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你……”金世子沒想到小丫頭如今氣人的功力更甚,也不叫嚷,只瞇縫著一對新月彎眼,一針見血地點出他拋下未婚妻,而跟煙花女子狎玩的短處來。 他一時氣得說不出話,只伸手點指著盛香橋,小丫頭毫不客氣地沖著他狠狠打了個大噴嚏,然后理直氣壯道:“請世子爺讓讓,仔細過了您病氣?!?/br> 世子爺被她一個噴嚏噴得下意識閃到一旁,就看見小丫頭目不斜視,撞開他,頭也不會地走人了。 “天復!你可有看過這般刁蠻的女子?” 虧得她長得如此清秀,他方才還覺得她不說話時有幾分粉瓷娃娃的可愛??梢粡堊?,刁蠻盡顯,不可理喻! 可惜立在他身邊這位少年郎似乎也是護短的,只一味護著他表妹道:“世子爺,您……也該收一收心了,我還要默書,您若無事還請回吧?!?/br> 金廉元覺得自己的昔日同窗最近跟自己疏遠得厲害,幾次尋他出來玩都邀約不到人,他今日都親自上面來了,這成四也是冷淡不欲多言的樣子。 “你不是不參加這次恩科了嗎?為何還要窩在書房里,雖然你現在離開成府,可依舊是京城里有頭臉的少爺,誰也沒瞧不起你,你干嘛擺出副喪氣的樣子?” 成天復淡淡道:“只是延考,不是不考?!闭f完便進了書房,然后坐定在書桌后對世子道:“世子若是無聊,可自尋書架上的書看?!?/br> 說完,他當真低頭看書,不再說話。 世子爺是來尋他玩的?,F在看他似乎意趣不高,不愛搭理人,頓時起了脾氣,冷哼一聲,便起身走人了。 待金廉元遠去,成天復才慢慢抬起頭。 他倒不是有意疏遠世子,只是現在盛家跟成家決裂,跟田家的關系更是微妙。 他不想讓外人以為盛家急急站隊,與慈寧王府為伍,要跟田家分庭抗禮。 萬歲賜婚是一回子事,而結黨相爭卻是另外一回事了。盛家幾代忠良,不可在大舅舅這一輩上功虧一簣。 當年祖父為他找尋的名師乃昔日內閣大學士胡方翟。 老先生不戀慕仕途,在正當年歲的時候與陛下請辭,開辦了泗鹿書院,培養出的名人雅士不盡其數。 他在恩師席前受教時,胡先生曾云:“學問當為民,入仕當秉心。不因一時榮寵而喜,不為一時趨利而燥?!?/br> 這些話看似陳詞濫調卻都是老先生自己為官多年的感悟。他甚為看中成家四郎,曾同他講圣人不立危城之下的道理。如今朝中立嗣不明,萬歲雖然年邁但并不愚鈍。 然而朝中此時傾軋結黨之風盛行,田家外戚勢力不斷擴張。 慈寧王為人專橫偽善,并非帝王之才。他不愿因為與世子舊日同窗情誼,早早綁在慈寧王府的戰車之上。 此番遭逢家變,也是順便跟外戚田家劃清界限。 這些道理,他同父親講過,可父親卻認為他小子作怪,不大的年歲妄議朝綱。 這些話,他也同舅舅講過,不過舅舅覺得他太過小心謹慎,前些日子萬歲還褒獎了慈寧王治理下縣貪墨案有功,在朝堂上大為頌揚王爺乃能臣,慈寧王府風頭正健,哪有頹勢? 所以這些話,也沒有太入盛宣禾的心。 那幾日夜半舞棍,雖然打爛了一池子的花草,倒讓成天復將理順了思路。 就像恩師所言,他的年歲還好,不必急功近利,急著入仕站位。 眼下,他剛承接了從成家分來的田產,他那大伯也不是好相與的,豈會甘心肥水外流?所以給他的鋪子田莊里,似乎埋下了許多暗樁,須得一一梳理,才可納入正規。 