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
望著眼前的人群,像是永遠除不盡的魔心。累極困極的寧修閉上眼睛,向后張開了手臂,迎著火光走了進去。他的身影很快被烈火吞噬,縹緲的如同火燭旁的飛蛾一般,奔向了自己的死亡。 他在死前曾留下一句話,話穿過了火海,卻傳不到每個人的心底。 “若是要與你們這些人共處一片天地,我寧可就此死去,來得干凈!” 而后,青樓的火光燒了一日。 留下經常講起這件事,不斷辱罵葉女刺史的百姓。 而那作為罪魁禍首的李尹,卻官運亨通,借此一路高升。 陳生看到這里,臉色陰沉的嚇人。他心中堵著一口氣,尚未發泄,先聞身旁傳來吸鼻涕的聲音。 陳生無語,許久之后才問:“你哭什么?” 跟他坐在一個被窩里,眼睛紅紅的薛離說:“葉女太慘了?!彼f完,拉著陳生的衣袖,擦了擦臉。 一旁同樣生氣的京彥找到了發泄的出口,瞬間跳上床,一腳踹了過去。 “你又哭什么?”陳生見薛離和京彥扭打在一起,心里這點憤恨世俗的火氣還散去,又彎著腰看向床下,與那早就躲在床底,哭花了臉的越河縣主說了一句。 越河縣主委屈道:“這李尹也太惡心了,一想到我還與李家子孫玩過,我就覺得我臟了?!?/br> 陳生頓時啞然,還沒安排好越河縣主的去處,又見單純的小天孫被這亂七八糟的往事弄得心氣不順,引得屋外雷落下。 陳生頭皮發麻,急忙喊著:“這事我會處理,你給我消停點!” 話剛說完,陳生又聽見抽泣的聲音。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們還有完沒完?! 陳生拍了一下床板,順著聲音看去,卻意外瞧見了乾淵尊哭泣的表情。 乾淵尊按著鼻梁,對著寧修生前的最后一幕泣不成聲,萬般悔恨道:“早知道會發生這等事,當初寧修來找我,我就不該放他一個人走?!?/br> 話到這里,陳生心中那點火氣徹底是發不出去了。 他頭疼,喊著陳六:“去打盆水來?!?/br> 第132章 結拜 人心復雜。 世間不公之事常有。 是屈服,還是直面不公,所得結果,并不好說。 善惡是在一念之間,可多數是惡心向惡,便會離善。 陳六在房中擺放好換回身體所需的東西。乾淵尊用清水凈面,洗去臉上淚痕之后長嘆一口氣,眼中仍舊帶著悔恨。 屋子里氣氛不太好,每個人感觸皆是不同。 乾淵尊沉默許久,在陳六放下酒杯之時與陳生說:“讓小友見笑了,不過我這心里不哭不舒服??!當年寧修來找我,我看出他修為已廢,可當時我正在救助河西羅族,故而讓他等我去尋他。我本想之后找他也可,沒想到那一別竟是天人永隔。我這老友啊,過于正直,卻見慣了不公,不說也罷,不說也罷……”他擺了擺手,十分傷心道:“當務之急,是要讓他解脫,避免有人利用他。等此事結束,我會在把這件事公之于眾?!?/br> 陳生問:“你要如何公之于眾?” 緊抿著唇,難得冷面的莫嚴說:“辦法總是有的,大不了我回云城,以天狐之名上京找皇帝?!?/br> 陳生聽到這里點了一下頭,平心靜氣地問他:“你知道寧修為什么沒殺李尹嗎?” 越河縣主吸了吸鼻涕,思索片刻:“心善卻被威脅?” 陳生沒去看她,只拿出手帕遞了過去,嚴肅道:“不是。他是絕望了?!?/br> 掐著薛離脖子的京彥沉默片刻,不理翻著白眼拍打他手臂的薛離,一針見血道:“他是憤世嫉俗,亦是對世人無望。赤鴻尊知道,他是能殺得了李尹,但天下李尹卻不止一個。李尹猖狂,狂于當代情勢如此。李尹依仗的是強權,而如果當日來得不是赤鴻尊,如果當時被構陷的只是普通百姓,那些百姓又該如何?……怕是狀告無門,徹底變成鋪路的石子?!?/br> 京彥冷酷地指出:“我想赤鴻尊是想到了這點才走了。他苦,苦得是強權遮目,失望人性貪婪,失望世間不公,失望世人無知,也失望于尋常百姓若是想要碰觸李尹,根本不行。 他恨得是黑白顛倒?!?/br> “沒錯,所以他其實是認可了李尹的話。