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朝 番外(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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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天已見黑了,雪朝仍舊把整個人裹在被子里面,三少費了唇舌地哄她,她也不愿意出來。 她一個人在那團錦緞包裹的黑暗里,終于有了那么一丁點的安全感。有傭人端來了晚飯,她也不想吃,雖身上早沒了力氣,連流淚都有些使不上勁,卻還是一個人魔怔一般的,蜷縮在被子里面。 周青說有可能會懷孕,便連顏徵楠也這么講,她心里覺得可怕極了,更加唾棄自己今日的不堅定,一時貪歡,重蹈覆轍,周蘭白天同她上的課,略被三少撩撥了一下,她便半句也不記得了。 她這樣想著,便更加憤恨,三少同她說那些話時的輕描淡寫。肚子里要長出一個小娃娃的不是他,再也去不了學校的也不是他。懷胎十月了,到時候怎么生呢?要把肚子給剖開嗎?這些恐懼和疑慮,同顏徵楠半點關系都沒有,所以他便這樣輕率,這樣無所顧忌。 雪朝吸了吸鼻子,突然陷入一種對人性的懷疑里。在她十六歲以前,她覺得世上的人,雖然有的可愛,有的討厭,但大多數的人,都是有底線而不會存害人之心的。直到她被同班的女同學親手下了套子,逼得要到信州嫁給一個陌生的男子,她才第一回明白,人和人之間的想法,總是不同的。 雪朝在被窩里翻了個身子,有些懊喪地意識到,她以為的顏徵楠,和實際上的顏徵楠,也許也是不同的。 可她一面心里發出這樣的聲音,一面又忍不住去幫他找借口。比如他是男子,很難想到這一點,又比如他大約只是很想同她一起生一個小孩子??裳┏庾R到自己在同他開脫,方察覺這種開脫好像是另一重麻煩。 若是旁人,騙了她,還欺負她,給她帶了這樣大的潛在禍端,就算是如何權勢滔天的人,雪朝也會盡快地遠離他,順便找一個口碑好的女巫,好好詛咒他一把。 可她現在雖然很氣三少,卻還在同他找借口。 這實在有些可怕。 無數個念頭,不同的聲音,在她那顆長久以來沒有憂慮的腦仁里橫沖直撞,終于她也受不了了,她把這些歸結于她還沒有去好好地洗一個熱水澡。她的身體似乎殘留著下午那場歡愛的味道,若有似無地阻撓著她的思慮。 雪朝豎起了耳朵,似乎房間里再沒有別人,終于偷偷地掀起了被子的一角,透著一點光亮,確認了安全,才躡手躡腳地,往浴室去。 熱水一點點放松了她,像母親溫暖的懷抱,縱然她記憶中的母親,大約同他人的描述,和她年幼時的幻想,交織在一起,辨不出真切了。 雪朝在一團泡沫了仰了仰脖子,輕輕嘆息。 一個熱水澡,總會給人清新和愉快,讓人覺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可有些印記是洗不掉的,有時候受傷害的那個人,同兇手找借口,不止是因為恐懼,還因為自己軟弱,想要逃避自己被侵害的事實。 雪朝將自己一點點沉到水里。 至少這可以讓她清醒一些,從頭去看,她是如何被人欺騙和引誘,到了這一步的。 自她很小的時候,去了哪里,父親總是很不放心,或者派人跟著,又或者得了空便親自去尋她。雪朝若不滿,回答她的大約總是,“外面很不安全”,或者“昨日有個姑娘便出了事”。 世界像個終于到了臨界點的活火山,在這場跨越了洲與大洋的,共同的動蕩里,死去的人再發不出聲音,顛沛流離的人總也沒有渠道讓人聽見,于是那些在家庭庇佑下,無憂無慮生長大的女孩子,便以為自己是被神寵愛大的,是與眾不同受了恩賜的,同那些事情沒有關聯。 