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盛香橋洗完了腳之后,躺在床榻上,卻也輾轉睡不著覺。 最后,她干脆起身,點了一盞小燈坐在床幔里看她從書房尋來的山海志書,這里面附帶著一張國志圖,雖然標注得不清楚,但時大致可以看到去嶺南的路線。 只是印在圖紙上不到三扎的距離,實踐起來卻要遠渡重山萬水,不知要走幾個春秋…… 她又拿起了成四替她拓印的那碑帖,上面的獨特的字形是她小時握著爹爹的大筆,一遍遍描摹過的。 彎折似冷月金鉤,撇奈如舒展長拳,沿著字脈伸展都是過往點滴的回憶。 那時她頑皮,每寫一個,都要抬頭問爹爹好不好看,爹爹含笑捏著她的鼻,說那字像被螃蟹鉗了似的在抖……而她嘟著嘴不依,大聲喊娘快來看,爹爹又在欺負她了。 而娘則含笑端著親手做的藥膳從窗邊探頭,笑著喊她和爹爹過來吃…… 夢里不知重溫過多少次的畫面,如今就算清醒時努力回想,也模糊成一卷被水潑灑過的斑駁舊畫,甚至爹娘的樣子,她都想不起了。 可是被爹爹被抓走時,還叫她莫要害怕的聲音,還有抄查家產時,奶媽被拖走的求饒哭喊聲,卻時時在她耳邊回響,讓人夜半驚醒再卻不能安睡…… 盛香橋深吸一口氣,收好了字帖,吹滅了蠟燭,正好安歇時,卻透過窗看西院花園里似乎暈染著一籠燈光,照亮了花簇里的空場院。 她披散著長發,攏著單衣走到窗前,借著那園中的燈光可以看到高挑的白衣少年正在月下舞棍——長長的木棍在運力回轉中,發出颯颯聲響。 好好的一片菊,已經被打得一片凌亂瓣殘。 看來表哥這幾日的心情很不爽利??!算起來,好像連續兩日夜半舞棍了…… 香橋有些擔心她晾在花園子里柿餅子了。 第22章 想到這,香橋不放心地伸了伸脖子,發現表哥許是舞累了,放下棍子走到了一旁石桌處,坐下吃起了石桌子上晾曬的柿餅子…… 原來謫仙般的少年郎君,吃起東西來,腮幫子也會發鼓??! 正是少年芒長的時候,天大的愁苦都不會影響半大小子的吃喝。盛香橋知道成表哥受了家事煩擾,最近有些無心向學,這幾日都沒有看到他在池邊讀書寫字。 就是不知道那位身孕的慧淑夫人有沒有向成家發難,而那個滿心歡喜回府的盛姑母又該如何取舍呢? 沒過兩天,盛香橋便知道答案了。 因為成府派人傳了信兒,說是盛娘子病倒了,讓舅舅去看看娘親。 成天復聽了信兒便要回成家看母親,可是來人卻說成二爺還在生哥兒的氣,不讓四少爺回去。盛娘子也不是什么大病,只需盛老爺去看看就行。 成四少聽了倒也沒有再堅持,只是將人送走,卻攔著舅舅不讓他去。盛宣禾以為外甥是氣惱母親先前被父親輕易哄回去,加之上次父子倆大吵一架,鬧著別扭而已。 盛宣禾不想跟外甥鬧得不快,便去跟母親說著天復看著沉穩,怎么在家事上如此孩子氣呢! 秦祖母也覺得天復過分,便將他叫來說話。 她訓外孫時,盛香橋正坐在旁邊打絡子,祖母的腰間配色單調,她尋了個新樣子,準備打出來給祖母配衣服穿。 她手上忙乎著,時不時抽空抬頭看看表哥的臉色。 白日里的成天復完全看不出夜打菊花的喪氣,依舊是沉穩如仙的少年郎。 他靜待外祖母說夠了,才緩緩道:“現在成家不能去,若是舅舅要過去,還請外祖母攔住舅舅,暫時也不讓他前往?!?/br> “這是何道理?”秦祖母不解,開口問道。 成天復抬眼看了看正在繞線的盛香橋,說:“我一會讓青硯給表妹送些老家送來的土產,表妹若是無事,可以回院等著?!?/br> 盛香橋知道,成天復是要支開她,跟祖母說些機密。于是她識趣地起身,讓凝煙端著裝著絡子絲線的笸籮跟自己回院。 經過花園子里時,正看見幾個花匠正在補種菊花,盛香橋讓小丫鬟摘了幾多花匠拔下來到菊秧,選了幾朵整齊的回去裝花瓶。 