他覺得人心向惡,世間不公,人命在惡人的眼中不過是一件可有可無的擺設。最可悲的是,他所求的公道在世間沒有?!?/br> 聽到這句,莫嚴實在是氣憤難忍。他所在的云城特殊,世人遇見天狐只會討好奉承,從沒有人敢惹天狐,也沒有人敢將亂七八糟的心思帶到天狐面前,故而云城是世間最平和安全的地方。而那在云城中長大的莫嚴,自然也沒從見過如此不堪又可恨的人。 莫嚴既恨李尹,又恨當時搶錢的百姓,縱使知道事情已過,也仍舊放不下這事:“所以你的意思是這事就這么算了?” “不,只是這件事不該由你去?!标惿鸁o比清楚寧修當時的心理,他微皺著眉,“陳年舊賬不好翻,皇室就算知情也未必想翻案。你去,太后會礙于你天主子孫的身份妥協,而若問緣由,之所以能翻案,是因為她懼怕天主。這事放遠了看,若是細究,與李尹以勢壓人并無不同。 那李尹敢欺辱百姓,只因他是李家子孫,士族高于賤民。你是正氣,可你也是天主子孫。你去,是仙尊欺壓朝廷,此舉雖是好心,卻與李尹大意相同。 而如今的朝廷該不該欺? 該。 若是往常,你要提起,我必然直接讓你去。 讓你去鬧,鬧又何妨? 可這次不同。 你去,不是寧修想要的結果?!?/br> 陳生說到這里眼神一點點的出現了變化,“因此此事,應該我去?!?/br> 他說這話時表情嚴肅,眼中似乎有銳利的寒光閃過,強勢又堅定。 越河縣主聽到這里頓了頓,不放心地問:“你要做什么?” 陳生說:“沒什么,你不用管?!?/br> 越河縣主盯著陳生看了半晌,表情也變了:“你不讓天狐以勢壓人,這說明你不會用修士的身份去管此事,那你是要以普通人的身份去狀告已死的李尹?你可記得,我與你說過,李尹的子孫是現今的中書令?” “那又如何?”陳生終于轉過臉看向她,他沉著臉問:“我告他,跟他什么身份有關系嗎?” 其實說這話時,陳生也覺得自己的語氣不好,但脾氣一上來,他很難平心靜氣地與人交流,因此別開臉,說:“你別管了,早些回府?!?/br> 陳生不是第一次攆越河縣主走,可越河縣主卻是第一次走得如此痛快。 越河縣主走后沒多久乾淵尊也走了。乾淵尊決意趕快解決寧修一事。于是去找了樞陽尊和郭子,有意商討破鼎之法。 陳生則留在家中,等著與京彥薛離換回身體。 陳六知道陳生虛弱,給陳生泡了一杯熱茶。陳生一杯茶喝下,方才感受到一絲暖意,因看了葉女過往而一直冷冷的指尖也逐漸找回了溫度。 陳生自認不是什么好人,也覺得自己經歷過多。他曾認為,他早已擁有一顆堅定冷硬的心??芍钡浇袢?,一直覺得暮氣過重,少有躁動的心突然不平地跳了。 血性悄然從骨子里最深的地方沖了出來,在他的耳邊吵鬧不休地告訴他,即使已經倦了,但他還是人,身為人的人性讓他咽不下那口看到葉女沉入水中時的氣,也看不慣李尹囂張的神情。 今日的天空,有些過于沉悶了。 如今已是六月,空中無雨,說來也巧,眼下還有三日就要到那萬兆節。其實萬兆節具體如何陳生并不知道,陳生以往從未去過萬兆節,一直嫌棄那日吵鬧,盡可能躲著。 每逢萬兆節,他便坐在廊下,每年都會目送陳家人穿戴整齊的離開府中,覺得那是一個很平常的日子,因此從未想過,這個在他眼中很平常的節日,竟會成為一些人夢中的奢望。 太諷刺了…… 葉女死的那日雖是沒有下雨,但天空陰沉的像是寒冬將至,似有一場大雪即將飛下。 而那苦命的女子本是好心,即使所遇不堪多過幸事,卻也沒忘了身為人該有的姿態本心??杉词惯@般努力,她最后也沒有得到一點該有的夸贊和尊重。 陳生閉上眼睛,像是還能看到。 葉女死的那日蜷縮著身體,周圍謾罵的聲音正是苦命人一生最想回避的真相。 世人笑她下賤,罵她是娼婦,卻忘了問她,這份不堪是她的錯嗎? 她靠在哪里,紅色的衣擺最終沉入水底,像是害了病的紅鯉,身上不斷有鱗落下。鱗片不規則的飄散,在水中拉下一道忽明忽暗的前路。 陳生拖著尚且乏力的身體,忍著身體的不適之感,彎下腰,從床底拿出裝著葉女的盒子,骨節分明的大手覆蓋在盒子的左上角,摸過了上面的那朵描金芍藥。