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小晝葉點了點頭:“是呀,我猜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你知道,連最高的珠穆朗瑪峰在宇宙里看去,都只有這么一點高?!?/br> 五歲的小姑娘很努力地將食指拇指捏起來,比劃出一個針尖那么點點的高度,示意這就是在1998年時,就高達8846米,被印滿了所有科普讀物的,令千百人葬身于風雪的世界第一——珠峰。 小嘯之看著那倆幾乎懟到一起去的小手指頭,震驚地哇了一聲。 “那我們還活個屁啊,”小嘯之迷惑地道:“……我們人類這么小,又這么脆弱,地球被蚊子叮一下就要死幾十萬人——也太恐怖了吧?光活著都覺得很恐怖了,隨時都可能會滅種,怎么還會有人想去外太空?” 小晝葉想了想,說:“……之之,人就是這樣的?!?/br> 陳嘯之訝異地眨了眨眼睛 “我問你,”小晝葉將書合了起來,笑瞇瞇地往他爺爺家柔軟的地毯上一趴,撐著腮幫問她的小竹馬:“你如果知道自己會死,你還會不會和我玩鴨?” 小竹馬不開心地說:“人都會死的。這和我找不找你玩有什么關系?!?/br> 小晝葉腮幫鼓了起來:“有的。所以你會不會嘛?” “……,”小嘯之不情不愿道:“……我哪天沒找你?!?/br> 小晝葉甜甜笑了起來:“那就得了?!?/br> “我們就是這樣的人,”小晝葉暖融融看著面前的男孩子,笑了起來:“人類就是這樣的。我們明知道我們面前沒有永恒,知道毀滅的深溝劃在我們身前的每一處,知道我們脆弱得不堪一擊,在萬物面前連螻蟻都不算……” 小嘯之抬頭看著面前的小姑娘。 “……可是,”小晝葉認真地說:“我們永遠不甘于此?!?/br> “我們永遠會向前,” 小晝葉說。 “我們永遠不會龜縮著保護自己,不會安于現狀,永遠在探索和前進?!?/br> 然后她暖洋洋地笑了起來,將視線移向窗外。 小姑娘在看麻雀,小嘯之在看著小姑娘。 他視線中唯一的小晝葉,半邊臉籠罩在溫柔夕陽中。 她的頭發絲都被夕陽映得發亮,猶如世間最明亮又稚嫩的燈盞晨星,那么耀眼。 ……又那么脆弱。 …… 那么脆弱。 雨水黏了陳嘯之一身,他孑然一身地走在漫漫的大雨里,陳嘯之咬著牙克制著自己。 他徒步步行,去了apapc開會的那家酒店。 那酒店受災相當嚴重,玻璃門都被海水沖掉了,窗簾下方還滴著水,木頭地板都被泡得翹了起來,陳嘯之推門進去時一個人都沒有。 就像一座空城。 他拿著沈晝葉的照片沿街詢問每一個路過的人,然而一無所獲。 陳嘯之沿著沈晝葉來開會的路行走,那是一條悠長的街道。那條街離開會的地點不遠,然而靠著海,所有的店鋪都緊閉大門,開著門的都被洗劫一空。 廢墟和殘木橫在水泥地上,細雨飄搖,爛掉的瓜果被磚石壓著,隔壁的小學cao場上晾著床單和躺在床單上的尸體。還有老人嘶聲痛哭的聲音。 陳嘯之自萬里之外而來。 他去找活人,在中國人失聯名單中看到沈晝葉的面孔,又沉默如山地將抬出來的尸體翻了個遍。 哪里都沒有沈晝葉,只有中國人失聯名單中有她的照片。 她活著么。一個聲音問道。 ——肯定活著。 像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男人心中的那把火燒得猶如灰燼,但是卻燎了原,將一切燒得寸草不生。 陳嘯之指縫沾滿泥土,雨水沾透了他的沖鋒衣,他看上去幾乎不可阻擋。 路邊裂了個長縫,一個小孩坐在縫隙旁玩玻璃珠子,珠子咕嚕掉了進去,小孩子趴在地上伸手去撈,陳嘯之路過孩子時,聽見孩子嗚嗚地哭了起來。 那膚色黝黑的孩子一只手塞在縫隙中,卻根本沒有去拿玻璃珠子,只是躺在地上哽哽咽咽地哭。 一聲聲的,肝腸寸斷??蘼暿且环N人間共通的語言。 陳嘯之:“……” 陳嘯之連眼都沒眨一下。 他朝沈晝葉住的酒店——也就是自己最后一次聯系上她的、和她視頻通話過的,他本來要和沈晝葉一起入住的那家酒店去。 雨漸漸停了。 陳嘯之走到時,酒店門口棕櫚樹被攔腰折斷,搭在坍塌的大堂屋頂上,門口幾個人抬著擔架,從里面出來。 