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2)
穆余離家出走的理由,即便是上輩子,他也沒能確切把那種感受說出來。 經年之后,回首人生,方年卻能明白。 世上的一些好,對一些人來說,是藥也是毒。 穆余的命途多舛,是自出生起始,生離或死別就貫穿他整個單薄的人生。 嬰孩時被拋棄,童年在暴力和溫暖中夾存,奶奶的去世,繼母和繼妹的到來,直至從來互相仇視又相依為命的王八蛋親爸死了,他斷了一臂…… 之后,日子似乎只是回到習慣的原點而已:換了個人相依為命,沒有暴力,不過艱難孤苦依然不變。 生活只有一點點的變化,這種變化卻突然讓穆余再也無法忍受。 他發現他開始無法忍受身邊那些明明沒變的或善意或惡意的聲音和目光。 并且那種感受越來越強烈。 他在學校和家里簡直沒法呆,他沒法面對那些明明熟悉的人與事。 胸口處窒息般的空蕩與恐懼竟如蛆蟲腐骨啃咬吞噬他,仿佛勢要將他毀滅殆盡否則不罷休。 一年后,他終于在那種窒息下敗得一塌糊涂,做出一個遠遠超越年紀和身份的膽大包天的驚人決定。 他逃離了。 在一個禮拜天的晚上,夜深人靜,他背著自己的書包,里面裝著兩套衣服和書本、以及奶奶當年給他使用他卻存起來的零錢,從家里出來。 走之前,他在方年房間門前沉默無聲站了一個多小時。 之后,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蒼茫的孤寂繁花大城市里。 穆余除了失去一條小臂,身體健康正常,智力更是出色,他有著和年齡遠遠不符的深沉聰明與機智。 在離開那座城市之前,他先去了埋葬奶奶的墓地,在那兒呆到天光微亮。 之后,他在火車站用學生證買了一張開往外地城市的火車票。 之后,又輾轉靠機智蹭車再去另外的城市。 從此,他成為了流浪兒。 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樣做,他只知道他無法再待在那個熟悉的地方。 他走過一座一座城市,見過許許多多的風景,看過各式各樣的人; 他睡橋底,睡樹叢,睡公廁……零用錢用完后就撿垃圾,賣垃圾換錢,從垃圾里翻食物吃…… 數次差點被人販子抓到過,也無數次被人嫌棄驅趕過…… 當然,也時不時被好心人施舍過…… 他風餐露宿、饑一頓飽一頓,無所可依地在繁華喧囂又孤獨寂寞的陌生城市里飄蕩,從不久呆。 直到他遇上收養他的老太婆。 老太婆是個特別的人。 她的特別在于她讓穆余終于感受到他內心需要的那種安全——不好不壞的距離感。 老太婆是老城區的孤寡老人,尖酸刻薄不友好,自私自利的同時又稀薄地保存著人性中的一點同情憐憫心。 遇見穆余的那天,穆余已經在那個老城區逗留了一個星期。 他平常并不會長時間在一個地方逗留,然而那次他生病了。 從垃圾桶里活下來的他,打小好養,幾乎沒生過病。 但在流浪大半年的秋末的一場蕭瑟秋雨過后,他卻破天荒地感冒了。 他沒把那點小感冒放在心上,不過輕微的頭重腳輕感仍是讓他決定停一停腳步。 他蜷縮在老太婆樓下那幾間廢棄的小平房屋檐底下,白日在老城區臭氣熏天的垃圾堆里翻吃的,晚上就回那兒睡覺。 四間并排的棚蓋紅磚砌的破爛小平房,七八年前仍是有人住的,后來人搬走了,就廢棄了。 周圍的雜草長得比穆余還高,老鼠猖獗得白日照樣肆意出沒橫行。 老太婆第一次見穆余時,只是翻上一個白眼,尖酸地嘟嚷一聲:“哪里來的小崽子?” 接下來的幾天,老太婆朝晚出門回來都能見到穆余后,于是對這小崽子多了幾分關注。 又見穆余斷了一只手,有一次逗玩意一樣賞他一只包子。 老太婆摻雜著嫌棄冷漠但又偶爾施舍一絲溫情的行為詭異地讓穆余感到了安心,他竟然不反感這個婆婆狐假虎威般的高高在上。 然而他的硬骨頭那一回卻沒讓他扛過那點小感冒。 有一天早上,他再沒能起來。他暈暈乎乎地睡在破屋檐下,全身發熱。 而那個從沒給過他好臉色的老太婆在當天傍晚再次招呼小狗一樣朝他扔包子時,發現地上的小崽子竟然沒伸出他那雙黑乎乎的爪子去撿包子。 老太婆沒在意,哼一聲,走了兩步,回頭看,小崽子仍是沒動。她站了一會兒,轉身過去踢踢小崽子,還是沒動。 于是彎腰,小心翼翼地將小崽子翻過來??葜鲜置剿l燙的額頭,明白小崽子是生病了。 老太婆嘴上罵罵咧咧地說了一些話,沒想理會小崽子,重新直起腰,還嫌晦氣一樣朝旁邊呸了一口痰:“賤命的小崽子?!?/br> 只有天知道,上樓去的老太婆后來為什么又重新下樓。她依舊是罵罵咧咧著,但卻將小崽子背上了樓,帶回自己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