其實選這個盒子的時候陳生并未多想,深紅色的木盒上刻著幾行小字,是陳秀秀一年上街時隨手買下的。也因是女子用的木盒,所以木蓋上有一朵柔美的描金芍藥,用來裝葉女,也不算太委屈了葉女。 如此想著,陳生放出葉女。 一個扭曲的身影從盒子里出現,出了盒子的人仍指向萬來香的位置,死死地盯著萬來香不放。 看到葉女,陳生此刻心中并無之前一般緊張的情緒,他靠坐在一旁,與葉女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都望向不時有修士飛過的地方。那里有著曾經想救世人,最后卻自絕離世的寧修。 那位當世最強的尊者,最后死在百姓一把簡單的火中。 可殺死他的是火嗎? ——不是。 而是他所望黜邪崇正最后卻見荊棘滿途的心。 殺死他的,是這艱難的世道。 這點陳生曾深有感觸。 陳生望著萬來香許久,斟酌著與葉女說:“有件事我做錯了,還要在這里給你賠個不是?!?/br> 一旁的水鬼不看他,似乎只是一具沒有感情的尸體。 陳生卻并不在意,只道:“你來了許久,我卻未曾以禮相待,也未曾與你說,我叫陳生,是如今望京的縣尉。你知道縣尉是什么嗎?簡單來說,我主管治安……”他說到這里故作輕松地聳了聳肩,“其實就是管一些雜七雜八的閑務。你許是不知,但我可忙了,只要是在望京發生的,什么家長里短的閑事都能找上我,但凡找上來的,我都要管?!?/br> “我官職不高,瑣事卻多,但事情多點就多點,聽君命,任君職,做其事。我既領了朝廷給我的職位,得了縣尉該有的月俸,就要做些該做的事?!彼f得認真,說到這里忽地笑了,“只不過我到現在也沒正式走任,因此我還沒領到月俸。其實縣尉月俸不多,秀秀一個月買朱釵的錢都比我的月俸多?!?/br> “對了!你知道秀秀是誰嗎?她是我meimei,雖貌不如你美,可在我眼里她是最好看的女子。她很勇敢,有年冬日我病了,她一個人拖著我下山,我們沒有錢,她便站在街上大聲叫喚,找來了不少的看客。她與人賭,說是若是能挨住對方三拳不叫,對方便給她兩錢,若是忍不住叫了,便去給那人為奴為婢也可當妾,后來我醒時,她臉腫的像是豬頭一樣,牙都掉了。從那時起,我便決定,我要強勢一些,我要努力,只有我變強了,我才能保住我想保住的人。后來我學了很多,終于強了一點……”陳生說到這里頓了頓,他與葉女聊著天,“雖然沒變成什么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可聽聽女子抱怨還是可以的?!?/br> “是以,你見到我有沒有什么想說的?” “你別看我官太小,我大小也算個官?!?/br> 葉女還是沒有什么反應,她如今面容猙獰,神態木訥,舌頭也不在了,怎么看都是沒了自我意識的模樣,如今就算想要說出冤屈,都沒有法子開口??杉幢闳绱?,陳生還在自說自話,把對方當做人來進行對話。 他舉著杯,聽了一會兒,忽地笑了:“你想告李尹???”他柔聲說,“那我們就告。鬧到他在地底下睡不了可好?”他說的簡單,像是翻案不過是翻書,只是舉手之勞。 “那這件事可就說定了。如今眼看就到萬兆節了,今年萬兆節,若我還活著,我便帶你去看看。只是你如今有點嚇人,我們要做好街上沒人的準備了?!?/br> 他慢聲與葉女說著這些話,其實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腦子里什么都沒想。 視線移動,京彥靠在半開的門旁,雙手抱懷,一臉平靜地看著天空。 薛離則和莫嚴坐在院子里,瞧著今夜星空唯美,隱約有幾分不知何年的平靜。 不知想到了什么,越河縣主去而復返。 她來到陳府,輕車熟路的找到了陳生,問他:“你能不做傻事嗎?” “什么算是傻事,什么不算傻事?”陳生垂眸,站在窗前瞧著窗外明月,并未詳說,只道:“我只是想干點職責之內的事,縣主不用擔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