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最終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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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結束后,顏涼子累得趴在墨梨的膝上睡過去。 墨梨摸了摸她的頭發,突然被她抓住了衣袖。 抓得很用力,指尖隔著衣服嵌進掌心。墨梨抬起她的下巴,發現她根本沒睡著。有nongnong的倦態鐫刻在臉頰每一處細節里,眼睛卻睜得很圓,烏溜溜的,用濕潤的眼神盯著他。 墨梨揉著眉心發出喟嘆,安慰似地按了按她的肩膀:“好,我不走?!?/br> 顏涼子迷迷糊糊地閉上眼,趴在他膝上乖乖地睡著了。 他撫摸著她光裸的后背,望著窗外搖動的樹影,參差錯落,篩下一部分光投進窗子里,仿佛有憧憧鬼魅在窗檐之上生長。 身體透明化還在繼續。 墨梨低頭凝視著毫無知覺睡去的女孩,鬼魅似乎從窗外伸進來,寄生在他低垂的眉目深處,變得溫馴,只因為那里全裝的是眷戀與沉迷。 如果哪天她走丟了,那他就去找、并找到她。這是他承諾過的事。妖界沒有,就去人界。這個時空沒有,就回溯時間洪流奔赴過去。 他回到這里,只是想看看她微笑的模樣。卻還是在發瘋膨脹的欲望驅使下變成了如今這樣。 這不是屬于他的時代,他本不應該跟她有過多交集。 墨梨望了望手掌。 同一個時空不允許有兩個相同的生命體出現,他已經堅持了一年,不知道剩下的時間還有多少? 顏涼子睡著時,又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夢。 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躺在座位上,身上罩著厚重的長袍。 墨梨呢?他不在? 顏涼子抓著衣袍猛地坐起來,向四周張望。 她的衣服連同內衣都疊起來放在對面的座位上,桌子上很干凈,看不到昨夜落了一桌的灰黑余燼,只擺著一瓶半枯的花,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地縮在玻璃瓶口。 只有她一個人。 她抬頭望向窗外。天還沒亮透,一點點的微光對于她一直浸泡在黑夜里的眼睛來說也夠刺激了,落進眼眶,讓眼球澀得發疼。 顏涼子將臉緩緩埋進黑色的衣袍里,直到呼吸變得緊張起來才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騙子?!?/br> “涼子?!?/br> 相當熟悉的聲音。 顏涼子一驚,抬起頭,卻沒有看到聲音的發出者。 “站起來?!?/br> 聲音再次響起,顏涼子照做了。站起身的那刻,有一雙手從后方捂住她的眼睛。 ――不過是半透明的手,沒有任何遮擋作用,除了讓她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就像盈滿了透明液體那樣。 “你還沒走?”顏涼子試著去抓他的手,抓到了一塊冰雕。 “有些事需要告訴你?!蹦娴统恋穆曇魩е成车拇判砸煌颠M她耳朵里。顏涼子的后頸能感受到他冰冷的氣息,像有一條蛇盤踞在后肩,蛇鱗貼著她的頸膚。 “什么?” “目的地的具體地址我寫好放在你的衣服口袋里了。你下了火車到達那里,耐心地等一等……” “當然,去做一些你喜歡的事也行,到有趣的地方游覽或是找些輕松的工作?!?/br> “什么時候回來都可以?!?/br> “你是我的,沒人能傷害你,所以不用害怕?!?/br> 他在她耳邊低聲敘述,一句一句地,像是在傳授編寫在教科書里的知識與真理。 “墨瀲呢?我是說……你呢?” 墨梨告訴她:“接下來的三日里,妖族將因神罰而覆滅,戰爭永遠也不會爆發了。墨瀲也將受到神罰,不過不用擔心墨瀲,他沒事的?!?