。扁的是“韭菜邊”,圓的是“燈果邊”,又稱“線香滾”。在政治動亂與社會不靖的時期——譬如歐洲的文藝復興時代——時髦的衣服永遠是緊匝在身上,輕捷俐落,容許劇烈的活動,在十五世紀的意大利,因為衣褲過于緊小,肘彎膝蓋,筋骨接榫處非得開縫不可。中國衣服在革命醞釀期間差一點就脹裂開來了?!靶』实邸钡腔臅r候,襖子套在人身上象刀鞘。中國女人的緊身背心的功用實在奇妙——衣服再緊些,衣服底下的rou體也還不是寫實派的作風,看上去不大象個女人而象一縷詩魂。長襖的直線延至膝蓋為止,下面虛飄飄垂下兩條窄窄的褲管,似腳非腳的金蓮抱歉地輕輕踏在地上。鉛筆一般瘦的褲腳妙在給人一種伶仃無告的感覺。在中國詩里,“可憐”是“可愛”的代名詞。男子向有保護異性的嗜好,而在青黃不接的過渡時代,顛連困苦的生活情形更激動了這種傾向。寬袍大袖的,端凝的婦女現在發現太福相了是不行的,做個薄命的人反倒于她們有利。 那又是一個各趨極端的時代。政治與家庭制度的缺點突然被揭穿。年輕的知識階級仇視著傳統的一切,甚至于中國的一切。保守性的方面也因為驚恐的緣故而增強了壓力。神經質的論爭無日不進行著,在家庭里,在報紙上,在娛樂場所。連涂脂抹粉的文明戲演員,姨太太們的理想戀人,也在戲臺上向他的未婚妻借題發揮,討論時事,聲淚俱下。 一向心平氣和的古國從來沒有如此sao動過。在那歇斯底里的氣氛里,“元寶領”這東西產生了——高得與鼻尖平行的硬領,像緬甸的一層層疊至尺來高的金屬項圈一般,逼迫女人們伸長了脖子。這嚇人的衣服與下面的一捻柳腰完全不相稱,頭重腳輕,無均衡的性質正象征了那個時代。 民國初建立,有一時期似乎各方面都有浮面的清明氣象。 大家都認真相信盧sao的理想化的人權主義。學生們熱誠擁護投票制度,非孝,自由戀愛。甚至于純粹的精神戀愛也有人實驗過,但似乎不會成功。 時裝上也顯出空前的天真,輕快,愉悅?!袄裙苄渥印?/br> 飄飄欲仙,露出一大截玉腕。短襖腰部極為緊小。上層階級的女人出門系裙,在家里只穿一條齊膝的短褲,絲襪也只到膝為止,褲與襪的交界處偶然也大膽地暴露了膝蓋,存心不良的女人往往從襖底垂下挑撥性的長而寬的淡色絲質的褲帶,帶端飄著排穗。 民國初年的時裝,大部分的靈感是得自西方的。衣領減低了不算,甚至被蠲免了的時候也有。領口挖成圓形,方形,雞心形,金剛鉆形。白色絲質圍巾四季都能用。白絲襪腳跟上的黑繡花,象蟲的行列,蠕蠕爬到腿肚子上。交際花與妓女常常有戴平光眼鏡以為美的。舶來品不分皂白地被接受,可見一斑。 軍閥來來去去,馬蹄后飛沙走石,跟著他們自己的官員,政府,法律,跌跌絆絆趕上去的時裝,也同樣的千變萬化。短襖的下擺忽而圓,忽而尖,忽而六角形。女人的衣服往常是和珠寶一般,沒有年紀的,隨時可以變賣,然而在民國的當鋪里不復受歡迎了,因為過了時就一文不值。 時裝的日新月異并不一定表現活潑的精神與新穎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滯;由于其他活動范圍內的失敗,所有的創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區域里去。在政治混亂期間,人們沒有能力改良他們的生活情形。他們只能夠創造他們貼身的環境——那就是衣服。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一九二一年,女人穿上了長袍。發源于滿洲的旗裝自從旗人入關之后一直與中土的服裝并行著的,各不相犯,旗下的婦女嫌她們的旗袍缺乏女性美,也想改穿較嫵媚的襖褲,然而皇帝下詔,嚴厲禁止了。五族共和之后,全國婦女突然一致采用旗袍,倒不是為了效忠于清朝,提倡復辟運動,而是因為女子蓄意要模仿男子。