于是貧窮的人學會了麻木,泥濘里滾打的人有了鋼筋鐵骨,花一般的女孩子,卻半點防御都沒有,一點點恐懼,就能擊退她們。 除非她能從中學到點什么。 雪朝出來的時候,裹了一件猩紅色的絲綢睡袍,是她方才從衣櫥里隨手拿出來的。 那樣的睡衣是她平日里不愛的,因她總是個小孩子的樣子,純白色的棉質睡衣,或者帶了毛球的將她自己裹得像個小羊羔。紅色加上絲綢總是一種成熟的曖昧,因女子成長后,會突然發現這個世界比給予更難的是索取,因后者對她自身有更高的要求,比如頭腦,又或者rou體,需要更合適的裝飾物,才能運用得當。 雪朝一只腳踏進臥室的時候,還在拿毛巾擦著自己的頭發,她忘記穿拖鞋,這樣光著腳出來,看到顏徵楠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端著一杯茶,在看窗外被風吹得有些飄搖的樹枝。 他察覺她出來了,目光顯然在她的睡袍上停留了一下,三少眸子里略微變了的色彩,讓雪朝有些不舒服地停下了擦拭頭發的手。 lust(rou欲)。 她腦子里突然閃過那個詞。 世界終于向她打開了從前被鎖上的一頁,她終于掌握了那門語言,弄明白了許多從前她看小說,或者戲劇里不明白的情節。伴隨而來的還有許多罪行,那些在布道者嘴里會被詛咒的事情,那些周末的小報上言辭隱晦的艷情,那些小說里隱晦而殘酷的轉折點,在那之后總是凄慘無助死去的女主角。她就像終于吃了善惡果的夏娃,和若干年后的另一個女孩子一樣,突然明白了人世間的許多的殘酷與泥濘,一時被嚇住了,但最終選擇直面他們。 “我不想你在這里?!毖┏傺b沒有感受到他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坐到她的梳妝臺上,在她那些精致可愛的瓶瓶罐罐里翻撿,卻始終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一瓶。 終于她放棄了,側過頭看顏徵楠,“但是明天你就可以回來住,”雪朝抿了抿嘴,決定真誠一些,“我要去江浙找我爸爸了?!?/br> 顏徵楠的眉頭輕微皺了一下,她還愿意同他說話,便還有回旋的余地。三少彎起嘴角,露出了微笑,若他這時候看得到鏡子,大概也要罵一聲自己的虛偽,他的聲音同往常一般溫和,好像下午那個邪惡危險的男子是另一個人,甚至還帶了點真情實意的理解,“當然,你應該回一次娘家,習俗也是如此?!?/br> 回娘家。 這個國家連女子回去尋求父親的支持和撫慰,都有獨特的詞匯,聽起來像整個民族都習慣如何處理家中家庭爭端似的,回娘家三個字,便是一種共同記憶的解藥。 雪朝有些諷刺地笑了笑,大約是因為被他這樣的措辭挑起了不滿,她拿起鑷子去夾眉間多余的雜毛,“你愿意這樣說也好,我是要找他,然后同你離婚的?!?/br> 終于他連虛偽的笑容也擺不下去了。 顏徵楠把手上的杯子放到了桌子上,重重的一聲,瓷器和紅木碰撞的聲音,杯子里面是他聽說她去了浴室后,同她涼的茶水。 “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不滿意的,”他站起來,面上有一些冷酷,“你沒有妻子的義務要履行,我已經最大限度地讓你像個自由的女孩子,我甚至,”他頓了頓,似乎是為了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足夠平靜,“我甚至都沒有指望過你喜歡我?!?/br> 他大約是把自己的姿態放的太低了,以至于雪朝偏頭看他沉默的時候,她的目光里的悲憫,有些傷害到他。 三少下意識地偏過頭,避開她的注視。 “謝謝你,”雪朝垂了垂眸子,重新去看鏡子,“你說同不喜歡的人也能歡好,我今日想了,我覺得我不行?!?/br> 可她終究不能去責怪他,誠然他除了騙她,并沒有這樣壞,于是她還是同他開脫,“當然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我沒有覺得不好,我覺得是你家庭的問題,我是說,你也沒有錯?!?/br> 雪朝想了想,同他道,“我雖然從來都不說,可我的家里并沒有像你們這樣,我們家里沒有這么多的太太,便是我母親在世,我父親也不會去娶二房?!?/br> “所以我大約可以理解,你為什么這樣想,”她從那團雪白的面霜里挖出來一團,在手心上溫了,又垂眸道,“你只是,大約只是家里的原因?!?/br> 她若只是氣他,三少大抵也能服個軟,去哄哄她,可雪朝是在從根源上否定他這個人,否定整個南方最有權勢的一個家族。他的自傲讓他一面走過來,一面刻薄的開口,“哦,是嗎?” 他每一步都像踩在荊棘上,雪朝回頭看他的時候,大約能看到他眼睛里的嘲諷和憤怒,“你應該去看看你在哪里,我敢保證信州,整個中國,有頭有臉的人家,哪一個不是這樣?” 他站在她面前,低下頭,像看一個被寵大的,沒有頭腦的女孩子,終于暴露出他帶了刺的那一面,“你太自負了,雪朝,你沒有想過,只是你的家庭太不一樣了嗎?” 她的瞳孔突然放大。 可她的憤怒好像是驟然乍現的火焰,在黑暗里突然消隱下去,雪朝平靜地,沖他笑了笑,“那么你呢?以后也會這樣嗎?” 顏徵楠的眼睛里閃過一點猶豫,他想說不是,可是這樣好像和她站在了同一邊,承認了自己家族的不足,變相地支持她的離開,于是他只好選擇沉默。 雪朝站起來,猩紅色的睡袍想她身上陡然燃燒起來的戰火,她仰起頭,去同他平視,“我來告訴你,我的家庭為什么不一樣?!?/br> 她的聲音再不是軟糯的,或者甜美的,而是一個古老商賈的傳承,永遠保持冷靜,不會畏懼和妥協,“你父親還在為了往上爬,娶了上司的女兒做老婆的時候,我的家族已經在舊金山,為受白人欺負的華人勞工,建了第一個避難所?!?/br> “你的家庭為了一丁點的利益,把槍口對準本國人的時候,我的家族在替勞工上訴,在反抗排華法案,”她笑了笑,嘴角的輕蔑讓顏徵楠沉了沉眸子,“我的父親實在沒有精力去娶鹽商的女兒做小老婆?!?/br> 她看著她,眼睛里閃過一些戲謔,“我確實很享受和你歡好,我也很感謝你為做的事情,縱然你騙了我,誠然你待我很好?!?/br> 想到這些讓她面上多了分柔軟,可很快雪朝吸了口氣,恢復方才的冷靜,“但我擔不了會懷孕的風險,我不想同你生孩子,”她想起了什么,似乎覺得是件很好笑的事情,“我每周要去給一個既不是你母親,也不是我母親的老女人上茶,我已經夠窩囊了?!?/br> 她看了他一眼,“我不想我的孩子也這樣,也不想接受你其他女人的孩子這樣對我?!?/br> 顏徵楠想要說什么,雪朝揮了揮手,制止了他。 “你的家庭配不上我,”她高傲地仰起頭,不是富家小姐的矜傲,而是一個龐大祖業的準繼承人之一,她有足夠的底氣和資本去拒絕自己不想擁有的東西,以及命運,“你也一樣?!?/br> 大小姐自己很清楚什么是小打小鬧,什么是反抗 有的事能哭哭鬧鬧就翻篇了,有的事不行 比如讓她給他生個球這事就不行,得趕緊溜了溜了233333 講道理我寫靳筱的時候,最束手束腳地是我給她,也是給我自己限制,“沒有底氣”。 每一個謹慎的女孩子都會思量對方擁有什么,自己擁有什么。 整個番外都是因為前面的九十多章我每一次讓女主縮回殼子里,我自己都很不爽很想死。 所以讓我爽完這20多章的番外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