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你不知道,那些看著光鮮的人家,內宅里頭的手段無窮。像妻妾爭寵互相算計,別說人家,就咱們家也有。你祖母當初多厲害人兒,把我那幾房妾全尋由頭打發了,我還沒法子說什么,內當家嘛,當的就是男人身后的家?!弊娓刚f到這個,搖搖腦袋,臉上帶著無奈的笑,因日子太久遠,當初的不甘也已經沉淀進歲月的染缸里,變得輕而又輕了。他常有一個習慣,動不動話要說回來,“不過你祖母確實是當家的好手,我這輩子命里無子,叔伯兄弟們哪一房不在背后算計家業?你祖母能扛事,把家管得鐵桶一樣,叫他們鉆不進空子,也保得咱們到老了,還如年輕時候一樣逍遙。只是你……” 祖父看著她,眼里有隱約的淚光,那么深沉的不舍,最后也只能掩藏進倉促的一別臉里。 “你雖不是咱們親生,但比親生的更要緊。你祖母嘴上不說,我知道她心里難受,幽州離橫塘千里地,她一輩子沒出過遠門,想著就似在天邊一樣。你的盤纏細軟,有你祖母為你預備,我呢,悄悄給你幾個人,一路護著你,保你安然無虞。都說錢財身外物,人走到困境里頭,有使得上勁的幫手才是真的。那些人我重金供養,供到你出閣成家,若你找到好歸宿,我的心也就安了。但如今你身在謝家,一應都是他們為你cao辦,只怕要虧待你。我想得多了,一則親事上頭,二則家常過日子,只恐還要橫生枝節。倘或在橫塘,還好辦些,如今你要去幽州了,我們鞭長莫及,實在不能放心。替你預備的那些人,若有用處只管使喚,都是靠得住的。你在幽州是孤身一人,萬事要仔細,害人之心且掂量,防人之心不可無,一定要記住我的話?!?/br> 清圓聽完,心里像有山壓著一樣。祖父平時一副不問世事的樣子,有時甚至有些孩子氣,總愛和祖母唱反調。這是他頭一回一氣兒和她說那么多話,字字句句都是細心叮嚀,她才發現祖父老了,男人越是上了年紀,心思便越柔軟。 她覺得難過,但更要感謝他的未雨綢繆。一切都不是無用功,到了今天,果真派上用處了。 其實她一直在等這樣一個機會,扈夫人主動支她出府,那么接下來不論發生什么,都能算到這位嫡母頭上。趁著清如吃虧,恰好又是一個由頭,連動機都是現成的,一切便都說得通了。 心思深么?不深就不能在這個家里活下去。況且扈夫人這回顯然是有了安排,她如果傻乎乎坐以待斃,一個女孩子落進賊人手里會是怎樣的下場,真連想都不敢去想。 有了應對之計,就知道接下來的路該怎么走了。次日天蒙蒙亮的時候,馬車已經在角門外備著,淡月軒里源源運出了需攜帶的物件,都裝上第三輛馬車。陶嬤嬤并兩個小丫頭也跟車隨行,如今是大六月心里,白天熱得人站不住,趁著太陽沒出來的時候趕路最適宜,一行三輛車,從謝府外的夾道里駛了出去。 天地間攏著稀薄的藍,車棚的一角掛著風燈,馬車向前行,檐鉤和風燈的掛鉤摩擦,和著車軸的滾動,滿世界都是吱扭吱扭的聲響。清圓打起窗簾往外看,空氣很清冽,郊外的草木也豐茂。因時候還很早,路上行人無幾,走上一里,也未必碰得上一兩日人。 大約是頭一天的緣故,出行很順利,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碧痕寺的山門前,寺里掌院出來迎接,雙手合什行禮,笑著說:“阿彌陀佛,四姑娘趕早。佛堂昨兒就預備起來了,只等四姑娘過目?!?/br> 清圓頷首,跟著進了山門。陶嬤嬤和丫頭小廝們張羅錫箔紙扎等去了,那些一應不要她cao心,她直入小佛堂,進門便見供桌上方大而威嚴的地藏王菩薩,底下繡著金蓮的云緞鋪排妥當了,上頭擺著空盤香案,還有寫著她母親名諱的靈位。 