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伍怒氣沖沖出了大堂，徑直回了自己臥房，這幫家伙表里不一，明里是求賢如渴，好客得很，實際上都是面子功夫，別的不說，刺客的事兒都還沒提呢。這四個田氏的堂主合在一塊，實力強橫，尾巴都翹到天上去，與其在這里受氣，不如到別地逍遙去。

    趙伍正收拾東西呢，梅三娘趕進來了，見狀忙勸道“才待了還沒有一天怎么就要走??？”趙伍道“一天還不夠嗎？我怕待得久了，他們謀害我?！泵啡锩竦馈霸趺磿?？”

    “怎么不會，”趙伍反問道，“昨晚上的事兒你忘了嗎？”梅三娘一愣，這倒無話可說，見趙伍還在收拾包裹，上前去一把按住，勸解道“那也不能一走了之啊，你就把我扔在這兒了？”

    “你都入了堂了，而且有大小姐護著，吃不了虧。哦，不對，就算沒有大小姐護著，你也吃不了虧?！?/br>
    “那也不能走！”梅三娘氣道“你的傷都沒好呢，還到處折騰什么啊?！?/br>
    “這是折騰嗎？我瞧四位堂主臉色都不善，估摸著是憋著勁兒要害我呢，那還不得早跑?！?/br>
    兩個人正在扯皮，田言進來了，趙伍一見，氣勢立刻消了大半，連包袱也被梅三娘一把拽走。田言道“你跟我來，我有話跟你說?！闭f著轉身就出去了。趙伍一聲不吭，也跟了上去。

    兩人出了客房，從后門出去，一路便到了山上。趙伍本以為她身體不好，沒想到田言一氣不停，竟然直上半山腰。山腰上有一個石亭，聊以蔽日，亭中有石桌一個，石凳若干。從亭中往下望去，烈山堂的布局倒是盡收眼底。

    “這里一眼望去，全無遮攔，沒有被人偷聽之虞?！碧镅越忉尩?，“我倒沒有想到，你能在堂中說出那番話來?！闭f完還低下了頭。

    “這有什么沒想到的，我說的可全是肺腑之言……”趙伍剛解釋兩句，忽然回過神來，忙道“你說的是聯姻的事……”田言一跺腳，打斷他道“誰說聯姻的事，我說的就是兩堂的事情?！?/br>
    趙伍哦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我還以為你責怪我沒提這件事兒呢?！?/br>
    “沒有！”田言突然大聲道，旋即又恢復了云淡風輕的模樣，款款道“交淺言深是大忌。你入烈山堂連一天都不到，就算上在神農堂的日子，也才幾天，又怎么會如此輕易地在農家的事情上說話呢?！?/br>
    “話不是這么說的。神農堂對我有救命之恩，烈山堂嘛……”

    “烈山堂怎樣？”田言追問道。

    “烈山堂有一位很好很好的姑娘，為著她我也不能袖手不言?！?/br>
    田言轉過身去，眼中都帶著笑意，卻道“哦？原來你跟三娘關系那么好啊?！?/br>
    “??？”趙伍下意識道“三娘也算是姑娘嗎？”

    “你別胡說?！碧镅猿獾馈叭思乙彩桥⒆?，怎么好被你這樣說?！?/br>
    趙伍笑著致歉道“是我不對，我的意思是三娘巾幗不讓須眉，英氣果敢勝過男兒。你可別跟人說，不然我就只能逃之夭夭了。但農家的事情，兩堂相爭確實是最大的隱憂，田氏的幾位堂主我瞧著也不是一條心。禍起蕭墻之下，烈山堂的處境就很危險了，阿言，我實在是為你擔心?！?/br>
    田言紅著臉，心道你干什么叫得這么親密，又聽他為自己擔憂，心中著實歡喜，嘴中卻道“我能保護自己的?！?/br>
    “其實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壁w伍忽然轉口道，“農家要借我的力量。照理說既然都是抗秦力量，理應守望相助，我出點力也是應該的。只是……”

    趙伍躊躇了一下，還是說“秦國的力量，不是兩家結合起來就行的。甚至可以說諸子百家團結起來，都不夠人家下盤菜的。農家想在魏地與秦軍一較高下，實話說，我以為是以卵擊石。我要是再參與進去，牽連的，魏國的百姓真支持我，恐怕要受牽連?！?/br>
    田言點頭，附和道“什伍連坐，商君之法?！?/br>
    “是啊。春秋戰國，戰爭十之八九都在中原，天下的老百姓，都苦啊，而中原尤甚。魏國也好，秦國也罷，不過都把老百姓看做宏圖霸業的養料罷了。國與民的關系，我也整不大明白，但是既然被稱作‘俠’，就要有俠的作為，老百姓在秦國的治下，要是真能過上好日子，還有什么說的呢？”