meimei隨了母親一起出了成家,雖然掛著父姓,并未出成家族譜,可以后議親時難免遭人非議,唯有他穩住家業,將來有所建樹,替母親撐起門楣,才不至于延誤了meimei的終身…… 想到這,他慢慢將手里的圣賢語論放到一邊,從桌下摸出一把算盤,然后對著賬目,一邊滑動算珠,一邊核算流水盈利…… 盛桂娘一遭與成培年和離,卻讓滿京城的貴婦們肅然起敬。 娶平妻這種事,戲文里唱唱就好,哪能真的照搬著做?若成家開了先河,京城的府宅子們可就要亂了套。 盛家老太太將門虎女不受腌臜氣,盛桂娘也算給舊貴門戶撐住了貴女該有的傲骨。 聽說萬歲都敲打皇后,問盛家的女兒好端端的為何求去和離,是不是他田家以勢壓人,有些咄咄逼人了? 害得皇后那日將哥哥和外甥女都叫入了宮里,好一頓申斥,直說這逼迫著秦老太君的女兒和離,荒誕得離譜。 害得田賢鐘好一通解釋,說他家壓根就沒有讓盛家女和離的意思,真的是盛家執意和離,勸也勸不住的。 皇后看著低頭不語的田佩蓉,氣得要宮女掌她的嘴,還是田賢鐘這當哥哥的跪下苦苦哀求,這才免了一頓嘴巴。 田皇后也是氣得想不明白:那成培年就是樣子好些,哪里值得外甥女這般花費心機,非要嫁給他不可? 想到萬歲意有所指的敲打,皇后氣惱之余少不得提醒哥哥做事謹慎一些,以后對盛家尤其要客氣,不然的話,真的田家偌大一族,真要被人看成是鄉間橫行強娶的惡霸了。 田佩蓉理虧,只能靜默地聽著姑姑發火,不過她的心里卻冷冷一笑:好個盛桂娘,看著綿軟真是好手段!累得田家還沒嫁女,就得承受著盛家的人情! 想著二房分出去的偌大家產,田佩蓉的心里說不出的郁氣。 當初她與盛桂娘未嫁的時候,只因為自己的姑姑還只是個后宮妃嬪,田家不夠顯貴,她便被盛桂娘給比了下去。 現在好不容易她得以改嫁心心念念數載的情郎,自己還沒有出生的兒女就要被盛桂娘的孩子逼迫得無甚體面產業繼承! 倒不是她在娘家夫家沒有見過錢銀,而是她不甘心著自己夫君的家產就如此淪落旁人,更咽不下這口憋了數載的悶氣! 不過眼下,她的確不能做些什么,反正來日方長。盛桂娘的一雙兒女也未及成人。她能搶了盛桂娘的丈夫,難道就不能為自己的兒女搶回家產嗎? 想到這,田佩蓉輕輕地撫摸著肚子,不由得一陣冷笑…… 第27章 再說奔回娘家的盛桂娘,并沒有太多悲春傷秋的光景。 人到中年,少年時光再多的情愛也變得由濃轉淡。加之她從兒子的嘴里驚悉夫君成郎隱秘的往事,頓覺年少的一場情愛也盡是錯付了。 初時倒是傷感得食不下咽,人也開始憔悴,每天若不哭一場,便覺得滿腹的愁怨無所寄托。但兒子捧來如山的賬本讓人應接不暇。 據說分給成天復的那些店鋪里熟手的掌柜好似商量過一般,突然甩手不做了。成天復雖然及時找了些人接手,但是像錢銀這類細賬都自己親自過問才好。他說這些賬目得慢慢梳理,交給別人不放心,就得由母親來做才穩妥。 盛桂娘哪里會看這些?一時忙起來就連白氏母女找她飲茶都沒空閑。 緊接下來,雪片一般的邀請信函紛涌而至,都是邀約桂娘出府做客的。 就在這時,兒子又說找到了位靠譜的賬房先生。桂娘頓松了口氣,直說自己應酬太多,還請賬房先生來看,總算推掉了讓人頭大的差事。 說到桂娘應酬多,也是有原因的。雖然成家即將迎娶田家女,可若其他的府宅子見風轉舵冷落了盛夫人,倒顯得自家目光短淺,見風轉舵了,短了士卿之家的氣節! 