在中國,自古以來女人的代名詞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币唤卮┮屡c兩截穿衣是很細微的區別,似乎沒有什么不公平之處,可是一九二○年的女人很容易地就多了心。她們初受西方文化的熏陶,醉心于男女平權之說,可是四周的實際情形與理想相差太遠了,羞憤之下,她們排斥女性化的一切,恨不得將女人的根性斬盡殺絕。因此初興的旗袍是嚴冷方正的,具有清教徒的風格。 政治上,對內對外陸續發生的不幸事件使民眾灰了心。青年人的理想總有支持不了的一天。時裝開始緊縮。喇叭管袖子收小了。一九三○年,袖長及肘,衣領又高了起來,往年的元寶領的優點在它的適宜的角度,斜斜地切過兩腮,不是瓜子臉也變了瓜子臉,這一次的高領卻是圓筒式的,緊抵著下頷,肌rou尚未松弛的姑娘們也生了雙下巴。這種衣領根本不可恕??墒撬笳髁耸昵澳欠N理智化的yin逸的空氣——直挺挺的衣領遠遠隔開了女神似的頭與下面的豐柔的rou身。 這兒有諷刺,有絕望后的狂笑。 當時歐美流行著的雙排鈕扣的軍人式的外套正和中國人凄厲的心情一拍即合。然而恪守中庸之道的中國女人在那雄赳赳的大衣底下穿著拂地的絲絨長袍,袍叉開到大腿上,露出同樣質料的長褲子,褲腳上閃著銀色花邊。衣服的主人翁也是這樣的奇異的配答,表面上無不激烈地唱高調。骨子里還是唯物主義者。 近年來最重要的變化是衣袖的廢除。(那似乎是極其艱難危險的工作,小心翼翼地,費了二十年的工夫方才完全剪去。) 同時衣領矮了,袍身短了,裝飾性質的鑲滾也免了,改用盤花鈕扣來代替,不久連鈕扣也被捐棄了,改用嵌鈕??傊?,這筆賬完全是減法——所有的點綴品,無論有用沒用,一概剔去。剩下的只有一件緊身背心,露出頸項、兩臂與小腿。 現在要緊的是人,旗袍的作用不外乎烘云托月忠實地將人體輪廓曲曲勾出。革命前的裝束卻反之,人屬次要,單只注重詩意的線條,于是女人的體格公式化,不脫衣服,不知道她與她有什么不同。 我們的時裝不是一種有計劃有組織的實業,不比在巴黎,幾個規模宏大的時裝公司如lelong‘s schiaparelli’s,壟斷一切,影響及整個白種人的世界。 我們的裁縫卻是沒主張的。公眾的幻想往往不謀而合,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洪流。裁縫只有追隨的份兒。因為這緣故,中國的時裝更可以作民意的代表。 究竟誰是時裝的首創者,很難證明,因為中國人素不尊重版權,而且作者也不甚介意,既然抄襲是最隆重的贊美。最近入時的半長不短的袖子,又稱“四分之三袖”,上海人便說是香港發起的,而香港人又說是上海傳來的,互相推諉,不敢負責。 一雙袖子翩翩歸來,預兆形式主義的復興。最新的發展是向傳統的一方面走,細節雖不能恢復,輪廓卻可盡量引用,用得活泛,一樣能夠適應現代環境的需要。旗袍的大襟采取圍裙式,就是個好例子,很有點“三日入廚下”的風情,耐人尋味。 男裝的近代史較為平淡。只一個極短的時期,民國四年至八九年,男人的衣服也講究花哨,滾上多道的如意頭,而且男女的衣料可以通用,然而生當其時的人都認為那是天下大亂的怪現狀之一。目前中國人的西裝,固然是謹嚴而黯淡,遵守西洋紳士的成規,即使中裝也長年地在灰色、咖啡色、深青里面打滾,質地與圖案也極單調。男子的生活比女子自由得多,然而單憑這一件不自由,我就不愿意做一個男子。 衣服似乎是不足掛齒的小事。劉備說過這樣的話:“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笨墒侨绻四軌蜃龅健罢煞蛉缫路钡牡夭?,就很不容易。有個西方作家(是蕭伯納么?)曾經抱怨過,多數女人選擇丈夫遠不及選擇帽子一般的聚精會神,慎重考慮。