    田言眼中異彩紛呈，忍不住開口道“其實我并不贊同農家與秦國對抗?！壁w伍下意識道“我也這么認為，正面敵對并非良策……”田言打斷道“我說的不是正面，而是根本不應該對抗?！?/br>
    “什么意思？”

    田言長出了一口氣，顯然這番話憋在她心里很久了，“自平王東遷，由春秋至戰國，國家越來越少，戰爭卻越來越激烈，這不是秦國崛起以后才有的事情。依我看來，只要這片土地上還有兩個國家，戰爭就永遠不會停止。所以天下一統才是民心所向?，F在看來，以秦國的實力，秦王的決心，一統天下應該就在這一代。非止是農家，任何勢力都不能與秦抗衡，也不應該抗衡。順應潮流，才是正道?！?/br>
    趙伍直直地瞧著她，臉上滿是驚詫之色，問道“阿言，這是你的想法？”

    “這就是我一直所想，只是從來沒有對人說過，父親他，也不愿意聽我說這些?！碧镅缘纳裆行鋈?。

    趙伍問道“作為唯一一個清醒著的人，感覺是不是更加痛苦？”

    “你對秦國的判斷，我完全認同?！?/br>
    “那你還……”田言奇怪道，“還要抗秦？”

    趙伍搖頭道“認同秦國，不代表就要為秦國鞍前馬后。承認敵人的強大，是打敗他的第一步。而且，阿言，你對秦國的認識，還遠遠沒有達到深處，當然這不是因為你不夠明察聰慧，僅僅是因為你沒有經歷過罷了。而你沒有經歷過，就不知道秦能夠到達哪一步?！?/br>
    “一統天下，不過是秦的又一個，其后就是一個嶄新的時代。廢分封，行郡縣，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這，就叫‘大一統’！它的影響力將會超越時間的限制，歷千百代而不曾稍減。再兼之北卻匈奴，南平百越，其武功之盛，亦屬空前?！壁w伍盯著田言道，“這，才是真正的強大，所謂萬世不拔之基也?！?/br>
    田言瞪大了眼睛瞧著趙伍，全沒想到今天會聽到如此振聾發聵的言論，不由得問道“這……這是真的嗎？”趙伍道“你把秦國現在做的，跟我說的一一印證就知道了，無有不中?！?/br>
    “那你為什么還要反秦？這豈不是逆潮流而動？”田言下意識地問道，這個人跟別人大有不同，歷來反秦的，無不是恨其入骨，嘴里簡直沒有一句好話，這人卻毫不吝嗇稱贊溢美之詞，這番話，恐怕就是秦國的九卿高官，都不一定說得出。

    “很簡單。你們能看到秦的興盛，我卻能看到秦的滅亡?！?/br>
    “這是什么意思？”

    趙伍沒有答這句話，反而另起話由道“我最拿手的功夫，叫做降龍十八掌。天下陽剛之至，也可以說無堅不摧?！?/br>
    田言低聲道“這個我聽過的?！笨蓻]聽過這么夸自己的功夫的。

    “里面有一招‘亢龍有悔’，是易經中化出來的，你覺得那個字是要訣？”

    田言想了一下，試探著道“悔？”

    趙伍嗯了一聲，你比某個姓郭的強太多了，就是不知道比他媳婦如何。

    “亢龍有悔，盈不可久。秦就是太剛強了。至于說我為什么要反秦，那就只能說老天爺沒把我生在秦國，給個什么王子當當了。我也只好勉為其難，干一干挖秦國墻角的事情了?！?/br>
    講到這里，趙伍又道“至于你想農家投靠秦國。我瞧著希望也不大。秦國說‘上農除末’，可恰恰因此，農家才是秦國最大的麻煩?！?/br>
    田言皺著眉頭道“這是為什么？”

    “為什么？秦國上農，上的是農業，是要把百姓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又豈能容許別家摻和進來。而且不論其他，你們農家的那句口號喊出來，就沒一個國家喜歡聽?！?/br>
    “你說的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趙伍點頭道“這可是一句至理名言，只是這世界上，喜歡聽真話的，太少了。我估摸著，那位秦王也差了點?！?/br>
    “唉？我是不是一不小心，說得也太多了？”

