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童殊便抬眼去尋辛五的眼,卻被辛五一把將他的臉按在肩上,不讓他看。 兩人就這樣以莫名其妙的姿勢沉默著,童殊聞著辛五身上淡淡的木香,這香味與他手上的戴的奇楠沉香一樣,讓他聞著又熟悉又安心。這時間其實很短,短到只夠童殊做幾個調息,他元神還是有隱痛,正想念上一段上邪心經。 辛五像是發現了什么,把他掰開,黑暗中童殊看不清辛五的表情,只覺有很重的目光在他臉上凝著,隨后辛五不作解釋,強硬地加上力道,不容抗拒地把他推回床上,他試著掙扎一下,發現動彈不得。 片刻之后,門一開一合,辛五出去了。 童殊瞪著黑沉的床帳,腦海里陰涼涼地冒出一個念頭——辛五似乎沒有呼吸。 時間緊迫,不及深思,童殊揀了一段上邪心經念完,調息數周,眼中精光一閃,猛地直直坐了起來,沉沉地望著黑漆漆的屋子。 辛五對他下的定身咒留了些分寸,讓他不至于渾身僵硬難受,但這也正好給積攢了些修為的童殊鉆了空子。他懂的術法千奇百怪,只要有一點點靈力,他總有辦法破開這定身咒。 起身,推窗。 窗外除了極靜外,是普通不過的夜晚。這座小城分東西兩市,東市風水好賣柴米油鹽家錦緞珠寶;西坊據說曾一把大火燒城,死了很多人,陰氣太重,本地人不愿住,開的多是旅店和驢馬店。這里,童殊五十年前來過,當時和現在差不多,住的都是外鄉人和牲口。 默然片刻,童殊突然用力閉住眼,拉上窗。倏然又睜開眼,一掌劈開窗,咬破指尖,對著虛空畫了一道符,他厲聲喊道:“破!” 虛空中撕出一道裂縫,夜幕分成兩半,同樣的地點,露出完全不同的景像。 街頭的牌坊上高高掛的風燈閃著幽綠的熒光,沿街的店鋪爬滿蛛網,青石板路面坑洼不齊,道旁散落著森森白骨。有貨郎沿街叫賣,貨擔里是淋漓不凈的殘肢;孩童跑過川流的人群,尖叫著露出駭人發綠的長牙;招攬生意的妓子濃妝艷抹花枝招展,裙子下面卻沒有腳;街尾有一老嫗滿頭白發,臉上卻沒有皺紋,血水從她眼孔不住流下,她正燒著紙錢,唱著哄孩子睡覺的夜曲。 若比腳程,童殊斷然不如辛五,但比起進邪門的地方,童殊比誰都快。 他翻身下窗,躍進這似幻似真陰森恐怖的魘陣之中。 第12章 魘坊 甫一跨過街頭牌坊,童殊頓住腳步,瞇住眼睛,兩手捂住耳朵,擰起雙眉。 太亂太吵了。 眼前有無數黑影翻滾,焦炭般的人影翻滾飄落,有人舉起砍刀,有人手拿火把,而被屠之人倒在血泊與火場里,嘶聲哭喊。 耳中灌入慘烈的噪聲,尖叫聲、哀悼聲、哭泣聲以及車輪無情碾過血rou、惡犬瘋狂吠叫、刀槍碰撞入骨的聲音。 這是此街當年被火燒搶掠時的慘像。 竟似比五十年前更亂更吵,更駭人了。 適應片刻,他才勉強松開手,像上次來那樣,走進臨街第一間店鋪。那店鋪門口掛一張布旗,上書“生人新魂,買帖過路?!痹凇疤弊值奈恢?,破了一個洞,那是童殊從前來時,一個彈指打破的。 剛進店里,便有一道幽幽的聲音道:“留下買路財,上路送棺材?!?/br> 童殊喊道:“老板,來份名帖?!?/br> 柜臺后面走出一個面色青白的中年男子,用只有眼白的眼睛直直了盯了童殊半晌,才用破鑼嗓子道:“老客戶了,不用買名帖?!?/br> “謝過了?!蓖庑α讼?,正待轉身,卻瞥見店門對面,小巷口處一閃而過四個銅光閃閃的身影。童殊收回步子,問掌柜道:“坊里來了生人?” 掌柜面無表情地答道:“今日四個?!?/br> 童殊道:“可是姓錢?” “是的,四兄弟?!?/br> 童殊覺出掌柜話中有話,原地站了站,又問:“老板說今日,可是最近都有生人來?” “常有?!?/br> 這是最壞的結果了,童殊再問:“來的人可都走出去了?” “有的留下來了,有的走了?!?/br> 童殊又問:“坊主可還在?” “還在老鋪子?!?/br> 再多的,這掌柜斷不肯再與他說了。童殊抬腳出門,在柜臺上留下幾張畫了固魂符的冥幣。掌柜收起它們,緩慢而僵硬地將東西疊好放進襟袋,望著童殊的背景面無表情的呆立半晌。 出了門,那亂影和吵聲皆戛然而止。 童殊不急著去找這條街管事的坊主,而是慢悠悠地晃蕩。一路觀察著這條街上的鬼魂,那些原來的老鬼,身體還算健全的臉色比以前更蠟黃了,曾經五竅流血的現在七竅都在流血,以前只是爛手的現在四肢都爛得往下掉rou,做皮rou生意的那些妓子,用了很厚的水粉,也遮住不臉上暴起的青筋和尸斑。 更叫人心驚的是,又添了一些新面孔。連著見到幾只新鬼之后,童殊心漸漸沉了下去。 這些新鬼,要么背著劍,要么挽著拂塵,都是道人打扮。 這事兒便有點大了,不再單純是鬼域的事情了。 童殊一路搖頭,細心察看,那些鬼顯是見慣了生人,不像五十年前那樣見著生人便探頭伸腦好奇圍觀,而是麻木不仁的繼續做著鬼活計。 只有幾只鬼息濃重的惡鬼,在童殊路過時,投來詫異的目光,童殊發現,他們的眼球比從前還要白,血絲也變多了,瞳孔只剩下極線的一條縫,這些都是老相識,可它們都已經認不出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