再沒有心肝的女子說起她“去年那件織錦緞夾袍”的時候,也是一往情深的。 直到十八世紀為止,中外的男子尚有穿紅著綠的權利。男子服色的限制是現代文明的特征。不論這在心理上有沒有不健康的影響,至少這是不必要的壓抑。文明社會的集團生活里,必要的壓抑有許多種,似乎小節上應當放縱些,作為補償。有這么一種議論,說男性如果對于衣著感到興趣些,也許他們會安份一點,不至于千方百計爭取社會的注意與贊美,為了造就一己的聲望,不惜禍國殃民。若說只消將男人打扮得花紅柳綠的,天下就太平了,那當然是笑話。大紅蟒衣里面戴著繡花肚兜的官員,照樣會淆亂朝綱。但是預言家威爾斯的合理化的烏托邦里面的男女公民一律穿著最鮮艷的薄膜質的衣褲,斗篷,這倒也值得做我們參考的資料。 因為習慣上的關系,男子打扮得略略不中程式,的確看著不順眼,中裝上加大衣,就是一個例子,不如另加上一件棉袍或皮袍來得妥當,便臃腫些也不妨。有一次我在電車上看見一個年輕人,也許是學生,也許是店伙,用米色綠方格的兔子呢制了太緊的袍,腳上穿著女式紅綠條紋短襪,嘴里銜著別致的描花假象牙煙斗,煙斗里并沒有煙。他吮了一會,拿下來把它一截截拆開了,又裝上去,再送到嘴里吮,面上頗有得色。乍看覺得可笑,然而為什么不呢,如果他喜歡? 秋涼的薄暮,小菜場上收了攤子,滿地的魚腥和青白色的蘆粟的皮與渣。一個小孩騎了自行車沖過來,賣弄本領,大叫一聲,放松了扶手,搖擺著,輕倩地掠過。在這一剎那,滿街的人都充滿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愛的當兒便在那一撒手罷? 三 炎涼世態中國的日夜去年秋冬之交我天天去買菜。有兩趟買菜回來竟做出一首詩,使我自己非常詫異而且快樂。一次是看見路上洋梧桐的落葉,極慢極慢的掉下一片來,那姿勢從容得奇怪。我立定了看它,然而等不及它到地我就又往前走了,免得老站在那里像是發呆。走走又回過頭去看了個究竟。以后就寫了這 個——落葉的愛慢慢的,它經過風,經過淡青的天,經過天的刀光,黃灰樓房的塵夢。 下來到半路上,看得出它是要去吻它的影子。 地上它的影子,迎上來迎上來,又像是往斜里飄。 葉子盡著慢著,裝出中年的漠然,但是,一到地,金焦的手掌小心覆著個小黑影,如同捉蟋蟀——“唔,在這兒了!” 秋陽里的水門汀地上,靜靜睡在一起,它和它的愛。 又一次我到小菜場去,已經是冬天了。太陽煌煌的,然而空氣里有一種清濕的氣味,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陣的衣裳。地下搖搖擺擺走著的兩個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個像碎切腌菜,一個像醬菜,各人都是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漬,像關公領下盛胡須的錦囊。又有個抱在手里的小孩,穿著桃紅假嗶嘰的棉袍,那珍貴的顏色在一冬日積月累的黑膩污穢里真是雙手捧出來的,看了叫人心痛,穿臟了也還是污泥里的蓮花。至于藍布的藍,那是中國的“國色”。不過街上一般人穿的藍布衫大都經過補綴,深深淺淺,都像雨洗出來的,青翠醒目。我們中國本來是補釘的國家,連天都是女媧補過的。 一個賣桔子的把擔子歇在馬路邊上,抱著胳膊閑看景致,扁圓臉上的大眼睛黑白分明。 但是,忽然——我已經走過他面前了,忽然他把臉一揚,綻開極大的嘴,朝天唱將起來: “一百只洋買兩只!一百只洋兩只買咧!伙姬!一百只洋賤末賤咧!”這歌聲我在樓上常常聽見的,但還是嚇了一大跳,不大能夠相信是從他嘴里出來的,因為聲音極大,而前一秒鐘他還是在那里靜靜眺望著一切的?,F在他仰著頭,面如滿月,笑嘻嘻張開大口吆喝著,完全像sapajou漫畫里的中國人。