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風逐在半空中猛地頓住身子,回頭往地上看了一眼,喻辰感覺到她似乎有些茫然,繼續叫她:“窮寇莫追,快回來?!?/br> 風逐停在空中,扭頭又看一眼王憲離去的方向——夕陽西下,天光黯淡,除了被晚霞染得緋紅的云,什么都沒有。 喻辰感覺到她更加茫然,見娥陵派的陶致允也默默走了,便飛身上去,想弄清楚怎么回事。 風逐手上還舉著劍,楊無劫也縱身過去,與喻辰一起靠近這個突然有了自主意識的人傀儡。 “你怎么了風逐?你認識他么?”喻辰努力把聲音放得更柔和,“別怕,慢慢告訴我?!?/br> 風逐黑沉沉的眼睛落在喻辰臉上,定定看了片刻,才收起劍,以心念回復喻辰:那把劍。 “你認識那把劍?”喻辰猜測著問。 風逐點點頭:傷過我。 喻辰還要再問,楊無劫四下看了一眼,道:“先回城再說?!?/br> 她只好暫時按捺下來,回到城中,喻辰取出裝冰玉芙蓉的匣子,交給楊無劫,“尊主,我先帶風逐回房……” 楊無劫卻不接,插嘴道:“一會兒你直接給姜乘吧?!币娪鞒竭€想說什么,又補充,“去廳中問?!?/br> 是他也想聽嗎?喻辰有點奇怪,這位尊主一向沒耐心,都是要她把事情理清楚了再去回報的,尤其她和風逐對話,風逐又不能說、只會以心念回應,倒像她自說自話似的,他居然想聽。 不過尊主這么說,她也不會當面反駁,就帶著風逐一起去了廳中。 姜乘還在里間入定,楊無劫散出天魔之氣,設下結界,示意喻辰可以開始了。 然后下面就變成喻辰的自問自答時間。 “飛鴻劍傷過你,什么時候?不知道?!?/br> “是在你魂魄被邪術侵染之前還是之后呢?記得嗎?也沒有印象?!?/br> “你對那個人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嗎?他看起來認識你?!庇鞒匠聊粫?,轉頭跟楊無劫說,“情緒很復雜,應該是認識的,但她想不起來具體的事?!?/br> 楊無劫問:“是不是她原主人?” 這次喻辰得到了肯定回答:“不是?!?/br> “她記得原主人嗎?那個將她煉造成人傀儡的人?!?/br> 更復雜更強烈的情緒涌上來,喻辰還沒來得及仔細分辨,楊無劫突然伸手拉住她手腕,把她扯到身后。 她本來跟風逐面對面坐著,楊無劫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們側面,這么一拉,喻辰不由自主站起來,居高臨下看過去,才發覺風逐放在腿上的手在顫抖。 喻辰心中惻然,隔著尊主柔聲安撫:“沒事了不想了,難過就不用想,你想殺王憲,等我再修煉些日子,能打過他了,就帶你去,別急,啊?!?/br> 她就在楊無劫背后說話,柔柔軟軟的聲調,像母親哄孩子似的,聽得楊無劫渾身不自在,忍不住回頭說她:“你什么時候能有點警覺心?她現在就在失控邊緣,還想著哄她,不怕她想起原主人,反手傷你嗎?” “啊,原來尊主是因為這個啊……”喻辰終于明白他為何非要在場了,“不會的,她對原主人也有恨意,而且正因為她要失控,我才更要耐心哄她,她那原主人、還有剛才那個王憲,肯定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害她不淺,她不會為了原主人傷我的?!?/br> 楊無劫不知她哪來的信心,但風逐還真的慢慢平靜下來,手不再抖,黑沉沉的眼睛也清明了一些。 喻辰瞧著她應該是沒事了,想了想,把鐘鵲叫過來問:“你以前在娥陵派,有聽人提過人傀儡嗎?” 鐘鵲也很驚異風逐居然拔劍去與王憲對陣,知道這個問題大約與她有關,忍不住仔細打量風逐一回,才搖頭說:“沒有。煉制人傀儡是十分殘忍的邪術,云上宗走的是修仙正道,應該不會涉足的?!?/br> 楊無劫卻忽然想起一事:“你之前是不是說,那個走哪都帶著師兄的師妹,曾經被魔修傷到魂魄?” “回尊主,正是?!?/br> “什么時候的事?” “二十五年前?!?/br> 楊無劫嗤笑一聲:“胡扯。二十五年前,魔界就沒有能傷到修仙者魂魄,卻還讓對方活下來的魔修?!?/br> 鐘鵲愣了愣:“屬下應該沒記錯,就是二十五年前……” 喻辰解釋道:“尊主不是說你胡扯,是說云上宗王憲他們。這個說辭,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年趙瀾親自向娥陵派求救,陶致允本來要閉關,都推遲了,立即趕去云上宗,花了半年時間,才用《安魂曲》幫她安撫住魂魄。