/br> 他還站在這兒,墨瀲當然不會有事。 “他會來找你的?!蹦娼又f。他的嘴唇似乎貼得近了些,冷氣更加清晰,蛇信掃過她的耳廓,“這是他的承諾?!?/br> ――也是我的承諾。 “墨梨,”顏涼子的肩膀瑟縮了一下,用力抓住衣袍,視線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我是說你,你非走不可嗎?” “是這樣的?!彼f著,松開了手。 半透明的手指,刺激著她毛孔的冷氣,束縛著她的熟悉而又極具侵占性的力道,一同卸去了。 顏涼子發現自己的視線還是模糊的,溫熱黏濕,那些該死的、無處不在的水霧,怎么都甩不掉。 “對了,還有一件事?!蹦嬗檬种赣|了觸她潮濕的睫毛,語調一如既往的平淡,“目的地所在的那個小鎮,臨近世界上最后一片尚未被污染的海域?!?/br> “那是一個永不冰結的海港,水很清澈。傍晚的云比清晨多一些?!?/br> ――就像我所鐘愛著的,你微笑起來的模樣。 “很漂亮?!?/br> 隨著最后一個尾音輕柔地降下,顏涼子視線中那雙半透明的手驟然崩裂,就像玻璃碎開,就像湖面破冰,曲折的裂痕在輕輕的一個呼吸之間充填了手的每一處。無聲地崩解,又變成無數美麗的碎片。 破曉的光一下子刺穿地平線,由遠處的曠野,浩浩蕩蕩奔赴匯入這間小小的包廂,整個包廂都浸泡在一種沒有實感的清澈柔光當中。 狂風撞入,就像一頭撞進籠子的野獸,狂躁地在包廂內橫沖直撞。顏涼子蓬松的短發,還有那些美麗的碎片,被吹得在空中飄散開來。 “等等!”顏涼子慌亂地去抓那些碎片。 碎片從她指縫滑過。 她抓不住那些碎片。 就像小女孩抓不住燭光里的火爐、佳肴、圣誕樹與奶奶一樣。 她抓不住那些碎片中任何的一個。 ――等等! ――不要走!不可以…… 顏涼子無措得轉過頭。 身后只有墻壁,她的額頭狠狠磕在墻壁上。 “唔……”她捂著額頭,一點點跪下來。 狂風停息,火車也駛入隧道。包廂被重新變得靜謐、灰暗起來。 顏涼子在只有她一個人的包廂里跪下來,與包裹她身體的黑袍一起蜷在地面上。她抱著手臂,臉深埋進繁縟的衣袍和它的配飾里。 “騙子?!?/br> 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別的什么,她眼眶里積攢已久的柔軟液體終于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一顆接一顆淌下來,止都止不住。滾落到衣袍上,在精美的銀絲刺繡間洇出花來。 她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心臟有一瞬間無力跳動。 “騙子騙子騙子?!?/br> ― 十九歲生日的凌晨,林檁坐在光線昏暗的病房里,睜著眼睛發了許久的愣。 病房里送來了一盒蛋糕。她的父母早在戰爭中就死于妖族的暗殺,現在知道她生日還回專門為她做這種事的,有誰呢? 簡單到有些蠢的問題。 林檁的視線在床頭游移了許久,最終落在那個裝著龍血的瓶子上。 她挪了挪身子,嘗試著伸手去拿,手指抻直指尖輕點著瓶口,卻總是差了那么一段微妙的距離 無法將瓶子納入掌中。 最后她的身體失去平衡,僵硬地從床榻上滾下來,脊骨重重摔在白瓷地板上。很疼,她的四肢卻沒有做出應有的反應,只是痙攣似的抽搐了一下。 瓶子也被碰掉在地上,轉著圈將鮮血潑灑了一地。 又是這樣,滿地的血。 護士聽到了響動,急忙開門進來。 林檁已經自己從地上撐起了身體,手肘作為支點,后腰無力地下垂。 “您怎么摔下來了?快起來……” 護士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了。她發現面前的女孩在哭。 平靜地,甚至可以說是面無表情地留著眼淚。 手掌支在一灘血里,仿佛抓著一把剛摘下的玫瑰花瓣。 “您怎么……” “我要回家?!迸Ⅻc點頭,眼淚就滾下來了,聲音輕柔得不像話,用那種近似哀求的語氣,一遍一遍重復,“我要回去,我想回去,請讓我回去――” 年輕的護士小姐被林檁的反應弄得不知所措,只得先扶她躺回床上,為她掖好被角。