驅逐出去的妾室,不配寫上謝門二字。清圓看著那灑金紙上的題字,因頭銜簡短,上下空出一大截來,不由得鼻子發酸。死了也是孤魂野鬼,她母親短短的二十年人生路,就如做了一場夢般。謝家上下沒有人在意她的來路,甚至連她祖籍哪里,恐怕也沒人想得起來了。 “姑娘……”抱弦見她怔忡站著,輕輕喚了一聲,“把貢品擺上吧?!?/br> 清圓方回過神來,接了食盒牽起袖子,將那空著的盤子一只只裝滿。 廟祝等她施派好,便要拈香點蠟,她卻說等等,轉頭道:“還要勞煩掌院,在神位上添幾個字。我姨娘是揚州人氏,生于升平九年二月初七,卒于乾元六年六月二十一?!?/br> 掌院略怔了下,對于這位四姑娘的敢于直言,很覺得驚訝。 一般人家的庶女,大抵被壓制得抬不起頭來,莫說這樣孤苦伶仃的,就是有親娘可依仗,在場面上也多有忌憚,不敢隨意言聲。碧痕寺是謝家早前捐建的家廟,對于謝家來龍去脈多少有所了解,法事的前一天府里人來知會,不過是給一位出妾超度,因此廟眾意興闌珊,連寫神位都隨意敷衍。結果這小姐竟不好糊弄,直接報了生卒年月,這下子連搪塞都搪塞不過去了。 掌院只得道是,笑著說:“昨日貴府打發人來通傳時我就細問了,可惜問不出子丑寅卯來,便暫且這樣寫下。今兒四姑娘親到,既知道準日子就好辦了,添上幾筆不費事的?!币活^叫人預備筆墨,一頭摘下了泥金紙,挪到一旁的書案上添寫。 清圓看著她一筆一筆將神位填寫完整,這樣看來才略像點樣,便笑道:“我是頭一回自己過問法事,好些地方還不明白,請掌院多提醒我。這里廟眾都是方外人,我料對待往生者都該一視同仁才是,這回要辦上整七日,一切就全仰仗掌院了?!?/br> 掌院見姑娘兢業,不敢怠慢,嘴里連聲應好,點了香火請了主位,就安排一眾比丘尼進來念經。 清圓自是不能走開的,頭一天的禮節最重,要不時點香磕頭,兒女的虔誠,就是受者的功德,所以一天下來乏累得很。 “明日就好了?!闭圃赫f,“接下來姑娘只需早晚一炷香,旁的時候無甚要緊,第七日放焰口時才需姑娘到場。我叫人收拾一間禪房給姑娘歇息吧,寺里清幽,松柏也多,姑娘瞧瞧我們這佛門清凈地,可還住得?!?/br> 清圓聽了只是一笑,“我是紅塵中人,還是要往紅塵中去的。寺里環境的確清幽,偶爾來坐坐倒是不錯?!?/br> 掌院聽了她的話,訕訕笑了笑,恰巧邊上一個比丘尼來尋她問事,她便順勢走開了。 “這掌院大約是受了太太的命,話里話外想留姑娘住下?!北业?,“早前橫塘也有謝家家廟,雖沒有這里大,但比這里還熱鬧些。這地方,我看也太幽靜了,才剛我上后院看了眼,有一扇角門直通后山,簡直像個露底的口袋,并不十分妥當?!?/br> 清圓嗯了聲,“這是謝家早前供的寺廟,這些年沒有經營,又沒有外頭香客,蕭條是必然的。橫豎不去管他,我問過了,每日申時法事就能做完,咱們到家天還沒黑,不必擔心?!?/br> 這里說著,忽然叮地一聲,傳出引磬細而悠遠的長鳴,那游絲般的一線,慢悠悠蕩出去好遠。 頭一天無波無瀾,一切如常,清圓回到謝府便去老太太那里回話,老太太問怎么樣,“那些廟眾可還盡心???” 清圓說很好,“只在中晌的時候歇了一個時辰,我瞧著念得很仔細?!?/br> 老太太點了點頭,“這家廟許多年不曾用過了,只怕里頭人憊懶。原想著過陣子重新修繕一回,掌事的要是蒙混就把人換了,既然盡心,便可不必大動干戈了?!?/br> 清圓道是,猶豫了下又問:“二jiejie今兒好些了么?” 