    田言嗤的一下笑了出來，“我說了那么多，你也說那么多，咱們兩個現在是都有把柄在對方手上了，你可不準到處亂講我的話?！?/br>
    “你也一樣?！壁w伍笑道“這些話我連師父都沒有告訴過，你算是獨一個了。而且以后我多半也不會講了?！?/br>
    田言低聲道“那就是我們兩個之間的秘密了?！?/br>
    趙伍嗯了一聲，忽然問道“你叫我到這兒來，就是說這個的嗎？”

    田言才回過神來，忙道“當然不是，其實我是來勸你先留下來的?！?/br>
    趙伍哼了一聲“我在這兒待著也沒多大意思，還不如早走呢。不過要是有人愿意留我下來，倒也不是不能考慮……”

    田言低聲道“要是我留你呢？”

    “嗯……你要是為烈山堂留我，我多半還是要走，但要是你自己不希望我走……”

    田言紅著臉道“我是希望你多留幾天的?！?/br>
    “那我肯定得留下來呀！”趙伍‘果斷’答道，唉！朱堂主雖然待我也夠好的了，可誰叫人家沒這么如花似玉的女兒呢，不過朱家要真有個女兒，還真不知道……就沖這個，田猛脾氣再壞一百倍，趙伍也是打定了主意死賴著不走了。

    趙伍說不走，田言才道“不過你今天跟父親談得不愉快，四位堂主都很惱火，恐怕會想辦法落你的面子?！?/br>
    趙伍調笑道“不是把我賣出去？那還好，反正我也沒什么面子可落的?！?/br>
    田言連忙道“我不會讓你丟面子的?！庇窒肫疬@話太急切，緩了口氣道“反正他們也不聽我的，也別怪我壞他們的事?！?/br>
    “明天他們應該還會請你，在宴席試你的本事，四位堂主自持身份，應該不會下場，多半還是四堂里的干部。但這次除了二叔，其他兩位并沒有帶人來。所以與你比試之人，還得從烈山堂里選。三娘不算，就只有啞奴了，還有二叔的手下，那個新進入堂的骨妖。單打獨斗，憑你的本事大可敵得。只是有兩樁要事可慮，一是你身上有傷，不能大動干戈；第二個，就是農家有一個地澤二十四大陣，只要兩人就能成陣。他們二人若一齊上，到時候就麻煩得很?！?/br>
    田言眉頭緊鎖，顯然是苦思良法，趙伍上前寬解道“也不必如此麻煩，咱手上還是有兩把刷子的?！?/br>
    田言嘆了口氣，突然道“現在也只能把地澤二十四的精要與你講講了，最少也能讓你知道他們方位的變換，料敵于先?！?/br>
    趙伍一愣，“這樣能行嗎？這可是農家的不傳之秘，就這么交給外人不好吧?！?/br>
    田言道“有什么不好的。而且我只教你陣法方位變換，如何破法，也沒教別的啊?！?/br>
    趙伍心道，這東西教完了，地澤二十四還有啥？生怕給她惹出麻煩，推三阻四的只是不愿意學。田言勸了幾番，只是無用，到最后發起火來了，“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給我坐那兒！”

    所以說好脾氣的人發起火來才可怕呢，趙伍端坐在石凳上，聽田言把地澤二十四大陣的方位布陣先講了一下，然后又講陣位演變，如何克制。其間繁復，天幸田言聰慧過人，所言又深入淺出。趙伍凝神靜聽，反正比前世學習認真了百倍不止。到最后，田言不厭其煩，還有摸底考試，糾正了趙伍所說的幾個錯誤，才道“好了，骨妖新入農家，這套陣法他也學不了多深，我教的應該綽綽有余了。對了，你今天在堂上，跟三娘用的，應該就是道家的法門，傳說中的傳音吧?！?/br>
    趙伍點頭笑道“還是躲不過你的眼睛啊?！?/br>
    田言道“明日如果有別的情況，你就看我的動作，也可以用傳音問我問題，不過我只能點頭搖頭?！?/br>
    趙伍雙手一拍，齊活了。他本來也沒把這當回事兒，面子落不落的都還好說，不過既然田言這么在意，怎么也不能辜負人家一番好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