外國人畫出的中國人總是樂天的,狡猾可愛的苦哈哈,使人樂于給他騙兩個錢去的。那種愉快的空氣想起來真叫人傷心。 有個道士沿街化緣,穿一件黃黃的黑布道袍,頭頂心梳的一個灰撲撲的小髻,很似摩登女人的兩個髻疊在一起。黃臉上的細眼睛與頭發同時一把拉了上去,也是一個苦命的女人的臉相??床怀鏊卸啻竽昙o,但是因為營養不足,身材又高又瘦,永遠是十七八歲抽長條子的模樣。他斜斜握著一個竹筒,“托——托——”敲著,也是一種鐘擺,可是計算的是另一種時間,仿佛荒山古廟里的一寸寸斜陽。時間與空間一樣,也有它的值錢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蕪。不要說“寸金難買”了,多少人想為一口苦飯賣掉一生的光陰還沒人要。 (連來生也肯賣——那是子孫后裔的前途。)這道士現在帶著他們一錢不值的過剩的時間,來到這高速度的大城市里。周圍許多繽紛的廣告牌、店鋪、汽車喇叭嘟嘟響;他是古時候傳奇故事里那個做黃粱夢的人,不過他單只睡了一覺起來了,并沒有做那么個夢——更有一種惘然。那道士走到一個五金店門前倒身下拜,當然人家沒有錢給他,他也目中無人似的,茫茫的磕了個頭就算了。自爬起來,“托——托——” 敲著,過渡到隔壁的煙紙店門首,復又“跪倒在地埃塵”,歪垂著一顆頭,動作是黑色的淤流,像一條黑菊花徐徐開了??粗?,好像這世界的塵埃真是越積越深了,非但灰了心,無論什么東西都是一捏就粉粉碎,成了灰。我很覺得震動,再一想,老這么跟在他后面看著,或者要來向我捐錢了——這才三腳兩步走開了。 從菜場回來的一個女傭,菜籃里一團銀白的粉絲,像個蓬頭老婦人的髻。又有個女人很滿意地端端正正捧著個朱漆盤子,里面矗立著一堆壽面,巧妙地有層次地折疊懸掛;頂上的一撮子面用個桃紅小紙條一束,如同小女孩頭上扎的紅線把根。淡米色的頭發披垂下來,一莖一莖粗得像小蛇。 又有個小女孩拎著個有蓋的鍋走過,那鍋兩邊兩只絆子里穿進一根藍布條,便于提攜。 很寬的一條二藍布帶子,看著有點臟相,可是更覺得這個鍋是同她有切身關系的,“心連手,手連心?!?/br> rou店里學徒的一雙手已經凍得非常大了,橐橐拿刀剁著rou,猛一看就像在那里剁著紅腫的手指。柜臺外面來了個女人,是個衰年的娼妓吧,現在是老鴇,或是合伙做生意的娘姨。 頭發依舊燙得蓬蓬松松擼向耳后,臉上有眉目姣好的遺跡,現在也不疤不麻,不知怎么有點凸凹不平,猶猶疑疑的。 她口鑲金牙,黑綢皮袍卷起了袖口,袖口的羊皮因為舊的緣故,一絲一絲膠為一瓣一瓣,紛披著如同白色的螃蟹菊。她要買半斤rou,學徒忙著切他的rou絲,也不知他是沒聽見還是不答理。她臉上現出不確定的笑容,在門外立了一回,翹起兩只手,顯排她袖口的羊皮,指頭上兩只金戒指,指甲上斑駁的紅蔻丹。 rou店老板娘坐在八仙桌旁邊,向一個鄉下上來的親戚宣講小姑的劣跡。她兩手抄在口袋里,太緊的棉袍與藍布罩袍把她像五花大綁似的綁了起來;她掙扎著,頭往前伸,瞪著一雙麻黃眼睛,但是在本埠新聞里她還是個“略具姿首”的少婦?!班?!阿哥格就是伊個!阿哥屋里就是伊屋里——從前格能講末哉,現在算啥?”她那口氣不是控訴也不是指斥,她眼睛里也并沒有那親戚,只是仇深似海;如同面前展開了一個大海似的,她眼睛里是那樣的茫茫的無望。一次一次她提高了喉嚨,發聲喊,都仿佛是向海里吐口痰,明知無濟于事。 那親戚銜著旱煙管,穿短打,一只腳踏在長板凳上;他也這樣勸她:“格仔閑話倒也勿要去講伊*k”然而她緊接著還是恨一聲:“噢!儂阿哥囤兩塊rou皮儂也搭伊去賣賣脫!”她把下巴舉起來向墻上一指;板壁高處,釘著幾枚釘,現在只有件藍布圍裙掛在那里。 