老太太垂著眼,語氣輕描淡寫,只道:“聽說睡的時候不那么長了,等再過兩日,想也差不多大安了,你不必掛懷?!?/br> 清圓慢慢點頭,輕聲道:“只怕太太怨我,姊妹間原好好的,鬧了這一出……” 這一出何嘗不是她希望的呢,老太太心里明明白白,暗自驚訝于這么點大孩子,竟有那樣心機之余,倒也沒有觸發她多大的怒火來。 身份地位這種東西是娘胎里帶來的,聰明與否,卻決定你將來是否走得長遠。其實認真說,一根藤上傳下來的子孫,哪個應該親厚,哪個應該疏遠呢。將來出了門子,都惦記著娘家,那就是好的,因此對清圓她也沒有過多苛責,清如自己糊涂,怪不得別人。 老太太目下關心的是別樣,“你二jiejie的事一出,我也沒顧得上問你,那天的宴上,瞧著都使和殿帥都還如常吧?” 清圓頷首說是,“一切都如常?!碑斎贿@如常是大多數人眼中的如常,對于她來說,指揮使每次都能讓她渾身發毛,想是毛著毛著,大概也就習慣了。 老太太復又問:“你同那位都使夫人,處得可還好?我聽說董氏性情很不錯,只是娘家出身不高,背后叫多少人說嘴,說她配不得都使?!?/br> 配不得都使,是配不得做都使正頭夫人的意思。歷來嫡妻這個位置要求很高,看門第看出身,倘或稍低些,對男人也是一種辱沒。但繼室就不一樣了,沒有那么高的門檻,小門小戶或是大家子庶女都是不礙的。 清圓勉強笑了笑,知道這位祖母在惦記什么,打從讓她獨自登沈家的門時起,這個念頭就不曾滅過。老太太很篤信,憑她的能耐一定能夠取芳純而代之。有時候想來真是不堪,在這位謝家最有威嚴的長輩眼里,她始終都是做妾室,做填房的命。 不過老太太不點破,她只作不查,避重就輕地說與都使夫人相處得很好。 “既然處得好,那就常來常往吧,多去走動走動,于你沒有壞處?!?/br> 多往人家府上去,便多些機會遇上都使,一個花兒一樣鮮潔的姑娘,總能勾起男人別樣的遐思和向往。 清圓嘴上應著,并不往心里去。后來的幾日如常到碧痕寺做她母親的法事,只是說好的申末結束,漸漸往后延遲,一日更比一日晚,及到第四天,幾乎拖到了戌時。 夏日的戌時,正是天要黑不黑的當口,從山門上下來,暮色四起,朝遠處看,樹木隱隱綽綽,已然看不清樹干和枝椏了。 抱弦攙她登上了車,還和平常一樣,小廝打馬揚鞭,急著往城內趕。從碧痕寺到謝府有七八里路程,清圓暗自琢磨,這一路要經過一處荒地,以前大道兩側開過渠,后來無人經管,漸漸長成了蘆葦蕩。這個時節,正是長勢大盛的時候,站在路上南北看,蒹葭彌望看不到盡頭,若有變故,必然是出在那一段。 她緊緊捏住手里的帕子,仔細聽外面的每一絲響動。馬蹄篤篤馳進了蘆葦蕩,天也徹底黑了,車棚一角的風燈成了這幽暗世界唯一的亮,像長劍上一簇璀璨的反光,沿著劍身快速向前奔走。 忽地,疾馳的頂馬發出一聲嘶鳴,奮力頓住了步子,車里坐著的人因慣力猛然前傾,要不是抱弦死死拿手臂橫亙著,她幾乎要被甩出車廂了。 “姑娘……”抱弦驚魂未定,扶著她的肩問,“可傷著哪里?” 清圓搖了搖頭,勻上兩口氣,知道當來的終于來了,便推開雕花門探出了身。 原本的設計是有人裝匪劫持,有人古道熱腸相救,最后矛頭直指扈夫人,橫豎這招栽贓假貨扈夫人也曾對她母親使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點也不為過。反正是自己一手安排的,她心里有章程,只要演一出戲叫隨行的人看就是了。 月色下暗影徘徊,風燈搖曳,照出許多錯綜的腳步。她扶著車轅跳下來,看丫頭婆子們慌不擇路,鬼頭風般胡躥,然而突不破重圍,到底都被逼回了原地。