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節
新年那天他們大致清理了下沈晝葉家的房子。 大多數東西都是老模樣,客廳的沙發上蒙著罩布,電視機仍是06年的老款,沉厚而敦實地壓在電視柜上。書房里書一本沒賣,華盛頓治安還不錯,這棟房子可能遭過賊,也可能沒有,但那些賊沒有動那些其實價值不菲的書。 ——賊從來不偷書。 陳嘯之看了看那堵書墻:“你爸是不是把所有的工資都拿去買書了?” 沈晝葉認真道:“這倒沒有?!?/br> 然后她想了想,中肯地說:“funding的大部分?!?/br> “……也是?!?/br> 陳嘯之笑了起來。 …… 他們一個房間接一個房間,清掃過去。 冬日暖陽傾瀉而下,房間里每一個相框都倒扣著。 沈晝葉仍記得廚房墻上懸著的是他們在奧蘭多的迪士尼樂園拍的合照,爸爸攬著mama的腰,小晝葉則攬著旁邊的美人魚愛麗兒。而倒扣著的目的不是為了防氧化或積灰,那是追悼會的那天她mama一個個翻過來的。 而那時她一直在掉眼淚。 沈晝葉那時甚至不敢哭出來,怕mama看到她的淚水徹底崩潰。她從小就知道父母相愛,也知道父親的去世讓mama不愿面對和他的過往,他們所一起生活過的房子,一起工作過的大學,一起居住過的城市,甚至他們一起拍過的照片。 她站在廚房墻前猶豫了一瞬,然后將相框翻了過來。 ——相框里空無一物,已經被抽走了。 “……” 只剩一塊落滿灰塵的玻璃。 沈晝葉怔了下,又去看其他的相框,卻發現那些倒扣著的、翻過來的相框里都空了。 有人早在數年前就取走了這些合照。 “……mama?!?/br> 女孩在滿室金紅的陽光中喃喃道。 陳嘯之正用抹布擦拭壁爐上的小飾品,當即一愣:“什么?” “……我媽,”沈晝葉以手指摩挲著空白的相框,沙啞地說,“終于把這些照片帶回家了?!?/br> - 哪怕是深可見骨的傷痕,也會被時間弭平。 而就像沈mama在女兒的電話里說的那樣: ——世上有人庸碌淺薄,有人為綾羅綢緞包裹,可內里滿腹稻草。然而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彩虹般絢麗的人。 自此以后,眾生都不過是過眼云煙。 他們隔過生與死,仍然相愛。 - ………… …… 啟程回去的那天,仍是個陽光燦爛的好日子。 陳嘯之在前面開車,沈晝葉靠在房車窗下懶懶地曬著太陽。美國寒假短,前后不過三個星期,卻有種恍如隔世之感?;鸺t土地凍得結結實實,風吹著風滾草四處亂滾,但風里卻帶來了一縷春的鮮味。 ——加州的春可能也快來了。 沈晝葉望著萬里冰封的凍原想。 “陳嘯之?!鄙驎內~忽然喚道。 陳嘯之的車疾馳在州際公路上,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這么長時間我一直在想,”女孩子怔怔道:“所謂的‘意義’是什么?!?/br> 陳嘯之微微揚起眉毛,示意她說。 “——就是,我們存在的意義,我們族群存在的意義?!鄙驎內~裹著毯子,茫然道:“……這宇宙的本質是趨向無序的,是不住熵增的,我們中學里就會學到,熱力學第二定律,第二類永動機永遠不可能實現,ds永遠大于等于0……” 陳嘯之從后視鏡里靜靜看著她。 “可是,為什么我們會在這種無序而混亂的宇宙中,花千萬年苦苦追尋一個答案?” 陳嘯之笑了起來:“你覺得是為什么?” 沈晝葉想了想道:“因為我們必須相信它在那里?!?/br> “我們必須相信這世上是有答案的,”沈晝葉道:“——哪怕量子力學將世界切成了沒有意義的小碎塊,把時間拍成了爛水果,把我們嘗試理解了千百年的宇宙一把火燒了;哪怕20世紀的基礎科學大爆炸后人類已經停滯不前了近半個世紀,我們還是要相信?!?/br> “半個世紀前我們相信人類會宇宙航行,會定居宇宙。銀河護衛隊和star trek都是那年代的作品,其中星際聯邦眾生平等,疆土廣袤,廣達八千光年;可半個世紀后我們仍腳踏地球,只是手里捏著個小屏幕?!?/br> “于是我們欺騙自己,說這是技術帶來的生活方式變遷?!?