回去坐在小桌前往瓷瓶裝花時,盛香橋無聊地琢磨了一下成表哥會對祖母說些什么。 大約……是告知父親弄大了田家寡婦的肚子吧。祖母聽了,定然勃然大怒。 至于盛姑母生病了的事情,就很耐人尋味。也有可能是成家人撒謊,扣著盛桂娘不讓她回娘家,又誆騙盛家來探看。 成家若只是納妾,自然不用請示盛家,那是成家自己關起門來的事情??墒恰粢偃⑵狡?,就必須得到嫡妻盛家的首肯! 香橋突然領悟到成家為何執意要盛宣禾過去了——那個田佩蓉果然胃口大,哪里會屈就妾室的地位? 所以成天復才會跟他的外祖母說,不讓舅舅去成家探看的。她那個假爹爹是個好糊弄住的,若是一時糊涂松口,表哥成府再深也難以回天了。 盛府老太君眼里不揉沙子,成家不好跟老太君直接交涉,只想挑著盛宣禾透話。 盛家不出面,成家就沒法堂而皇之地娶平妻。拖得時間長了,慧淑夫人的肚子都要六個月了,肯定是要顯懷的。 盛香橋不得不承認,成表哥這招以逸待勞當真陰損。成家兩房開罪不起田家,又沒法說動盛家,這幾日一定日夜寢食難安。 當兒子的夜里舞棍,他那老子恐怕也徹夜難眠吧? 可若是這般,也不是長久之計啊,成家總能尋到盛宣禾的。 她想了一會,覺得自己年齡還小,猜不出成表哥的路數,所以干脆不去想。 不一會,青硯又送來了一筐建城的甜柿子。盛香橋很愛吃這個,便讓凝煙洗了兩個,她坐在窗邊吃。 青硯送柿子的時候還跟凝煙說,他家少爺挺愛吃這柿子晾曬的柿餅子,若是得空,多晾曬些。 于是盛香橋吩咐小丫鬟們挑揀些硬柿子削皮,然后穿線晾在院里的挑竿上。 頓時院子里變得一片黃澄澄,乖喜人的,想必表哥心煩睡不著覺時,也夠他吃的。 她心滿意足地連吃了兩個柿子后,就坐在窗邊低頭翻書看。 凝煙坐在一旁替她繼續打絡子,時不時抬頭看看這位假小姐。 假小姐學習識字后就特別愛看書,將原來真小姐那些書生情郎的書翻了遍后,便時不時從成四少的書房里順些書來看。 四少為人寬厚,竟然任著這個假小姐拿書,不過她現在捧著的是一本《南史》。 小姑娘捧著一本厚厚的書煞有其事的樣子,可翻書頁的速度甚快,分明是在裝樣子嘛! 可若是說裝樣子,她又半天不動彈,連頭都不曾抬起,這……裝得也實在太像了。 凝煙覺得自己看不透這個裝腔作勢的小姑娘,只能埋頭替她打絡子。 因為今天是月中十五,所以晚上一府的人要聚在前廳吃飯。 盛香橋來時,只看見了白姨娘領著庶弟盛書云和庶妹盛香蘭主桌旁的小幾前喝茶。至于祖母和父親盛宣禾都沒有露面。 白姨娘讓自己的貼身丫鬟去問。 那人回來后說,老爺今日下朝回府,原本要去成家。 可是盛老爺剛出宮門,就被老太太派人叫回府里。官服都沒換,就被老太君叫到東院去了,說盛老太爺忌日臨近,可是祖墳經年沒有修葺,前些日子她受了老太爺托夢,直說老太爺在冥間地府漏雨,要人來修。老太太夢見這個心有不安,便讓兒子立刻去看看。 盛宣禾只能向朝中告假幾日,去葉城的族中祖墳那里看看,給父親的墳重新墊土以盡孝道。 老太太催得急,居然連晚飯都不讓兒子吃,就催著他趕路去了。 老太君說她做惡夢睡不好,沒精神,就不來前廳吃了。剩下的人便可以上桌吃飯了。 盛香橋捏著香棗若有所思,她倒是明白盛宣禾要去成家的心思。侄兒雖然不讓,畢竟是小孩子意氣,他哪里會聽侄兒的,真的不去看meimei。 不過老太太幫著成天復支走盛宣禾,就頗耐人尋味了??磥?,這一老一少已經想出了應對之策,卻嫌盛老爺礙事,干脆支走他去修祖墳了。 就在這時,白姨娘看了看端坐對面的盛香橋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微微一笑。