素日與桂娘交好的那些夫人要么親自到盛府來看,要么邀請桂娘去吃茶宴,不愿露出冷落失意人的勢利,所以和離婦人的日常真的是安排得滿滿當當。 盛桂娘原本也要帶盛香橋同去,幸好祖母請的夫子來了,盛香橋便可以順理成章留在府中用心功課。 府上請的女夫子乃是前朝大儒崔秉信的二女兒崔白雨,曾經也是萬歲的jiejie馨寧公主的女官。 后來崔白雨嫁人,同夫君一起開辦女學學堂,教出了不少名門閨秀,但是近些年來,她也有封山之勢,不大收學生了。 這次若不是應承著秦老太君的人情,崔夫人還真不會出山呢。 如此難得的名師入府,二小姐盛香蘭本也應該一同修學,可是白氏覺得女兒家又不是哥兒,得做學問安身立命,何須太下氣力?況且她女兒的琴棋書畫一向比盛香橋出色,也沒有錦上添花的必要了。 也不知白氏夜里如何吹的枕邊風,總之盛老爺免了二小姐修習之苦,讓她可以跟在姑母桂娘身邊去各大府上茶宴詩社的走一走了。 一時間,她一個庶出的小姐倒像是盛府的正頭嫡女一般風光無量。 白日里,崔夫人跟秦老太君一起飲茶,看著廳旁簾子后,乖乖坐在桌邊寫字的盛香橋,笑著道:“我還當你這孫女有多頑劣呢,雖然底子薄了點,字寫得不好看,但是個能坐住的?!?/br> 秦老太君搖了搖頭:“快別夸她,免得翹了尾巴。她也是之前受了些挫折,這才稍微收斂了性子,別看她人小,主意大著呢……我真是擔心她以后入了王府,不知進退啊……” 崔夫人看了看香橋,輕聲道:“老夫人,您多慮了,這孩子看著就是個聰慧受教的。我初次見她時,倒是覺得她眼熟,后來才想起這孩子長得可真像……” 說到一半時,崔夫人似乎覺得不妥,將話頭又咽了回去。秦老太君跟崔夫人曾經侍奉的馨寧公主都是舊交情,自然知道宮闈里的那一段秘史,更知道崔夫人為何想起了那位。 老太君看了看偏廳里的女兒,搖了搖頭道:“我孫女長得確實像‘她’。不然也不會被官家特意指婚??上н@孩子沒有‘她’那么大的運氣,那一位才是有大造化的通達之人。在世的時候一輩子過的是寬閑寡患的寧靜日子,就算之后家里遭了大難,也都是她去世之后了,最起碼閉上眼時,此生無憾……當年公主和我都惋惜過她太心高氣傲,居然不肯答應……現在想想,她想通的事情,我們到這個年歲才明白??!” 兩個經歷過宮中幾度春秋的老人同時靜默了,這一時不用說什么,也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 香橋坐在偏廳里,隱約能聽到兩個老人家在說話,但一時聽不大真切,所以便專心寫著自己手上的紙。不過她現在臨摹的并非表哥送她的鶴體碑帖,而是入門的字帖而已。 有了名師指點,進步起來也順利成章。她最近寫的字,總算是規矩有了模樣,勉強能入得人眼了。 因為之前用功看過崔夫人叫她看的書單子,待崔夫人考的時候再略微藏拙一些,崔夫人依著她的表現布置的作業并不算太多。 不過除了修習養身之道外,持家打理賬目也是功課的重點。秦老太君親眼見自己女兒過了半輩子的糊涂日子,也是心有感慨,知道自己沒有將女兒養好。 到了孫女這里,亡羊補牢,總要讓她明白些俗務,將來去了王府,偌大個門庭,她那未來的婆婆又是個精明的,須得香橋干練些,才不至于被人嫌棄。 