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
“反正就是變得挺大的?!标悋[之走在她身邊,茫然地說:“……還是原來的人。但是你原先給我的感覺不像你。在加州的時候我總覺得你和所有人都隔著一層膜,特別……灰敗,和你小時候的樣子完全不同。我想幫你,卻一直找不到辦法??墒悄菆龊[之后,你就不一樣了?!?/br> 沈晝葉抬起眼睛,認真地看向他。 陳嘯之搖了搖頭,嗤地一笑:“……錯覺吧?!?/br> “我先前懷疑你是不是在海嘯的時候經歷了什么,”陳嘯之低聲道:“是不是經歷了生死?我說句實話我特別怕這個,可是你身上又沒有什么傷,只是像在鬼門關走了遭似的,大病了一場?!?/br> 沈晝葉想起自己回國后感冒時的樣子,想起自己夢見的巨大恐龍和風雨,呆呆地嗯了一聲。 陳嘯之:“……可是你確實和以前的截然不同?!?/br> “我找到你的時候,”陳嘯之喃喃道:“你站在廢墟上,頭發披散著,海風吹過去……我莫名地就知道,我一直在等的沈晝葉回來了?!?/br> 沈晝葉眼眶忽而一紅。 “我其實努力過,”陳嘯之說,聲音啞而破?。骸拔抑滥銘撌菚簳r迷失了,肯定有東西壓迫了你,后來我了解你更深,我就知道灰敗的你身體里有另一個沈晝葉在求救,可是無論我怎么圍著你走,我怎么把一切給你鋪墊好,我怎么刺激你……” “……你都不愿意從灰敗的外殼里出來?!?/br> “里面的人不愿意,”陳嘯之走在校園之中,聲音喑?。骸拔以谕饷嬖趺辞么蚨紱]有用,怎么都沒有回響?!?/br> 沈晝葉:“……嗯?!?/br> “這是你只能憑自己走出來的困境?!标悋[之近乎痛苦地道:“……我怎么都沒有辦法?!?/br> 沈晝葉嗓子眼兒一塞,仿佛里面是緘默的淚意。 他們走在未名湖畔。翠柳入江,嶙峋巨石錯落有致,大雁掠過遠處矗立的八角水塔。 “還好……”陳嘯之說:“……還好你走出來了?!?/br> “雖然不知道你能夠走出來的原因,”她長大成人的竹馬在地上拉得頎長漆黑,周身沐浴著正午熾熱的太陽,對她道:“……但我真的很高興?!?/br> 沈晝葉眼圈泛著紅,眼里蘊著淚意,說:“……嗯?!?/br> “是有原因的,”沈晝葉努力忍著哽咽: “……的確有原因。以后……等以后,有機會的話,我會從頭到尾地告訴你?!?/br> 陳嘯之一愣:“現在不行嗎?” “——現在不行,”沈晝葉用力擦了擦眼角,對他說:“沒有那么多時間,而且你還沒有保證我呢?!?/br> 陳嘯之:“???保證什么?” “你得對我保證,”沈晝葉說:“聽到什么神奇的故事,都不會被嚇到?!?/br> “什么……” 然后還不等陳嘯之將那個屁放完,沈晝葉就伸出小爪子,握住了陳嘯之修長有力的手。 “亂講鯊了你?!鄙驎內~威脅他,又將姓陳的手掰開:“不許亂講?!?/br> 陳嘯之:“……?” “以后都會告訴你的,”沈晝葉看著他道:“……全部都會。只是現在我沒有時間,馬上要去找周老師談心了?!?/br> 然后沈晝葉握著陳嘯之的手晃了晃,與他十指交握,頗有種小學生放學回家路上的手拉手晃晃悠悠一起走的意味。 陳嘯之被沈晝葉的小動作萌到,覺得也太他媽可愛了,面紅耳赤……嘴上忍不住口是心非地懟她:“小學雞嗎你?” “……” 沈小師姐不太快樂地看他一眼,面頰鼓起,手一松。 陳嘯之:“……” 陳嘯之趕緊給撈了回來,將沈晝葉抓在了手里。 “送你去周老師辦公室?!标惤淌诰o緊握著她的手,道:“走了?!?