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女54
敬事房一事處理干凈后,乜承并沒有直接去楊初成的寢宮,而是回到了他不常去的書房。 案桌上的奏折被乜景迭得整齊,筆架上掛滿了毛筆,粗細不一,筆桿鑲金嵌玉,個個皆是價值連城。筆頭獸毛柔軟,一看便是常用的。 乜承神色晦暗不明,半瞇著眼,指腹隨著目光一一撫過所見之物。 他抽出最上面的奏折,翻開。 金粟箋紙上力透紙背是勁健雄奇,筆勢豪縱的字跡,凌于眾人之上的霸氣在一橫一豎間占露無余,直叫人為這媲美大師之作的好字陶醉驚艷。 乜承“啪”地一聲合上奏折。 繃著臉,一手撐著案桌,沉默地站在案桌一側。 他腦海里滿是楊初成提起敬事房的那一番話。 其實他有想過,楊初成或許并非是真的關心他。 畢竟他可比這宮里任何一個人都深知下賤之人的作態勾當,有些事,即便楊初成不說,他也會處理。 那么除去“楊初成是真心關心他“這層原因,背后她真正的目的顯而易見。 不過,他認為,楊初成不屬于后者。 她一定是真心關心他的----畢竟,她現在懷有身孕。 自古以來,無論是話本里還是平日里見得多的實事,一個女孩真正對一個男人以誠相待,坦然相對,除去敦倫成親這些條框外,最是一針見血直搗黃龍的,莫過于她懷有男人的骨rou。 換言之,楊初成如今懷了他的種,就不得不認他為夫,安心本分做他的妻子,何況他各方面條件出眾得可謂天下獨一無二,她為他妻斷不會委屈她,就算是權衡利弊,她也該心甘情愿。 再說了,一個女孩一旦轉變為娘親,那么她最看重的一定是腹中之子,更別說這孩子已有四月大。若孩子的爹爹遇了事,孩子必受牽連,哪有娘親舍得讓自己孩子受傷害呢,這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即便是為了孩子,楊初成也定是真心希望他好的,他好,孩子才能好。 無論從哪個層面上講,他敢肯定,也更愿意相信,楊初成主動提出“敬事房“一事,分明是關心他,在意他們一家三口。 ----也正因如此,眼下美妻嬌兒雙全,這等人間難得美事令他醍醐灌頂,猝然醒悟他應擔起作為一個爹爹,玄綦國儲君的責任。 隨后,也即現在,他來到了書房。 要說國事,他自小便學治國權衡之術,作為太子更是耳濡目染,嚴格算起來,他應是三個 人格里接觸國事最早也是最久的一個。不過是后來有乜景那人處理,他不常直接參與,而是負責在暗中盯緊朝廷和四國的動向。 故而日后國事于他,不過信手拈來小事一樁,再由暗轉明罷了。 如此一來,乜景存在的意義,可以說是一絲也不剩了吧。 至于乜予…… ----乜承戛然驚醒,第一次開始思考自己是何時出現的。 乜予是主人格,他和乜景都是后來誕生的副人格,他們,包括乜承自己,都這么認為。 等等,……后來? 他明明記得,他才是最開始出現的人格。 在他的經歷和記憶里,在和那怪物融合前, 這身體里分明就他一人! 理應他才是主人格才對! 憑什么,和怪物融合以后,他就成為副人格了?! 主人格乜予定是那怪物真形所化,強奪了本屬于他的軀殼! 難怪他一直覺得古怪,為何三個人格里只有他對所謂“本體“厭惡至極,現在想想因為他才是自始至終的真正的乜予!景承不過他小字罷了! 乜承自詡他一等凡人哪里抵得住這等怪力亂神。 真是該死……竟現在才意識到這個問題……! 不過……他怨不著誰,拋開其他的不談,醒悟得如此之晚的確是他自己的錯。 若不是楊初成的出現,自己愛上了她,恐怕他這輩子都無法逃脫兒時陰霾,深陷于對乜千俞和慕卿的仇恨之中,更不會想通自己到底是誰,從何而來這種問題了。 呵呵,說到底,這還得感謝乜景。 不過嘛,自己從來都是只記仇不記恩,更何況乜景那也不是為了旁人,是為了他乜景一己私利,談何有恩? 乜承頓覺豁然開朗,身心說不出的爽快明朗,有種將昔日濁氣洗去一般的輕松盈快之感。 他兩手負于身后,再次環視了這間雖華麗無二卻處處透露著生疏的書房,他在此立誓,必要奪回這具身體的主權! 關乎妻兒、玄綦國萬千子民,他要親自,給他們一個未來。 乜承明白他需要做的事有很多,但當下頭等重要的事,便是照顧好楊初成母子,確保妻兒平安。 