再過去一家店面,無線電里娓娓唱著申曲,也是同樣的入情入理有來有去的家常是非。 先是個女人在那里發言,然后一個男子高亢流利地接口唱出這一串:“想我年紀大來歲數增,三長兩短命歸陰,抱頭送終有啥人?”我真喜歡聽,耳朵如魚得水,在那音樂里栩栩游著。街道轉了個彎,突然荒涼起來。迎面一帶紅墻,紅磚上漆出來栳栳大的四個藍團白字,是一個小學校。校園里高高生長著許多蕭條的白色大樹;背后的瑩白的天,將微欹的樹干映成了淡綠的。申曲還在那里唱著,可是詞句再也聽不清了。我想起在一個唱本上看到的開篇:“譙樓初鼓定天下隱隱譙樓二鼓敲譙樓三鼓更凄涼”第一句口氣很大,我非常喜歡那壯麗的景象,漢唐一路傳下來的中國,萬家燈火,在更鼓聲中漸漸靜了下來。 我拿著個網袋,里面瓶瓶罐罐,兩只洋瓷蓋碗里的豆腐與甜面醬都不能夠讓它傾側,一大棵黃芽菜又得側著點,不給它壓碎了底下的雞蛋,扶著挽著,吃力得很。冬天的陽光雖然微弱,正當午時,而且我路走得多,曬得久了,日光像個黃蜂在頭上嗡嗡轉,營營擾擾的,竟使人癢刺刺地出了汗。 我真快樂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我也喜歡覺得手與腳都年青有氣力的。而這一切都是連在一起的,不知為什么??鞓返臅r候,無線電的聲音,街上的顏色,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憂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傊?,到底是中國。 回家來,來不及地把菜蔬往廚房里一堆,就坐到書桌前。 我從來沒有這么快的寫出東西來過,所以簡直心驚膽戰。涂 改之后成為這樣:——中國的日夜我的路走在我自己的國土。 亂紛紛都是自己人;補了又補,連了又連的,補釘的彩云的人民。 我的人民,我的青春,我真高興曬著太陽去買回來沉重累贅的一日三餐。 譙樓初鼓定天下;安民心,嘈嘈的煩冤的人聲下沉。 沉到底。 中國,到底。 道路以目有個外國姑娘,到中國來了兩年,故宮、長城、東方蒙特卡羅、東方威尼斯,都是沒瞻仰過,對于中國新文藝新電影似乎也缺乏興趣,然而她特別賞識中國小孩,說“真美呀,尤其是在冬天,棉襖、棉褲、棉袍、罩袍,一個個穿得矮而肥,蹣跚地走來走去。東方人的眼睛本就生得好,孩子的小黃臉上尤其顯出那一雙神奇的吊梢眼的神奇。真想帶一個回歐洲去!” 思想嚴肅的同胞們覺得她將我國未來的主人翁當作玩具看待,言語中顯然有辱華性質,很有向大使館提出抗議的必要。要說俏皮話的,又可以打個哈哈,說她如果要帶個有中國血的小孩回去,卻也不難。 我們聽了她這話,雖有不同的反應,總不免回過頭來向中國孩子看這么一眼——從來也沒有覺得他們有什么了不得之處!家里人討人嫌,自己看慣了不覺得;家里人可愛,可器重,往往也要等外人告訴我們,方才知道。誠然,一味的恭維是要不得的,我們急待彌補的缺點太多了,很該專心一致吸收逆耳的忠言,借以自警,可是——成天汗流浹背惶愧地罵自己“該死”的人,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揀那可喜之處來看看也好。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我們從家里上辦公室,上學校,上小菜場,每天走上一里路,走個一二十年,也有幾千里地,若是每一趟走過那條街,都仿佛是第一次認路似的,看著什么都覺得新鮮希罕,就不至于“視而不見”了,那也就跟“行萬里路”差不多,何必一定要飄洋過海呢? 街上值得一看的正多著。黃昏的時候,路旁歇著人力車,一個女人斜欠坐在車上,手里挽著網袋,袋里有柿子。