度假酒店漆著白漆的門欄里頭,陳嘯之以自己沒戴眼鏡而模糊的視力,都能看見那些倒塌的樓房。 他死死地咬住牙關。 那些渾身血污的男人抬著擔架,那擔架幾乎以慢動作路過陳嘯之身邊——令陳嘯之清楚地看見擔架上的人青白色的、扭曲地垂著的手腕,和覆蓋于面上的白布。 那蓋住面孔的白布是從酒店床上撕下來的,還帶著血和泥污,慢動作一般,一切都模糊著,一綹金色長發從擔架上墜落。 那擔架遠去,陳嘯之沉默如山地走進門欄。 “……這地方太嚴重了……” 有人低聲道:“……老實說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的吧……連個地震都有失蹤的,海嘯都不知道能卷進去多少,但是反正找不到遺體都算失蹤……” 另一個人又說:“……大前年那場蘇拉威西的,光失蹤都幾百人……” …… ……失蹤。 那個男人走進去,甚至都沒有被攔。 他心里希望瘋狂地膨脹,幾乎將世界占據,這酒店幾乎被夷為平地,海水涌入又被抽出,一來一回的過程中至柔的流體對建筑物造成了不可逆的、徹底至極的傷害。 棕櫚樹唯余根樁殘存,幾乎被連根拔起。 陳嘯之低了下頭,接著又朝里走,庭院里一切都被摧毀殆盡,他一腳踩上了什么,低頭一看,是一架眼鏡。 總要知道她最后呆的地方怎么樣。 陳嘯之拐過一扇雪白的小門,看見一座正對著大海的、塌了一半的房子。 如春的陽光穿過薄云,落在瓦礫之上。 那房子應該曾經很美,保存完整的門廊上還懸著天藍的風鈴,只是如今門口花瓶碎得一干二凈,鮮花干在地上,污糟一片。 陳嘯之踩過瓦片,試著推了一下門。 門鎖壞了,一推就開,陳嘯之鞋底踩進去吱呀一聲,木地板上汪著冰冷的海水。 金黃的陽光穿過天花板的破洞。 亂糟糟的。皮沙發被水沖得跑到了門邊,幾張apapc的會議拉頁堆在門口。會客廳角落里一個嫩黃的行李箱,被褪去時的水壓擠得碎裂一地。 幾件女孩子的衣裙如抹布般卡在墻角。 ——陳嘯之的背影連動都沒動。 他打量了下周圍,伸手推廁所門,廁所門咔一聲掉了下來。 陳嘯之笑了下。那一下他笑得比哭還難看。 他探頭進廁所瞅了眼,浴室里的浴缸汪滿了水,海藻在浴缸里舒展,地上全是洋流經過的痕跡。 那一瞬間陳嘯之嗤嗤地笑了起來——他心想沈晝葉可真會磨人,她何時沒有磨過?可是那也沒辦法,誰讓自己忘不掉呢。 這么惹人愛的姑娘,誰能控制住自己不愛她? 陳嘯之愛到發狂呢。 五歲時他將友誼與愛交給最好的朋友,十五歲時將男女之愛交給初戀情人,將自己所有能給的好東西都給了她。 ——自此江河路遙,人世縹緲。 陽光明淡,大?;謴臀邓{。 陳嘯之扶著墻笑個沒完,覺得沈晝葉實在是太記仇了,然后他轉過身,去翻找那片瓦礫。 整個臥室都塌了方,陳嘯之看見自己與她視頻時看見的、她床頭的那幅畫。那幅畫被梁柱砸成兩半,支棱在廢墟間。 “……” 陳嘯之眼眶赤紅,幾乎是沖進瓦礫,在徒手朝外刨。 水泥和磚石一塊塊滾下去。 那男人的背影如石岳,手上卻全是血,一邊挖一邊發瘋地咳,淚水一顆顆滴上潮濕的水泥塊,陽光曬在他破了皮的、灰白的關節上。陳嘯之咳嗽了兩聲。 下一秒,他碰到了一個不太一樣的東西。 ——觸感冰涼滑硬,薄薄的,陳嘯之將它從數噸的磚石下拽了出來。 那瞬間,陽光冰冷地,反射在沈晝葉的ipad上。 ……她的平板電腦屏幕碎得徹底,布滿蛛網。 而陳嘯之將它拽出來這個動作,終于現出了ipad下的床單——雪白的床單上,全是洇開的、開了花一般的血。 “……” 那男人怔怔地看著那如攀緣的凌霄花般的血跡。 陽光和海風吹過。 陳嘯之終于跪在異國他鄉的瓦礫上,弓起腰,粗糲地咳了一聲。 下一秒他近乎崩潰地嗆咳起來,在那里蜷縮成一團。 ——像是徹底崩塌的山脈。 陳嘯之只知道自己在流淚,知道風聲吹拂著自己的耳畔——就像他十五歲那年和沈晝葉重逢時那般。 那年的風里,長成一個姑娘的、花朵一般的阿十,踮起腳親吻他。 陳嘯之:“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