讓崔夫人和祖母一起檢查完功課后,香橋便可以回自己內院練習算盤去了。 對于算盤一道,香橋真的不會,學起來也有些新鮮感,倒是投入了十二分的專注。就是演練口訣扒拉久了,難免手指酸痛。 正立在窗邊甩手時,就看祖母身邊的嬤嬤過來院子里,說是一會姑母要帶夫人們來做客。祖母不耐久坐鬧騰,讓她換身衣服,待會幫著姑母款待客人,不要失了盛家禮數。 盛香橋乖巧應下,換了身衣服,也懶得再涂抹厚厚的胭脂,只在朱唇輕輕抿了胭脂紅紙,在鏡子前端詳了下,然后就甩著酸麻手腕,活動下脖頸,領著丫鬟們在園子里散步,順便在院子口處靜候芳客來訪。 不過她在魚池邊喂魚時,便看見姑母參加酒宴回來了,身邊還跟了幾位夫人,其中還有那位拿姑母當親姐妹的沈夫人。 說起來,這位沈夫人是個人物,嘴上功夫一流,在京城的各大宅門里都能吃上一盞茶。 盛桂娘回家之后,少了人整日往耳朵里灌漿糊,倒是略微清醒了些,不過她以前向來跟沈夫人交好,沒有正經由頭,也不好跟這樣的體面夫人無故決裂。 所以宴會完畢時,她邀請要好的夫人們路過盛府時下來吃茶,因為不好意思冷臉剔除掉沈夫人,所以就這么讓她一同來了。 跟著沈夫人同來的,還有她的女兒沈芳歇。她剛進園子就遠遠看見盛香橋立在魚池邊喂魚。 雖然看盛香橋不順眼,可是沈芳歇還是不得不承認,那個潑辣貨真長得越發好看,只一件常見的素色緞面滾了兔毛邊的襖子,讓她穿得特別隨意而雅致。 想著上次見她,還帶些皮包骨的苦相,今兒再細端詳,面色白嫩了許多,不用抹粉都顯得白里透紅。 看著姑母領著一群夫人們走了過來,盛香橋不卑不亢,朝著夫人們拘禮作揖。跟在姑母身旁的曹夫人笑道:“盛家小姐真是長得愈發靈秀,可真應了女大十八變??!” 這時曹夫人身旁的曹玉珊興奮地朝著盛香橋揮手,顯然見到小友十分高興。 夫人聚在廳子里說話,年輕的姑娘們就在偏廳嗑瓜子,吃糕餅,順便再互相看看彼此帶的繡活。 以前盛府遇到這樣的場合,都是盛香蘭代為出面主持。只因為家里沒有個正經嫡母,白氏身為姨娘,也不好拋頭露面。 而嫡姐盛香橋性子乖戾,跟大部分小姐都有言語交惡,遇到這樣的場合,寧肯躲在院子里看話本子,也不出來交際。 如此一來,便讓庶妹香蘭有了大放異彩的機會,招呼仆役端茶送果,顯得既干練又威風。 可是今日如此熱鬧的場合,長姐卻絲毫沒有回避的意思,只坐在偏廳里跟一群小姐們聊得其樂融融。 就連布置桌面,擺設香爐這樣的活計,也都是盛香橋吩咐人做的。二小姐滿身掌家本領卻無用武之地,瞪著jiejie的眼珠子也愈加變大, 其實香橋還真沒有跟香蘭媲美爭風之心,只不過家里來了客人,她乃此間小女主人,布茶招呼客人乃是人之常情。 況且夫子崔夫人這幾天還著重對宴客一道進行了講義,方才聽聞有客前來時,祖母還吩咐她好好招待,不能像以前躲起來不見人。 為了博得祖母的歡喜,盛香橋自然要盡心待客,心里默默對庶妹的那一對燈籠般大的眼珠子說聲對不起了。 不過沈芳歇冷眼旁觀,知道盛香蘭在氣什么,所以尋了機會,便坐在盛香蘭的身邊輕笑:“你家的這位jiejie,聽說拜了名師,現在看起來學得倒是不錯,不知道她的,還當她是位好脾氣,頂和善的小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