車夫蹲在地下,點那盞油燈。天黑了,女人腳旁的燈漸漸亮了起來。 烘山芋的爐子的式樣與那黯淡的土紅色極像烘山芋。 小飯鋪常常在門口煮南瓜,味道雖不見得好,那熱騰騰的瓜氣與“照眼明”的紅色卻予以人一種“暖老溫貧”的感覺。 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著生小火爐,扇出滾滾的白煙。我喜歡在那個煙里走過。 煤炭汽車行門前也有同樣的香而暖的嗆人的煙霧。多數人不喜歡燃燒的氣味——燒焦的炭與火柴、牛奶、布質——但是直截地稱它為“煤臭”、“布毛臭”,總未免武斷一點。 坐在自行車后面的,十有八九是風姿楚楚的年輕女人,再不然就是兒童,可是前天我看見一個綠衣的郵差騎著車,載著一個小老太太,多半是他的母親吧?此情此景,感人至深。 然而李逵馱著老母上路的時代畢竟是過去了。做母親的不慣受抬舉,多少有點窘。她兩腳懸空,兢兢業業坐著,滿臉的心虛,像紅木高椅坐著的告幫窮親戚,迎著風,張嘴微笑,笑得舌頭也發了涼。 有人在自行車輪上裝著一盞紅燈,騎行時但見紅圈滾動,流麗之極。 深夜的櫥窗上,鐵柵欄枝枝交影,底下又現出防空的紙條,黃的、白的、透明的,在玻璃上糊成方格子、斜格子,重重疊疊,幽深如古代的窗~*與簾櫳。 店鋪久已關了門,熄了燈,木制模特兒身上的皮大衣給剝去了,她光著脊梁,旋身朝里,其實大可以不必如此守禮謹嚴,因為即使面朝外也不至于勾起夜行人的綺思。制造得實在是因陋就簡,連皮大衣外面露出的臉與手腳都一無是處。 在香港的一家小西裝店里看見過勞萊哈臺的泥塑半身像,非但不像,而且惡俗不堪,尤其是那青白色的肥臉。上海西裝店的模特兒也不見佳,貴重的呢帽下永遠是那笑嘻嘻的似人非人的臉。那是對于人類的一種侮辱,比“沐猴而冠”更為嚴重的嘲諷。 如果我會雕塑,我很愿意向這一方面發展。櫥窗布置是極有興趣的工作,因為這里有靜止的戲劇。(歐洲中古時代,每逢佳節,必由教會發起演戲敬神。最初的宗教性的戲劇甚為簡單,沒有對白,扮著《圣經》中人物的演員,穿上金彩輝煌的袍褂,擺出優美的姿勢來,一動也不動地站著。每隔幾分鐘換一個姿勢,組成另一種舞臺圖案,名為tab-leau。中國迎神賽會,臺閣上扮戲的,想必是有唱做的吧?然而純粹為tableau性質的或許也有。) 櫥窗的作用不外是刺激人們的購買欲?,F代都市居民的通病據說是購買欲的過度膨脹。 想買各種不必要的東西,便想非分的錢,不惜為非作歹。然則櫥窗是不合理的社會制度的不合理的附屬品了??墒瞧查_一切理論不講,這一類的街頭藝術,再貴族化些,到底參觀者用不著花錢。不花錢而得賞心悅目,無論如何是一件德政。 四五年前在隆冬的晚上和表姊看霞飛路上的櫥窗,霓虹燈下,木美人的傾斜的臉,傾斜的帽子,帽子上料吊著的羽毛。既不穿洋裝,就不會買帽子,也不想買,然而還是用欣羨的眼光看著,縮著脖子,兩手插在袋里,用鼻尖與下頷指指點點,暖的呼吸在冷玻璃上噴出淡白的花。近來大約是市面蕭條了些,霞飛路的店面似乎大為減色。即使有往日的風光,也不見得有那種興致吧? 倒是喜歡一家理發店的櫥窗里,張著綠布帷幕,帷腳下永遠有一只小貍花貓走動著,倒頭大睡的時候也有。 隔壁的西洋茶食店每晚機器軋軋,燈光輝煌,制造糕餅糖果。雞蛋與香草精的氣味,氤氳至天明不散。在這“閉門家里坐,帳單天上來”的大都市里,平白地讓我們享受了這馨香而不來收帳,似乎有些不近情理。我們的芳鄰的蛋糕,香勝于味,吃過便知。天下事大抵如此——做成的蛋糕遠不及制造中的蛋糕,蛋糕的精華全在烘焙時期的焦香。喜歡被教訓的人,又可以在這里找到教訓。 