/br> 沈晝葉悵然嘆道:“……真的太久了?!?/br> 太久了,七十多年,幾乎是個體的一生。 大多數人都忘了自己的祖先曾要把藍天踩在腳下,忘了前人們用一張演算紙和一支筆就殺了世上最后的神。 這近乎靜止的七十年后,再沒人在咖啡館里大肆討論加繆與存在主義,談及數學和物理的水rujiao融,討論杏子雞尾酒和黑洞;人們熱衷于生活在塵世之中,對石墨烯與晶體管高談闊論,談論oled和transistor,辯論4g和5g與互聯網變遷。 人們望著光怪陸離的事物,卻再也無人關心事物的本質。 “可我們仍然,必須相信,” 那女孩沐浴在火紅的陽光里,堅定道: “——世上存在一個,能解答我們一切疑問的答案?!?/br> “盡管沒人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這么個東西,”女孩子道,“也沒人拿得準它的答案是否在我們的認知水平之上;誰都不知道我們能否抵達知識長河的終點,看到宇宙謎題的最終的答案?!?/br> “可是,”沈晝葉望著遙遠的、沉沒長河的夕陽:“我們族群只有這樣,也唯有這樣——唯有去追尋,去孜孜不倦地提問又碰壁并磕得頭破血流,向未知高墻進發,為了真理挑戰冰封高山,去朝圣,去追問,去探索?!?/br> “且非這樣不可。es muss sein?!?/br> 她停頓了一下,又說: “——這才是構成我們族群的「意義」的存在?!?/br> 北斗朔天,日落火紅地融向大地,戈壁如燎原的火。 女孩講完望向窗外,不再說話。 那亙古的時間里,唯有沉默猶如春雨,淋在他們身上。 - 有什么在發芽。 ——有一種更膨脹的,更偉岸的,更光輝且沉重的東西淋了雨。 它松動土壤,在大地上抬起了頭。 第142章 只只,你勁兒有點大?!?/br> - 他們回到加州的過程也同樣漫長。 一是路途遙遠, 二是陳嘯之覺得趕路沒必要太累,總是走一會兒歇一歇,像旅游一般四處繞行。他們在戈壁之間穿行, 又穿梭于樹林之間。 他們甚至去佛羅里達玩了兩天。那幾天十分溫暖, 傍晚時沈晝葉連毛衣都穿不住, 又翻出那條去參加校董年終穿的晚禮裙隨便套上,亂七八糟地和陳嘯之爬到房車頂,兩個人并排看夕陽。 “沒那么熱吧?”陳嘯之不太贊同地看著她。 沈晝葉脖頸曬得像日落一樣紅,對陳教授甜甜地笑了起來,問:“沒有嗎?” 那一剎那陳教授連耳根都紅了起來, 像個小男孩。 “可能有……有的吧?!彼е嵛岬卣f。 如燎原山火的風吹著那姑娘深色裙擺。 那條裙子顯然沒被正經對待, 此時皺皺的, 穿著裙子的姑娘腳上掛著涼拖一下下晃腿, 于是小拖鞋敲著那段白而細膩的腳跟。 他們坐在房車上眺望落日,有一搭沒一搭地聊未來, 直聊到太陽落山, 夜幕低垂于世間。 陳嘯之在星辰緘默的天空下,忽然道:“你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 沈晝葉笑了起來,看著他問:“什么呀?” “我們以前……”陳教授猶疑著開口:“就夏天剛開始的時候,太陽落山就會被大人抓去洗澡,洗完澡再放我們見面。見面的時候我們就會沿著梯子,爬到屋頂上去……你奶奶家屋頂上那時候種的是絲瓜, 瓜下星河,我們看吹風看星星,我扯著絲瓜藤編故事給你聽?!?/br> 沈晝葉想了想,頗為鄭重地地點頭: “記得。不過你講的故事我都忘了?!?/br> 陳嘯之一頓,嗤地笑了出來:“我也忘了?!?/br> 然后他們之間沉默了一會兒。 “……我們現在是不是和那時候蠻像的?”陳嘯之道。 女孩子思索比較了半天, 說,“……好像是有一點哦?!?/br> 青年噗嗤笑出了聲。 他們在房車頂上躺了下來,金屬仍帶著赤日余溫,指頭可以摸到沿途卡在車蓋里的沙礫。 繁星漫天,人躺下來時仿佛浸進了星辰之中,眼前只余無垠的黑夜與天體。 陳嘯之忽然側過身問:“沈晝葉,你是什么時候想起來的?” 沈晝葉想了想,小聲回答: “……你喝醉酒的那天?!?/br> 陳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