簡單說了幾句安撫的話,她就急匆匆地跑出去找院長匯報林檁的情況了。 林檁的父親生前是東三十區的總督,她幾乎算得上是身份尊貴的小公主,他的父親死后權力大多由她的姑姑總攬。雖然林檁離開了他們家族的權力核心,但依舊是相當重要的病人,在任何一點上都不能怠慢。 當她和院長一起回到病房時,病房已經空了。 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角,床單也被撫得很平,干凈整潔得不像有人住過。 只是地板上,積了一灘血。 妍麗到極致,仿佛黃昏下的大麗花一般濃墨重彩。 林檁從療養院跑出來,一步步走回家。多虧了霍豆給她身上施加的保護,她才能順利地逃出來。 是她原來的家,一棟被戰火焚燒過、棄在廢墟堆里的老房子。 她實在是累極了,直接躺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睡了過去。沒有人像以前那樣絮絮叨叨地提醒她要注意身體,或逼著她把藥片往嘴里塞,林檁在感到輕松的同時,用手肘壓住臉,不知不覺中就哭得泣不成聲。 ――我想你了,霍豆。 ――我是說,我在想你。 直到哭不出來,她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進書房。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 一把老式雙管獵槍,她父親的東西。槍管交界處滿是鐵銹,用手握住刺刺的疼。沉甸甸的,興許還有子彈。 雙管獵槍,她曾十發有六發擊中靶心。 那還是她十三歲時的成績。 現在十八歲的她卻連扣動扳機的力量都很難擠出。 林檁看了看表,下午三點十三,距離她誕生的具體時間還有八分鐘,時間還來得及。 估摸著這一點,在把獵槍對準自己之前,她靠著燒得灰黑的壁爐小憩了一會兒。 她做了一個夢,是一個很小很輕的夢。 它輕輕地從她眼皮底飄過。 她和霍豆的初遇。 他明明有著成年男人的外表,臉上的表情卻傻愣愣的像個未成年一樣。 他坐在草地上,專注地望著她。 她也望著他,那雙藍眼睛。 真漂亮啊。 讓她想到了鈷藍色的天窗,涌出阿奎利亞寶瓶的水,塞尚筆下的藍色秘密。 最后的最后,她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母親給她講過的一個童話故事的開頭: 在海的遠處,水是那么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錨鏈都達不到底。 要想從海底一直達到水面,必須有許多許多教堂尖塔一個接著一個地聯起來才成。 (《海的女兒》) ― 顏涼子之后又躺在座位上睡了一覺。 她做了一個夢。夢里她一下火車,有一個男人抱住了她,接過了行李。 他有著墨瀲的臉和墨瀲習慣性的微笑。 他的眼睛卻是灰黑色的,像壓垮天際線的大團濁云。 她醒來時,車已經到站了。 她倚在車窗上,向外望去。 如墨梨說的,是一個靜謐美麗的海邊小鎮。干凈的海面遠遠就望得到,像一盤最純凈的天蘭色染料。 隱隱約約的,她已經聽到了沉悶悠長的鳴笛,也能嗅到海風的腥咸與潮濕。 那是她的家,她的未來。 顏涼子眨了眨眼,突然在遙遠的海平面上看到了太陽折射出的一圈光暉,兩側,小小的光點匯集成球狀。一時之間,團聚的云層被鍍上一層溫暖有如天竺葵的橙。 ――是幻日啊。 她想起了曾經她和墨瀲在東境森林看到的那次綺麗無比的日出 ――新的祝福。 她睡覺中壓出紅印的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 然后她提前行李箱,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踩著鏤空鐵質階梯,走下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