押車的小廝暗暗抽出了車轅上綁縛的刀,可是還沒來得急把刀握穩,一道寒光斜劈過來,那小廝哼都沒哼一聲,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清圓吃了一驚,耳邊炸起丫頭仆婦們的尖叫,那種恐懼像陡然生出的兩只手,幾乎要把心撕裂開。她倉惶退后兩步,看那小廝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不過須臾,身下蔓延出大量的血來,她才驚覺事態不是她預先設想的那樣,失控了,抑或是弄假成真了。 這種情勢下,一行人都成了待人屠戮的羔羊,又驚又懼擠作一團。那些黑衣人拎著刀獰笑,為首的借光打量清圓,嘿了聲道:“這么漂亮的小娘兒,死了怪可惜的?!边呎f邊涎臉湊過來,“要是給我做壓寨夫人,就饒你一命,如何?” 前路后路都斷了,這時候退無可退,清圓只得定下神來怒斥:“你們是什么人!天子腳下竟敢劫道,可是沒有王法了!” 那些黑衣人聽了那聲嬌喝倒一愣,愣過之后便大笑,“到底是節度使家的小姐,果然有膽色?!?/br> 清圓腿肚子直發抖,這種關頭不得不冷靜,雖然知道打商量毫無用處,但除了試一試,別無他法,便好言和他們周旋:“你們冒這樣的險,無非是求財,既然知道我的來歷,不如放了我,待我回去,一定重金酬謝你們?!?/br> 結果又招來一頓嘲笑,“放你回去,好叫你通知官府緝拿我們?我們雖是為錢,卻也不傻……”后面的話還未說完,就被勒斃在了金甲包裹的臂彎下。 一時四方火光大盛,馬蹄聲颯踏,黑衣人被錦衣金甲的班直圍了起來。一切來得迅疾,那些曾令謝家人忌憚的殿前司班直,這刻卻恍如神兵天降,清圓聽見抱弦似哭似笑的喃喃:“姑娘,咱們得救了……得救了……” 清圓驚魂未定,抬起眼四顧,鮮衣怒馬的包圍圈終于裂開了個口子。為首的人有一張冷而精致的臉,策馬到了她面前,垂眼秾睇著她,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抬手一揮,“帶走!” 第45章 好好的一場謀劃,最后弄成了這樣,清圓百思不得其解。 馬車繼續前行,前后都是殿前司的人,車外火把熊熊,照亮車內狹小的一片。抱弦終于從驚惶中掙脫出來,撼了撼清圓,小聲道:“姑娘,是哪里出了岔子么?” 清圓搖頭,剛才的生死一線,現在想來還有些后怕。本以為一切盡在掌握,誰知中途生了變故,要不是沈潤及時趕到,現在她們只怕都成了刀下鬼了。 主仆兩個對視一眼,煞白的臉色,發髻散亂,看上去可憐又可笑。于是重新整整衣衫又抿了頭,清圓到這時才覺一團寒氣順著脊背游上來,人一下沒了精神,倚著抱弦道:“那些黑衣人,是不是祖父派來的?我早前聽祖父說過,他們都和陳家有很深的淵源,絕對是靠得住的,應當不會臨陣倒戈才對。到底是算錯了時候,還是不敵剛才那些匪徒,半道上被人算計了?” 抱弦也理不清頭緒,只管摟著她道:“姑娘別想那許多了,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咱們從刀口上撿回了一條命?!?/br> 清圓聽了更覺慘然,把臉埋進抱弦的頸窩,顫聲說:“只是可憐了那個趕車的小廝……”閉上眼,眼前就是銀光閃爍的刀鋒,及蜿蜒流淌出來的,赤色的血。 人活著,今日不知明日事,早上出來還好好的,誰知入夜,命就交代在了那片蘆葦蕩里,細想起來真是可怕。心頭一根線懸起來,把五臟六腑都懸在半空中,如果那些黑衣人確實是扈夫人派來的,那么殿前司審問下去,也許能查出主謀;但那些人若是祖父的心腹變節了,繼續深挖,事實豈非令人尷尬嗎! 