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陳嘯之搖晃了下,強打著精神道:“有地方睡么?” 沈晝葉一愣:“有倒是有……” 陳嘯之:“那行,我睡會兒?!?/br> 陳嘯之揉了下青黑的眼眶, 將沈晝葉鋪在地上的小毛毯一扯,沈晝葉卻突然伸手,用力按住了小毛毯。 疲憊的陳嘯之:“……?” 沈晝葉說:“……你還沒洗澡?!?/br> 陳嘯之:“…………” 陳嘯之看了一眼這大通鋪的情形,幾百號甚至上千人擠在一個避難所里頭,廁所間擠滿了人, 連坑位都一坑難求——陳嘯之強撐著倦意,憤怒地開口:“我也想洗啊,哪里能洗,沈晝葉你是什么品種的貴賓貓狗?怎么在這種環境都能挑剔一下?” 貴賓貓狗看著他,小聲問:“可是你臟不臟?” 陳嘯之:“……” 他四天沒睡覺。 確切來說,陳嘯之自聽了那新聞以來都沒合過眼。先前他精神都快崩潰了,如今能有點兒理智都算萬幸——沈晝葉居然還逼他去野外洗澡。陳嘯之氣得腦殼疼,想把沈晝葉的頭撬開,便咄咄逼人地直視著她的眼睛。 沈晝葉絲毫不讓步,倔強地盯著他,兩個人對視三秒。 陳嘯之:“……” 教堂里嘈雜至極,人來人往。 陳嘯之看著沈晝葉那嬌貴的模樣,感到十萬分的窒息,只得將沖鋒衣脫了,又將t恤脫了下來,現出結實修長的上身。 他身上有四條經年的刀疤——胳膊上,下肋,愈合了,瘢痕組織卻歷久彌新。 沈晝葉:“……” 陳嘯之一直習慣鍛煉,是健身房???,因此他的上肢鍛煉得相當不錯,肌rou堅實流暢,胸腹肌飽滿性感,此時稍臟了些,有種很淡的汗味。 陳嘯之困得要死,拿了換洗的衣服,問:“去哪洗?” 沈晝葉從他的刀疤上別開眼睛,認真地說:“避難所外頭,山坡那邊,有個小溪流?!?/br> 陳嘯之說:“行?!?/br> “溪流是露天的哦?!鄙驎內~抱著膝蓋坐在冰涼的地板上,白皙瘦削的腳在地上蹭了蹭,好心提醒道:“……所以,小心別被看光了?!?/br> 陳嘯之:“…………” ——這他媽哪來的得寸進尺一級選手??? 最后那句話實在是太有姓沈的風格了。 距離累垮就差那么點兒的陳教授一點兒脾氣都不剩,拎著衣服,沒脾氣地走了出去。 - …… 陳嘯之洗完澡回來,幾乎是倒下就開始睡。 連沈晝葉都能看出陳嘯之已經累垮了。這男人緊閉著眼睛,眼眶下都是青黑的顏色,應該是很久都沒睡過一個好覺,濕漉漉的頭發上還滴著水,一滴滴地滴進瓷磚。 沈晝葉擔心他感冒,就拿了他帶來的毛巾,給陳嘯之擦頭發。 她還從來沒見過二十五歲的陳嘯之睡著的樣子,居然還挺像個孩子的,甚至可以說和他十五歲時一模一樣。 他怎么才會變成如今的樣子? 不對,換個問題——不如想想,陳嘯之怎么會在這里呢? ……他怎么會在這千里之外的蘇門答臘? 陳嘯之應該在加州的——他又沒買機票,對自己又那樣的冷淡,他親口說的不愿與沈晝葉同流合污。 ‘……不和我同流合污?!?/br> 沈晝葉想起來陳嘯之說那句話時的場景,都覺得心臟微微一酸??墒撬又娃饤壍袅四屈c酸楚,因為她知道那是多余的。 沈晝葉擦凈了陳嘯之的頭發,又輕輕柔柔地抱起他的頭,讓他將頭放在松松軟軟的通信本上。 橙紅夕陽穿過花窗,姑娘家抱著膝蓋坐在陳嘯之的身邊,伸手揮了揮蚊子,撓了撓自己被咬得紅腫的小臂。 東南亞的蚊子還是太毒了。 沈晝葉被叮得化膿,蚊子包上明晃晃的一點白,腫得像個饅頭。她連北京的土蚊子都受不了,在這地方簡直被咬成智障。 ——可是無論怎樣,她都活了下來。 沈晝葉想起自己自海水里掙出來的那一瞬間,穿破她鼻腔的清冽雨汽,她在傾盆大雨中睜開眼睛,看見遠處燈塔般的光亮。 像刺穿漆黑世界的長矛。 那通信本和年少的沈晝葉,聯手保護了她。 沈晝葉深呼吸了一口氣,看向陳嘯之所枕著的通信本。 那本子是她后來找回來的。 在海水退去后,本子躺在漆黑礁石上,礁石上爬滿了尖銳的藤壺。沈晝葉腳上受了點輕微的傷,踉蹌著爬上去,將那像是在等著什么人去拿的本子,取了下來。 “……” 那些她曾寄到過去的、在這個時空消失無蹤的信,和她收到的信箋,如今都好好地夾在那本子里面。 像是魔法終于消散無蹤,化為了時間的灰燼。 ……是什么在這世間保護我? ……不知道。 沈晝葉看著花窗盡頭的夕陽,只是覺得那本子里一切都很溫柔,星辰溫暖,連環繞著她的繁星里都是愛意。 但是沈晝葉總覺得,時間的魔法其實還未結束。 沈晝葉閉上眼睛,任由光線猶如橙花穿透眼瞼。 那光線過于柔和,她坐在里面,只覺得周身都是溫暖的,是無所畏懼的。 ——她曾是戰士。 而那熾熱如火的、無堅不摧的精神從來都奔騰在她的血管之中,無一刻止歇。 十五歲時候如此,二十五歲依然。 ……如今戰士重新撿起了屬于自己的石中劍。 - ……do not go gently in to that good night. 不要溫和地走入那良夜。盡管聰明人臨終時明白黑暗降臨的合理,他們的話也不再能迸出閃電。但他們總會燃燒并痛斥。怒斥,怒斥那光的退縮。 沈晝葉看著自己撿來的詩集,分出一點目光,看向躺在她的床褥上的陳嘯之。 …… 陳嘯之大概是真的累壞了。 他中午時分睡著了,到了晚上七八點鐘都沒醒,身上蓋著一條薄毯子,睡得不省人事。沈晝葉靠在他的身邊,趁著頭頂昏暗的、啪啦響的電燈,翻看一本書。 暗沉燈盞下,炎熱的風吹過沈晝葉蓬松的卷發,她半邊臉攏在黑暗里,半邊臉攏在光中。 ——以后怎么辦?一個小小的聲音問。 沈晝葉眼皮一動,翻過下一張紙,讀著上面模糊的句子:‘不要溫順地走進那良夜’,來自20世紀中葉的詩人迪蘭·托馬斯。 以后怎么辦?她心底的聲音又重復道。 研究的不順利,人際關系的孤島,被竊走的成果,陳嘯之的不理解,連畢業都會有問題——的現況,不會因為一場海嘯而改變,它們仍然存在在那里。 ……可是那又有什么關系? 我所熱愛的,我所堅持的一切,都與這些事兒從無半點干系。 …… 沈晝葉垂下眼睛,平靜地翻著那本詩集。又看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困乏,便和衣躺在了陳嘯之的身邊。 這么一看,其實沈晝葉也挺寵他的,她直覺陳嘯之睡得不太好,便將自己這幾天晚上墊著的毛毯讓給了他,還將自己枕著睡覺的通信本都讓給他了,只為了讓他睡個好覺。 在被陳嘯之懟了許久,見過他和別的女人相處模式的現在,沈晝葉不愿多思考自己和陳嘯之的關系,更不想平白無故地招致嫌棄——她便和陳嘯之保持了一點距離,緩慢地躺在了冰冷的瓷磚上。 九月的印尼其實挺熱的,躺在地上只是覺得硬,不會覺得冷。 沈晝葉從他包里翻了點兒衣物,墊在腦袋后面。 沈晝葉側躺著,看著陳嘯之熟睡的臉,覺得他還是長得挺帥的。 ……是個哪怕再來一次,也還是會愛上他的程度。 可是沈晝葉的確難以忘記陳嘯之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難以忘記他對自己的冷暴力和他的‘我那么多任’,忘不掉他的‘不想和你同流合污’,和他掛掉視頻通話前的嘲諷。 沈晝葉越想越困,又發現陳嘯之身上的味道十分安心,眼睛幾乎都睜不開了。 ……不對啊,沈晝葉模糊地想,我不是認床嗎? 可是那安心的氣息,那屬于她回憶深處的、代表著全然信任的氣息,被風吹了過來,將她溫暖地攏在了里面。 那氣息特別具有欺騙性,沈晝葉頭腦逐漸變得模糊。 接著沈晝葉模模糊糊地看到,陳嘯之睜開睡眼惺忪的眼睛,看到她睡在地上,伸開胳膊把姑娘家一抱,又輕放在了溫暖柔軟的毯子上。 “……我抱著你睡,”陳嘯之不甚清醒地道:“……本子有點硬,不好枕,你枕我胳膊?!?/br> 沈晝葉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 陳嘯之嘟囔:“……壓到了?” 沈晝葉眼睛都睜不開,小小地點了點腦袋,她身下確實壓著截毛毯——然后陳嘯之睡眼朦朧,將沈晝葉抱得緊了些,把她身下的毯子扯平。 “好了?!彼ХΦ溃骸啊煤盟X?!?/br> 沈晝葉聽話地蹭了蹭他。 接著,還沒過三分鐘,這位認床到欠揍的沈小師姐就昏昏沉沉地、極其乖巧地睡了過去。 良夜,風聲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