上街買菜,恰巧遇著封鎖,被羈在離家幾丈遠的地方,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太陽地里,一個女傭企圖沖過防線,一面掙扎著,一面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燒飯吧!” 眾人全都哈哈笑了。坐在街沿上的販米的廣東婦人向她的兒子說道:“看醫生是可以的;燒飯是不可以的?!彼穆曇羝桨宥嵵?,似乎對于一切都甚滿意,是初級外國語教科書的口吻,然而不知道為什么,聽在耳朵里使人不安,仿佛話中有話。其實并沒有。 站在麻繩跟前,竹籬笆底下,距我一丈遠近,有個穿黑的男子,戴頂黑呢帽,矮矮個子,使我想起《歇浦潮》小說插圖中的包打聽。麻繩那邊來了三個穿短打的人,挺著胸,皮鞋拍拍響——封鎖中能夠自由通過的人,誰都不好意思不挺著胸,走得拍拍響——兩個已經越過線去了,剩下的一個忽然走近前來,挽住黑衣人的胳膊,熟狎而自然,把他攙到那邊去了,一句話也沒有。三人中的另外兩個也湊了上來,兜住黑衣人的另一只胳膊,撒開大步,一霎時便走得無影無蹤。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捉強盜。捕房方面也覺得這一幕太欠緊張,為了要繃繃場面,事后特地派了十幾名武裝警察到場彈壓,老遠地就拔出了手槍,目光四射,準備肅清余黨。我也準備著槍聲一起便向前撲翻,俯伏在地,免中流彈。然而他們只遠遠望了一望,望不見妖氛黑氣,用山東話表示失望之后,便去了。 空氣松弛下來,大家議論紛紛。送貨的人扶著腳踏車,掉過頭來向販米的婦人笑道:“哪兒跑得掉!”一出了事,便畫影圖形四處捉拿,哪兒跑得掉!“又向包車夫笑道:”只差一點點——兩個已經走過去了,這一個偏偏看見了他!“又道: “在這里立了半天了——誰也沒留心到他!” 包車夫坐在踏板上,笑嘻嘻抱著胳膊道:“這么許多人在這里,怎么誰也不捉,單單捉他一個!” 幸災樂禍的,無聊的路邊的人——可憐,也可愛。 路上的女人的絨線衫,因為兩手長日放在袋里,往下墜著的緣故,前襟拉長了,后面卻縮了上去,背影甚不雅觀。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薄奥啡恕边@名詞在美國是專門代表“一般人”的口頭禪。 新聞記者鼓吹什么,攻擊什么的時候,動輒抬出“路人”來:“連路人也知道”“路人所知道的”往往是路人做夢也沒想到的。 在路上看人,人不免要回看,便不能從容地觀察他們。要使他們服服貼貼被看而不敢回看一眼,卻也容易。世上很少“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落;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的人物。普通人都有這點自知之明,因此經不起你幾次三番迅疾地從頭至腳一打量,他們或她們便渾身不得勁,垂下眼去。還有一個辦法,只消凝視他們的腳,就足以使他們驚惶失措。他們的襪子穿反了么?鞋子是否看得出來是假皮所制?腳有點外八字?里八字?小時候聽合肥老媽子敘述鄉下打狼的經驗,說狼這東西是“銅頭鐵背麻秸腿”,因此頭部與背脊全都富于抵抗力,唯有四條腿不中用。人類的心理上的弱點似乎也集中在下肢上。 附近有個軍營,朝朝暮暮努力地學吹喇叭,迄今很少進步。照說那是一種苦惱的,磨人的聲音,可是我倒不嫌它討厭。偉大的音樂是遺世獨立的,一切完美的事物皆屬于超人的境界,惟有在完美的技藝里,那終日紛呶的,疲乏的“人的成份”能夠獲得片刻的休息。在不純熟的手藝里,有掙扎,有焦愁,有慌亂,有冒險,所以“人的成份”特別的濃厚。我喜歡它,便是因為“此中有人,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