因此娥陵派不少人知道此事?!?/br> “你不是說她被震斷過心脈,那又是什么時候?”喻辰問。 “那是后來了?!辩婛o神色中顯出幾分往事不堪回首的意味,“大約三四年前吧?!?/br> “誰傷的,有聽說嗎?” 鐘鵲皺眉回想片刻,搖搖頭:“他們當時都語焉不詳的,只知道是劍氣所傷,應該不是魔修了?!?/br> 喻辰和楊無劫的目光一時都看向風逐,風逐還坐在原位,面上沒什么表情,眼睛卻很專注地看著鐘鵲,好像也在認真聽她說話。 喻辰忍不住問:“風逐,你認識蘇昀嗎?” 風逐緩緩把目光移向她,露出思索的表情,好一會兒才答:認識的。 “她說她認識!” 因為前面問了半天,她都什么都說不出來,喻辰突然得到個確切答案,一時激動,伸手揪住楊無劫袖子用力搖了搖,搖完還不松開,就那么攥在手里,繼續問風逐:“你好像不恨她,她對你好嗎?” 楊無劫側頭看向她緊攥著自己袖子的手,小小白白的,因為用力,指節都凸顯出來,卻更顯得她手指纖細柔弱。 “她說不清楚……”喻辰得到這個答案,有點失望,回頭看楊無劫,再順著他的視線一看,登時嚇了一跳,趕緊松開手告罪,“尊主恕罪……” “行了?!睏顭o劫站起身來,“她應該還是人魂受損的關系,你再問也問不出什么來,以后慢慢修復,也許就都想起來了,只要不會弒主,暫且不用管她?!?/br> 修復得靠姜乘,而姜乘現在——喻辰扭頭看一眼里間——已經被榨干了。 她只好讓風逐跟鐘鵲先出去,并囑咐鐘鵲看著點兒風逐。 “我跟項越說了我們的計劃,他也覺得這樣最好,你一會兒出去約束一下親衛隊的人,讓他們這三日就留在城內,不要出去了?!?/br> “是?!庇鞒酱饝宦?。 “介微到底怎么回事?柴家的仇,她還報不報了?” “仇當然還是要報的,她說的是報完仇再想辦法換回去?!?/br> 楊無劫這才放心:“那就好。她現在頂著柴令的身份,我們去柴家莊會方便許多?!?/br> 是啊,介微原來不想把身體還給柴令,估計很大原因也是這個。憑她自己想單槍匹馬上門報仇,幾乎是地獄難度,但她化身為仇人的兒子、弟弟,這個身體的修為又比她自己高出很多,再去報仇,難度一下就降低到簡單水平了。 “是,那我們還帶著柴令嗎?他已經猜到我們下一步會去柴家莊,肯定要鬧著同去?!?/br> “他不是功法都廢了嗎?誰帶著他?還是介微想當著他的面,殺柴家滿門?” 喻辰:“……應該不會吧?介微已經對柴令有情……” 楊無劫卻道:“我不相信。以她的心性和作為,都走到今天這步了,會忽然對仇人之子、前未婚夫之弟動情?” “應該不是忽然,只是她以前不肯承認有這回事,一直刻意忽略,直到這次柴令性命垂危,才無法抑制,不然她真的沒必要答應把身體還回去,以她自己那具身體的現狀,其實根本承受不了第二次移魂?!?/br> “可那是她仇人之子、前未婚夫之弟!”楊無劫強調。 喻辰見他很執著于這一點,忽然想到之前葉無雙的事,順勢試探道:“尊主是覺得,柴令在介家被滅門一事上并不無辜,走到現在這地步,都是他應得的嗎?” 第58章 尊主的心病 楊無劫被喻辰問得愣了一愣, 反問:“難道你覺得他無辜?” 喻辰點頭:“我覺得他是無辜的。至少目前他遭遇的這一切,并不是他應得的?!?/br> “他有什么無辜的?父債子償,何況他父兄滅了介微滿門, 介微就算反過來殺了他全家,也不過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br> “話是這么說,但賀蘭敬昊把尊主害成這樣,您也沒對賀蘭家的人趕盡殺絕, 還救了我兩次呢?!庇鞒叫Φ?。 楊無劫被她噎得, 瞪起眼睛說不出話。 喻辰見好就收,把話題拉回去:“其實如果我是介微, 大概我也會跟她做同樣的選擇。畢竟她孤身一人, 想報仇實在太難了, 再不擇手段, 都可以理解。但就算我是介微, 我也依舊認為, 柴令到如今遭遇的這一切, 超出了他應該承擔的部分?!?/br> “虛偽!”楊無仇輕斥, “我要是為了報復賀蘭敬昊,把你弄殘了, 然后跟你說, 其實我不覺得這是你應得的, 你難道會好受一點嗎?” “尊主你先別轉換視角,我們現在談的是介微呀。作為一個受害者, 介微對柴家恨之入骨,對柴令恨屋及烏都是常理,但這是情感層面。冷靜一點,從理智層面再來看, 柴令對介家被滅門一事毫不知情,兩家聯姻時他甚至都不在家,從始至終沒有牽涉進兩家仇恨,更沒傷害過任何人?!?