她霍地坐直,推開窗往外看,身著甲胄的班直手里擎著火把,蜿蜒的長龍前后綿延,看不見沈潤的身影。曠野上入夜的風是涼的,吹散了白天的燥熱,四周圍黑洞洞,蟲袤的鳴叫一陣陣像浪一樣涌過來,清圓忽然覺得恐懼,縮回身子,關上了透窗。 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了,那位指揮使怎么會這個時候出現在蘆葦蕩?是恰好經過,還是有意伏守?她心神不寧,只想回淡月軒,可是走了很久,所用的時間早就超出了趕回謝家的路程,馬車還是沒有停下的跡象。 清圓和抱弦面面相覷,向前看,雕花的車門外已經換成了金甲的班直。清圓遲疑了下,趨身叩擊車門,小心翼翼道:“請問效用,這是要往哪里去?” 趕車的班直搖著馬鞭,隨口應了句:“往殿前司?!?/br> 這回真叫人吃驚不小,清圓訝然道:“不往城內謝家嗎?” 那班直唔了聲,慢吞吞道:“殿前司要徹查此案,凡有關人等一應都要前往衙門接受審問。還請姑娘擔待,再有一個時辰,差不多就該到了?!?/br> 殿前司在上京,因此他們不入幽州,就算奔波幾十里,也要把人犯押進殿前司官署。其實照著一般的流程,清圓和底下的丫頭仆婦都是受害者,理應先讓她們回家,需要證供時再傳召她們。但不知是不是禁內的衙門和地方上不一樣,還是沈潤有意為之的緣故,就這么一氣兒把案犯和人證一同帶往上京,像她這樣原本只能在家宅附近走動的人,終也有了一趟進京的機會。 幽州離上京說遠不遠,說近也不算近,快馬一個時辰,駕上馬車卻要耗費成倍的時間。自戌時出發,將到子時才入城門,殿前司官署在皇城的邊緣,一路又要經歷重重關卡,及到下車時,夜已經濃得如墨一樣了。 有高聲的呼喝傳來,清圓回頭看,那些黑衣人就擒前有過一番反抗爭斗,到最后豬狗一樣被捆扎著,牢內班直拿抬杠從手足間穿過去,也如抬豬狗一樣被抬進了牢房。這是一個鐵血威嚴的地方,日夜不休負責皇城內警蹕,所以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依然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仿佛闖進了異世,內宅里的婦人們一輩子沒見過這樣的陣勢,個個伶仃站著,無措地擠作一團。長街的那頭終于有帶班的人過來,原來是沈澈,他見了清圓便笑開了,朗聲說:“四姑娘,沒想到這么快又見面了?!?/br> 這個場面上再見,似乎沒什么可高興的,清圓納了個福,四下望了望道:“不知為什么要帶我們來這里?何時能放我們回幽州?” 小小的姑娘,受了驚嚇后惶惑無依的模樣實在很可人,沈澈笑得愈發溫軟了,安撫道:“四姑娘別急,咱們辦案子總有一套流程要遵循,某先安頓了姑娘底下的人,然后再一一過堂仔細詢問?!边呎f邊扭頭吩咐身后班直,“把姑娘隨行的一干人等帶進后罩房暫歇,等問完了姑娘,再傳她們過審?!?/br> 聽差的班直道是,比了比手,寒涼的眼睛掃過幾個丫頭婆子。陶嬤嬤和抱弦腳下踟躕著,為難地看看沈澈,又看看主子,抱弦囁嚅:“姑娘……奴婢要跟在姑娘身邊,伺候姑娘?!?/br> 沈澈的眼風調轉過來,笑容眨眼便隱匿了,蹙眉道:“這是殿前司,不是賊窩,姑娘只管跟著班直去,你們小姐出不了岔子的?!?/br> 可是抱弦知道,這殿前司對于四姑娘來說,不比賊窩強多少。沈指揮使雖是堂堂的二品大員,但在面對姑娘時似乎并非那么足重。