/br> - 陳嘯之將沈晝葉送到了周老師的辦公室門口。 周老師頭銜眾多、事務繁忙,其實在學校里呆的時間并不太長,加之老師對身外之物不太重視,因此與其他已經搬了辦公室的老師不同,辦公室仍處在物理學院老舊的樓里。 數十年高齡的走廊潮濕、彌漫著一股石灰混著青苔的味道,窗外陽光斑駁,透過樹影金黃破碎地灑落在水磨石地上。 隔壁的辦公室空著,如今已經用作了雜物間,沈晝葉無意識地朝那地方看去,看見那辦公室破舊的復合板門上還有她自己略顯生澀的、以藍熒光筆寫就的筆跡。 「慈懷昌教授辦公室」 接著,沈晝葉又以熒光筆側了過來,用小一點的字跡寫:‘進門先敲門’。 ——五年后的如今,那張紙已經被撕去了,但是那紙是沈晝葉用膠棒暴力粘貼上去的,因此清潔工撕不干凈,所以它的殘骸就這么亙古地貼在那里,落滿了塵灰,仿佛慈老師仍在那里一般。 可是那個老人已經去世多年。 陳嘯之:“……” 陳嘯之怔怔地看著過去屬于慈老師的辦公室,窗外樹影搖曳,如漲落的潮汐般落在緊閉的門扉上。 沈晝葉說:“……我以前經常來?!?/br> 陳嘯之手里仍握著沈晝葉的手指,手心濕潤而溫暖,在她手上用力捏了捏。 “我去外面等著?!标悋[之壓低了聲音:“和周老師談完了給我發消息,我來接你?!?/br> 沈晝葉:“……好?!?/br> 她說著,卻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扇古舊的門,看向自己過去的筆跡,幾乎挪不開眼。 陳嘯之又在沈晝葉的手上握了下,聲音沙啞。 “……沒事了?!彼f,“都過去了?!?/br> - 都過去了嗎。 沈晝葉想起自己在慈教授的葬禮上嚎啕大哭,想起自己在父親的葬禮上穿著黑裙子落淚,她爸爸的葬禮是按美式的辦的,殯儀館將中年人的遺容整理得栩栩如生,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一般。 他走前,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 沈青慈走得特別匆忙,匆忙到仿佛剛陪完妻子看完電影,仿佛剛監考完一場期末,第二天他就不在人世了——不對,也許是在的,十五歲的沈晝葉含著眼淚看向棺槨里躺著的父親,畢竟他看上去那樣鮮活,仿佛下一秒就會坐起來,精力充沛地叫女兒一起去釣魚,送她去游泳館。 一個人死去發生在一瞬間,可是又非常漫長。 你需要花好幾個星期才能意識到那個人消失了,他從此再也不會和你說話,不會回復你的郵件,充滿回憶的地方只剩落滿灰塵的光影。 ——沈青慈躺在那里,與往常別無二致,被百合玫瑰與淺黃色的雛菊環抱,連面頰都是緋紅的。 可是她愛的父親再也不會坐起來了。 二十五歲的沈晝葉總是記得自己小時候在父親的葬禮上沒怎么哭,只是眼淚往外滾,她甚至都不覺得特別悲傷,木木呆呆的,甚至都覺得像一場夢。 她是在將父親的身體推進火化爐的那天下午,在那里發了瘋一般大哭的。 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年幼的沈晝葉終于意識到——那一切終于變成回憶了。她在父親最后留在人世間的軀殼消失殆盡前嘶聲大哭,一邊哭想起爸爸說會送她去上高中,會開車橫跨美洲大陸去送她上大學,會參加她的博士答辯,在答辯后會請她吃冰淇淋,會在退休后和mama一起周游世界,會牽著女兒的手,將她送進婚禮的殿堂。 ——可這樣的人,卻連一句話都沒有留給妻女。 