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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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點點頭,應是被她說服了。 南平松了口氣,看來這人還會是看幾分眼色的。 正想著,她的眼前卻驀地閃過一個影子——措侖敏捷的挪到了她身旁,帶著干冽的風。 他呼出的熱氣噴到了公主的鼻尖上,近得幾乎要臉對臉。 “放肆!”南平哪見過這個陣仗,以為對方要輕薄她,駭得往后縮,驚聲叫道。 而這一張嘴,瞬時叫人結結實實塞進一大口rou。 噴香的油脂充斥在唇齒間,烤rou沒加鹽巴,卻越發顯出rou質本身的鮮。誠然多少還帶著些腥膻味,但不至于難以下咽。味道莫名熟悉,卻想不起在哪里吃過。 措侖喂完這一口,退開一點距離,滿是期待的望向她。 他赭石似的眸子亮晶晶的,毛皮翻袖擦過少女露在風中的脖頸,惹來一片酥癢。 原來少年全然沒領會她的推諉,也并不打算羞辱她。單是真心實意的覺得,她不肯吃是由于手不方便,于是好心幫忙。 南平覺得面上“呼”的一股熱流涌動,為方才的胡思亂想生出些愧意。 一口才吞下去,對方又固執的塞過來。她躲也躲不開,最后竟然被迫就著少年的手,吃了個九成飽。 “夠了,夠了?!毖垡姶雭鲞€要再喂,南平不敢再繞圈子,連忙直截了當道,“當真飽了?!?/br> 她說得著急,整個人又裹在不合身的男式長袍里,蓬松毛領越發襯得一張俏臉楚楚可憐。 少年聽言果然住手,怔怔看著她殷紅的唇。 那嘴沾了些油光,媚意盎然。一開一合間,仿佛能把人的魂吸進去。 “怎么了?”南平注意到他的凝視,疑心自己臉上沾了灰,用腕子蹭了蹭。 措侖沒吭聲,扭過身去面向篝火。不知為何,卻連耳朵尖都紅了。 一時之間,湖邊沉靜的只剩下劈啪作響的柴火聲與呼嘯的山風。 “措侖,你還記得我跌落的地方么?”片刻后,南平耐不住試探道。 “嗯?!鄙倌挈c頭,“在湖東邊,山上。那里風大,就帶你下來了?!?/br> 公主聽見這描述,覺得恐怕不是一點半點的路程,不禁發起愁來:“這可如何是好,阿朵還在等我呢……” 話還沒說完,措侖已經接上:“我會送你回去。太陽出來,路好走之后?!?/br> 南平一聽,這才松快下來。少年果真是個心善的,看來先前自己的懷疑是錯怪他了。 “多謝你?!彼隣N然笑道,“等我回去之后……嗝?!?/br> 這打嗝的聲音突然冒出來,大有驚天動地的架勢,淹沒了后面的“重重賞你”四個字。 ——她許久沒進過這么油膩的吃食,這會兒心里一放松,壓抑不住的胃里的氣來,直往上翻。 打嗝聲過于清脆,好像羊叫。 措侖驚奇的看了她一眼,捂著肚子放聲笑起來,恨不得要把腸子笑斷。 南平又羞又氣,臉漲得通紅,恨聲道:“笑罷!再笑我就不理你了?!?/br> 少年竟當真停下來,抹了抹笑出來的淚星子,嚴肅的望向她:“不要不理我?!?/br>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南平,然后吐出兩個雪域字:“卓布?!?/br> 南平一時愣住。 而措侖生怕她不明白,用燒成炭的木枝在地上有模有樣的勾勒出筆畫,翻譯給她聽:“朋友?!?/br> 這話南平其實聽得懂——她臨行前學過。之所以沉默不語,是因為“朋友”二字,太過陌生了。 東齊之內,人人喚她殿下,人人見她下跪,人人言行之間多加小心。就連一起長大的阿朵,也不敢逾制半分。 哪里來的朋友呢? 想來想去,也只有七八歲時,得著的寶將軍了。 寶將軍是她從小養到大的狗,剛來時藍眼睛才睜開,奶聲奶氣嚶嚶叫著。南平喜得跟寶貝一樣,走哪兒都帶著。 尋常人見了南平就下跪,只有寶將軍昂首闊步,日日搖著尾巴跟在公主身旁,忠心耿耿。 只是宮里的事,不是忠心就夠的。 一日寶將軍隨南平在花園玩,從角落里莫名躥出只貓來。寶將軍護主,將貓兒趕跑。 當天夜里,中宮傳來消息,驚到卻是皇后娘娘的愛貓。冤有頭債有主,這樁官司自然算到了瑞妃的頭上。 “你們不準動寶將軍!”南平眼見著狗被宮人拖走,大淚小淚一齊掉,哭得肝腸寸斷。 “今兒個不過是有人借著狗的由頭,給儲香宮個教訓?!比疱暤?,“也是給你上一課?!?/br> “它是我的朋友!它不能死!”南平要往前沖,被嬤嬤死死攔住。 “南平,你乃千金之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世間,沒人配做你的朋友,懂么?” 那狗到底是被打的斷了氣。 臨死前它睜眼望向南平,哀哀叫著,不明白她為什么不去救它。 …… “喂,卓布?!?/br> 一雙略顯粗糲的手在南平眼前揮著,把她的神思拉了回來。 南平把目光移向措侖。對方的眼神真摯而坦率,滿是信任。 措侖不知道她的身份,單純以為自己不過是個落難的異鄉客。眼前這個萍水相逢的異族少年,拿她當個真心實意的伙伴。 等明日天亮,自己便會回到那規矩森嚴的地方了。所以南平即使縱容自己,也不過片刻而已。 許是月色太過溫柔,回憶太過洶涌,南平最終開口:“你把手攤開罷?!?/br> 措侖一臉疑惑的照辦。 隔著厚厚的布條,南平把自己的名字仔細寫在了他的掌心:“我叫南平?!?/br> 少年燦爛的笑了,好像天上掛著的火熱太陽。 “南平,南平?!彼胁粔蛩频?,一遍一遍喚她的名字,快活的要飛到天上去。 少女被感染的,嘴角也不自覺彎了起來,喚起朋友的名字:“措侖?!?/br> “你等等?!贝雭鲵嚨仄鹕?,從馬背上的褡褳里掏出一柄羊皮蒙就的六弦琴來。 這琴南平認得,喚作“扎木聶”,婚使進京時曾在德宗面前彈奏過。 措侖把扎木聶置在肩上,右手拿起撥子,竟彈奏起來。 水一樣的旋律流淌出來,絲滑的好像乳白的羊奶。 綿長的調子繞著彎,順著湖邊的瑪尼堆盤旋而上,跳過坡上的牛羊,繞到了雪山頂,最終停在蒼鷹的翅膀上。 蒼鷹不耐煩的撲棱了下膀子,一個個音符珠玉似的失散一地,最終掉落回到篝火旁。 曲音裊裊結束,措侖有些忐忑的望向南平,不知道自己的表演如何。 “真好聽?!蹦掀秸嫘膶嵰獾目滟?。如果不是手上有傷,恨不得鼓起掌來。 少年放下心來,羞赧的笑了:“我這不算什么。我哥彈得更好——他是部族里最好的歌者?!?/br> “你還有個哥哥?” 少年收了琴,表情卻不大明朗:“我許久沒見他了?!?/br> “為何?” “他很兇。我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愛回家?!?/br>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此事南平深有體會,更添了他鄉遇故知的觀感:“我的父母……也兇得很?!?/br> ——兇到為了江山社稷,把一個十五歲的姑娘,孤零零拋到冰天雪地的地方來。 “那南平不要回家了。跟我過罷,我對你好?!?/br> 少年順嘴說出的話未免太過天真。南平沒接,笑笑不語,單是關心道:“你不回家的話,靠什么為生?打獵么?” 措侖想了想,點點頭:“打獵,也放牧?!?/br> 果然是個獵戶,怪不得方才擊殺那怪物時動作如此勇猛。 南平看向朋友的目光帶了幾分憐憫——等回了營,定要賞他些銀兩。他就不用再過這有上頓沒下頓、靠天吃飯的苦日子了。 只是回了營,他們短暫的友情怕是也走到了頭。 “沒想到今日遇到一頭兇獸,倒有了段離奇遭遇,認識了你?!蹦掀讲唤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br> “兇獸?”措侖疑惑,很快反應過來,忍不住笑了,“你說那頭野山豬?” 南平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在她鮮少的圍獵經驗里,豬都是白白凈凈,圓滾滾的。哪里會長成黑毛聳立、獠牙□□的樣子? 少年看出她不信,于是拎起沒切完的獸腿,笑道:“真的是豬,你再嘗嘗?!?/br> 南平連忙揮手:“不用,不用?!?/br> ……怪不得剛剛那烤rou味道如此熟悉。 合著堂堂南平公主,叫一只豬拱下了山。 她有些丟面子,硬撐著說:“我還以為是狼呢?!?/br> “是狼的話,我就不救你了。我打得過豬,打不過狼的?!鄙倌暾f的坦坦蕩蕩,絲毫不覺得丟臉。 “那我倒要謝謝你了?!惫饕粫r語塞,憋出這么幾個字來。 “應該的?!贝雭鲆话逡谎鄣幕卮?,架勢認真極了。 南平頭回見到這樣不知“顏面”為何物的實心眼子,尷尬之情驟減,噗嗤樂了。 “說到狼,阿姆給我講過一個故事。你想聽嗎?”措侖見她高興,忍不住問道。 他成日在山林里活動,憋了一肚子本地間的神異傳說,卻難得尋到個說話的人。 南平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