翌日,畫女娘娘懷有世子一事便昭告天下,玄綦大赦,各宮放賞,舉國上下歡呼一片,萬眾慶賀之盛況屬前所未有。 陳蘇燕頭一晚便知曉此事。 她急了整整一晚,眼看天將破曉,她卻毫無頭緒。 比起該如何彌補乜景吩咐讓楊初成避孕一事失敗,她更在意的是該如何讓楊初成墮胎。 曾于神醫肖尹書身側侍奉的她,深知懷胎四月,嬰形既成,已無法正常墮胎,唯有引產,方能打掉胎兒。 即用特殊藥物和針灸配合,先用藥物將腹中孩子殺死,再加之針灸,孕母通過類似足月生產的方式,將死嬰從腹中排出。 說得簡明易懂點,就是生個死胎出來。 至于死胎排出后孕母的狀況,倒不是難事,通過后期湯藥調理,便能恢復得和少女一般。 只是……若分娩死胎的過程中,出現了類似難產,出血難止等諸多意外,那后果無外乎是一尸兩命。 她瞧著楊初成那身板,出現意外的可能性可一點也不小。 再有就是,在排死胎的過程中……生產時的疼痛,是無法避免的,麻沸散也無用。并且,比足月時生產更甚。 事關重大,她務必稟告乜景才行。 窗外月懸穹頂,五更天未過,寒氣逼人。 陳蘇燕垂眸,目光凝于纏于腰間的刺鞭,只見她抿唇咬齒,上挑的雙眼里閃過一束狠光,驀地起身,利落揮門,疾步朝慎刑司走去。 卯時鐘一響,楊初成陡然睜開眼睛。 她睡得不安穩,心里總有所掛念。 不錯,她確有些事處理欠妥善。 楊初成兩手無力地撐在蠶被上,倚靠著床沿外一圈雕花弧形欄,她轉頭向外瞧了一眼,燈火未通明,星點般零碎地在煙粉色綢幕里暈開,悉悉索索凌亂的腳步聲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忽遠忽近的,大部分宮人已開始一天的作勤。 突然不知從哪側竄出個人影,楊初成一時失神。 那身影又晃到榻前,“娘娘怎么這么早起來?可要先洗漱,還是再睡會?這才卯時呢?!?/br> 這聲音清脆溫厚,楊初成定睛一看,是紅櫻。 “太子呢?“ 紅櫻多點了幾盞燈,又將熏好的新裁的蘇繡月華短錦衫給楊初成披上,邊替她整理衣角,邊有條不紊地回話:“殿下三更天來的,陪著娘娘到了寅時,這不快要上朝了,殿下剛走不久,不巧娘娘您又醒了?!?/br> 話語間,又走進來幾個面生的丫鬟太監,他們先對楊初成行過禮,待楊初成允過后,又各自去忙寢宮里的事。 “這宮里可是又添了幾個人?怎么未見紫鴛她們?“ 紅櫻攙扶著楊初成起身,另一侍女則伺候楊初成穿鞋,“回娘娘的話,紫鴛她們探親去了,眼看快除夕,想必是給家里人送年果子去?!?/br> “是年年都如此?還是今年才這般?” 楊初成接過青鹽濃茶,含上一口,又掩唇吐在銅金矮盂里,往返數次。 又將唇張成一個小圓形,由宮人用牙香籌清理。 “往年這時雖也有丫頭探親,但紫鴛她們還是頭一回?!?/br> 楊初成本就愛干凈,近日懷孕緣故又無甚胃口,故而宮侍們花不了多少時間便好了,洗漱完畢后,又將玫瑰烏龍金絲茶給楊初成奉上。 楊初成抿了幾口,目光環視了寢宮內一圈,差強人意的程度便將多余的人打發了出去。 “今日御膳房可備有紅糖酒釀湯圓?要花生餡的” 這是楊初成欽點的一道菜品,平時幾乎不吃,但每逢月事是必要見到的。 “娘娘怎得突然想吃這個?奴婢要是沒記錯,娘娘有四月不曾點它了,今日應是沒備的,娘娘若嘴饞了,花生得現去研磨,怕是要等上一個半個時辰的。娘娘可愿意多等會?“ 紅櫻將外頭傳進來的早膳置于五彩琉璃茶幾上,掀起帕子捂著嘴打趣楊初成。 “那便不等了?!?/br> 楊初成心下意會,淺嘗一口瑞香湯,又道: “紫鴛她們既去探親,一會你在本宮這領上一千兩銀子,給她們寄去,就當本宮一點心意?!?/br> 紅櫻夾著棗泥牡丹卷的手一愣,眼簾微垂,神色莫名,頃刻又抬起頭笑得牽強:“娘娘如此菩薩心腸,想必紫鴛她們,定會萬分感謝娘娘的?!?/br> 是嗎…… 楊初成只是溫柔地笑著,一襲金絲白紋曇花樣束腰紗裙輕飄若仙,眉眼似畫中走出來般精致可人,又比畫里人物多了絲靈動嫵媚,連用膳時都儀態萬千,倒真像天上的菩薩仙子,下凡替凡人化緣渡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