這樣深的夜,又在人家的地頭,儼然如魚rou放在了砧板上,倘或人家刀磨得鋒利些,不管不顧做出什么失德敗行的事來,那姑娘的一輩子豈不是毀了嗎! 抱弦急得掉淚,徘徊不肯挪步,可殿前司是什么地方呢,哪里容得你討價還價。 清圓給了她一個寬慰的笑,“你們去吧,這是圣人駕下秉公執法的衙門,沒什么可擔心的?!彼幸膺@樣說,無非在給自己壯膽。 形勢比人強,終歸沒有辦法,抱弦留戀地望了主子一眼,最后只得跟著班直往后頭去了。 這寬廣的長街上只剩自己一個了,清圓反倒能冷靜下來,回身對沈澈道:“今夜事發突然,一切請都使為我做主?!?/br> 沈澈摸了摸鼻子,心道這個主我哪里敢做,要是胡來,接下來的日子可不好過了。嘴里只管虛應著:“案子既然到了殿前司,姑娘就放心吧。今晚要夜審,少不得勞累姑娘,回頭自有人為姑娘做主,請姑娘隨我來?!?/br> 清圓心里明白,他所謂的那個做主的人,指的究竟是誰。早前和沈潤打過幾次交道,她一直對他心存忌憚,但因謝家到底在幽州,倒還能勉強應對。這回就這么被帶到上京來,扔進這冷冰冰的殿前司衙門里,舉目四顧,一個可倚仗的人都沒有。她畢竟還年輕,又是這樣深更半夜,往常的老成這刻好像都不復存在了,每往前邁動一步,心就在胸腔里突突地跳,離那座正殿越近,掌心越是緊緊攥著,登上臺階時,攥出了滿把冷汗。 沈澈引她到了殿門前,向內一比手道:“姑娘且少待,殿帥處置完手上的事,便來詢問姑娘經過?!?/br> 清圓欠身讓了個禮,沈澈身上還兼著夜巡的差事,把人送到,便領著內殿直往宮門上去了。清圓看著他走遠,鎧甲瑯瑯中傳來梆子的報時,凄冷短促的篤篤聲,一路從衙門外拖拽過去,沉沒進浩大的夜色里。 她長出一口氣,定了定神,提裙邁進了門檻。 慢慢往深處走,這殿宇極深宏,光滑的木地板、合抱粗的方形抱柱,還有懸在頭頂的巨大頂燈,每一樣都讓她覺得新奇且震撼。到這時先前的忐忑已經慢慢消退了,心里只充滿一種探究的欲望,她的手指悄悄觸摸直道兩掖的欄桿,暗自嗟嘆著,果然是皇城中承辦天下事的衙門啊,那種無比的氣魄,若不是親眼所見,恐怕窮極一生都無法想象。 這是一個和閨閣中完全不一樣的世界,沒有細膩的小情調,也不是殷實人家的畫堂高閣。這里冷漠、嚴峻、彌布硝煙,越往深處去,越有種與崢嶸往來的壯闊。及到盡頭,正前方擺著一張長案,一把髹金的圈椅,她甚至能看見那位指揮使坐在案后生殺予奪的樣子。 只是奇怪,那樣一個厲害人物,為什么總會和她扯上關系,似乎是巧合,但又不盡然?,F在細想起來,一切的根源全在那次的獨自拜見,人家心里終究存著一份好奇,一份戲謔,畢竟大戶人家的小姐,沒有一個能像她這樣拋頭露面,不顧體統的。 她垂下手,仔細捵了捵衣裳,那身素服在這深濃的大環境下像一眼清透的泉,六月的天氣里有鎮定人心的作用。身后不遠處,有人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年輕的姑娘舉手投足都是溫柔的美態,便是整衣肅容,也讓他看出女孩兒的靦腆,進而生出一種男人式的自信來。他很滿意,負著手佯佯走過去,經過她身旁的時候問了一句:“某的玉佩,四姑娘有沒有帶在身上?” 他忽然出聲,清圓嚇了一跳,忙轉頭看,他已經卸下甲胄,只穿一件牙白的圓領袍。先前高高在上的尊貴不見了,眼下又是一副慵懶隨意的模樣,即便如此莊嚴的殿前司衙門,在他來說也不過是尋常落腳的地方,他換了一身裝束,就把這殿宇變成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