/br> “那又如何?柴家霸占了金絲翠玉蜂,難道他沒有受益?” “受益與否,現在還無從證實。但是要照您這么嚴格,是不是還得計算一下他到底受益多少?松岡劍派收弟子,可不像斗元宗,搭個關系或是送個法寶,就能把子弟送進去,松岡劍派只看本人,而且入門后,三十年修煉有成,才許他下山,我不覺得柴家莊能從其中出多少力?!?/br> 至少那一身劍法,無疑是柴令自己修出來的,劍修還與普通修士不同,沒什么捷徑可走,就算柴家真送去了金絲翠玉蜂的蜂蜜,對柴令的修為提升也沒有多少。 楊無劫沒什么話好反駁,便沒吭聲。 喻辰接著說:“最重要的是,他對介微確實是一片真情。跟我坦白此事時,他明知介微是有預謀的,想搶占他身體,然后向他家人報仇,也并沒有怨恨介微,還擔心介微的身體承受不住第二次移魂,因而不想換回去?!?/br> “這是真情么?”楊無劫終于找到機會評判,“這明明是傻!” “傻確實是有一點,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情根深種時,往往都是傻的?!庇鞒娇嗫谄判?,往正題上引,“尊主難道不覺得,很多事,看起來好像是非分明,對錯一眼就看得清楚,但只要牽扯到情——無論是男女之情,還是別的,比如血緣親情或者同門之情,都一樣會變得模糊不清?!?/br> 楊無劫如她預料的一樣,斷然搖頭:“不覺得?!?/br> “那我打個比方,”喻辰小心翼翼強調,“只是打個比方,假如最開始出面找您談休戰議和的是葉姑娘,而不是楊無仇,您還會懷疑她用心不純嗎?” 楊無劫理所當然道:“當然不會,但這與你所說的情無關——無雙和楊無仇根本不是同一類人?!?/br> “哦,那要是當日打傷我的是葉姑娘呢?”喻辰發出靈魂拷問,“您會不會覺得,她一定是有原因的?會不會覺得,是我說了什么不當的話,才讓她忍無可忍動手的?” 楊無劫被她問住了,幾次張口,又都閉上,喻辰也不是真的想逼他回答,就笑道:“您看,我就是這個意思。其實人都是這樣的,對同一件事往往有兩套評判標準,一個是冷眼旁觀、就事論事的標準,但當你關心在意的人牽涉其中,往往就會有另一套標準。柴令輕易就原諒了介微對他的利用陷害,介微對柴令的態度轉變,都是由此而來?!?/br> 楊無劫若有所思。 “有一句話,我一直很在意,尊主對楊無仇說,不信葉姑娘也還關心在意尊主、希望有朝一日能重敘少時情誼,是因為葉姑娘父母之死和領秀宗當日所遭受的劫難嗎?” 楊無劫聽到“葉姑娘父母之死”就猛地抬頭,盯住喻辰,喻辰有點兒膽顫,但還是硬挺著把話說完,然后靜靜與他對視。 他那雙鳳眼,不笑的時候總是顯得很有威勢,令人不由自主想躲避,喻辰以前也不是沒躲過,但這一次她想再往前走一步,把他這塊心病給除了。 于是她果真往前走了兩步,蹲下身去,仰頭看著椅子上的楊無劫,小聲問:“尊主,我是不是又逾越了?” 賀蘭星的臉本來就很小,她抬頭時又特意找的最佳自拍角度,雖然手上沒有手機,但因為距離很近,喻辰已經從楊無劫瞳孔中看到了幾乎稱得上完美的呈現效果。 楊無劫眸光閃了閃,果然沒發火,只冷哼:“又明知故犯?!?/br> “尊主就算生氣要罰我,我也要把話說完——那些都不是您的錯?!庇鞒桨l自內心地說,“您當時一樣命懸于邢昭之手,根本無力阻止一切,您能有什么錯?受害最深的明明就是尊主,您怎么還聽信那些污蔑您的人說的話,自己也覺得自己有錯呢?” 楊無劫想說“我的身世就是最大的錯”,然而話到嘴邊,想起他們方才的爭論,終于醒悟:“原來你說了半日柴令,是在這里等著我呢?!?/br> 喻辰笑了笑:“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柴令也好,我也好,我們都不能選自己的出身,讓我們去承擔父輩或者兄弟姐妹作孽的后果,并不公平。尊主就更不公平了——其實我到現在都對誰才是歐陽桀的兒子持懷疑態度——但就算您是,我和柴令好歹是在父輩庇護下長大,多少得過家族的好處,您呢?” 楊無劫沒有說話,眼皮微闔,濃黑睫毛垂下來,擋住了眼眸。 此時天已黑透,他們一直無暇點燈,也并不需要燈光照明,深紫色長袍在夜色中看著與黑色無異,白日里酷炫狂霸吊炸天的魔界至尊,此刻卻彷佛一抹影子般融入黑暗,只剩下一個寂寥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