人死如燈滅,無法逆轉,無法避免,可他們所留下的痕跡,卻無處不在。 …… 沈晝葉擦了擦眼眶,在周鴻鈞老師的門上篤篤地敲了兩聲。老門回響空洞,木頭上的漆皮盡數裂開,像是歲月刻刀惡作劇般劃了過去。 她敲完門后回過頭看了一眼陳嘯之,陳嘯之站在她身后,對她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示意他一直在。 門里傳來一個蒼老的嗓音:“請進?!?/br> 沈晝葉推門而入,里面有一股很淺淡的霉味兒,開窗散不去,靠墻一側一排整整齊齊的書架。 老人坐在辦公桌后,面前擺著一臺筆記本,正戴著老花鏡看文章。 “周老師?!鄙驎內~禮貌地問好:“我來了?!?/br> 老頭兒笑了起來:“小沈,你終于來了。關下門?!?/br> 沈晝葉回頭關門——年輕的陳教授站在門外,背后披著萬千如箭的光,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長,對她莞爾一笑。 ‘進去吧?!钥谛偷溃骸以谕饷娴饶??!?/br> 沈晝葉眨了眨眼睛,將門板合上了。 老門的鎖匙咔噠一聲,沈晝葉聽見周老師自椅子上坐直起身子。 滿屋溫暖發甜的霉味兒,風穿過淺綠窗簾,水磨石地透著絲絲涼意。 “小沈?!敝芾蠋煖嫔5亻_口道:“我先問你一個問題?!?/br> 沈晝葉:“誒?” “你覺得,博士生活累么?” - 沈晝葉一時懵了,她完全沒想到會被問及這個,呆呆地答道:“挺累的?!?/br> 周老師嗤地笑了起來,好笑道:“我還以為你會撒謊,說不累呢?!?/br> “累就是累?!鄙驎內~莞爾一笑:“對老師撒謊沒有意義,我不太擅長在這時候撒謊,老師您如果覺得我回答得有問題,我現在還可以說一遍‘不累’?!?/br> 周鴻鈞老師笑道:“我讓你撒謊了嗎?你說‘不累’我反倒不樂意呢。我先前去你們辦公室問過,一個個的都說自己‘還好’,有幾個男生還說‘完全沒問題’,就跟我不是從博士的時候過來的似的?!?/br> 沈晝葉眉眼一彎,問:“我師弟師妹可喜歡逞強了。老師我找個凳子坐啦?” “坐吧,”周院士忍著笑:“小沈,我發現你還挺擅長蹬鼻子上臉的,難怪懷昌會喜歡你。那邊有點兒蘇杭點心,前幾天有上海的老同學來看我的時候給我帶的,餓的話就去吃點兒?!?/br> 沈晝葉笑了起來,找了個小凳子,坐在了周老師對面。 “……,”周鴻鈞老師將電腦合上,道:“對了,你是哪年入學的來著?” 沈晝葉:“2011年……我沒上高三?!?/br> “也難怪年紀小?!敝茗欌x笑道:“你們組那群小朋友對著你叫師姐,都叫wrx不出口吧?” 沈晝葉靦腆地撓了撓頭:“所以都叫我‘小師姐’嘛。我們組里有工作好幾年才回來讀研的,我上大學的年紀就不大,他們叫我師姐還挺委屈的……不過我確實比他們經歷豐富,也不虧就是了?!?/br> 老人說:“是,我猜也是?!?/br> “博士確實挺累的?!崩先擞中Φ溃骸靶∩?,你11年本科入學,在這之前五十年,我的博士學位都到手了……那時候也是晝伏夜出做實驗,全年無休,跟你們現在似的,你知道賓夕法尼亞大學有個很寬廣的草坪,我每次瓶頸或者實驗出問題,都會去那里坐著思考人生,我畢業的時候我坐的那個固定的位置,寸草不生?!?/br> 沈晝葉眉眼笑得彎彎的,點了點頭:“博士學位真的挺自閉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