她聽女兒說了,在女兒節游湖的時候,世子爺居然甩開她,堂而皇之地上了京城花魁的游舫。 當初萬歲指婚時,白姨娘著實羨妒了許久,可如今全都變成了幸災樂禍,她微微一笑說:“許久沒跟大姑娘你同坐一處聊聊天,幾日不見你這氣色愈發好了?!?/br> 盛香橋聽凝煙說過,真身香橋小姐對這個白姨娘一向是愛答不理的。所以她也只是拿鼻孔哼了一聲,權當應承了。 盛香蘭瞟了家姐一眼,一邊夾菜一邊對姨娘白氏道:“娘,你說表哥是不是偏心?從老家捎來的柿子,除了分給祖母外,剩下的全都給了jiejie。怎么在他眼里,除了jiejie,別人就不是盛家的小姐了?” 盛香橋覺得一筐柿子有什么可爭的? 不過吃人嘴軟,倒盡心替自己的錢老爺成表哥開脫一下:“是我讓表哥全送過來的,建城的柿子無核,適合壓柿餅,等我院子里的晾曬好了,讓丫鬟拿些給爹爹和你們吃?!?/br> 盛香蘭翻了個白眼,覺得盛香橋可恨,什么都要咬尖,已經婚配了,還跟她爭表哥的好。 她雖然年紀還小,但是再過幾年也要議親了。不過她跟娘私下里議過,京城的高門大戶不好攀附,如果嫁給像姐夫金世子那樣的,一輩子都糟心。若是嫁給寒門清流,她也心有不甘。 最好是親上加親,嫁入知根知底的人家——比如成家,表哥的母親盛桂娘是自己的姑母,性情溫和好說話,最適合作婆婆。而成家累世經商,家底甚是不菲,姑父在朝為官,成表哥又一表人才,雖然小時頑劣,脾氣臭了些,但大了后便好很多,也從不與同窗出去花天酒地,怎么看都值得托付。 盛香蘭與母親私下這般掂量過,平日里難免看重表哥一些?,F在看他偏袒著盛香橋,只給她柿子吃,心里頓時澀了起來,跟嫡姐說話也陰陽怪氣起來:“我可不敢勞煩jiejie,又不是什么值錢的,你還是留著自己吃吧!” 這里沒有外人,盛香橋也懶得裝跋扈,只假裝喝茶沒聽見盛香蘭的無禮。她在府里久了,也知道白氏母女的小心思。 可惜她們視成家四表哥如自己碗中香rou,這塊rou卻不一定入得她們的口。 依著成天復的才情品貌,戀慕他的女子可不少,譬如那日湖畔亭子里贈送護手的小姐……雖然沒有看到她的臉蛋,可她身上的香氣獨特,讓人印象深刻。 盛香橋事后反復琢磨,倒是想起在乾龍寺時,曾經嗅聞到田家女眷身上有類似的香氣。 第23章 她記得沈芳歇炫耀說過,這是田家請了高明的調香圣手專門調配的。就是不知戀慕表哥的是沈小姐,還是田家的哪位小姐? 不過成天復大約不會娶跟田家有關的任何姑娘的。所以世間破碎的芳心也要多上一顆了。 但無論哪家,總歸也便宜不著白氏母女。 若再想想,表哥以后說不定有兩個嫡母,大約京城貴女們對表哥的仰慕之情,也會消減不少吧? 小小年歲的表妹想到錢老爺表哥以后姻緣不暢,也是微微嘆氣。 隨后幾日,成家又幾次派人來找,被告知盛宣禾去修繕祖墳去了。 既然尋不到盛宣禾,成家人也不敢叨擾盛家來太君。他們也知道老太太的脾氣,可沒有盛宣禾那么多的瞻前顧后,若是貿然透露成培年犯下的錯事,就怕老太太一時糊涂,鬧翻了天,到時候成家和田家的臉就都丟光了。 不過懷了的肚子如同青蔥的歲月,都是不等人的。 盛宣禾朝中請假多日,成培年再也坐不住了,急得親自來問盛宣禾何時回來,但下人們也不清楚。 成培年回去后在成府大廳跟大哥跺腳:“盛家人出事真欠周到!明明知meimei病了,怎么連看都不看就出去修繕祖墳?這是顧著死人,不管活人?” 成家大爺抽了一下水煙管后,給弟弟出主意說:“既然他去了葉城,不正好落單?你去尋他回來便是了!” 如此兩天后,成家不再來煩,據說成培年親自去葉城尋人去了。 這天,盛香橋讓凝煙裝了些新買的果子和酥酪,精致地擺了盤后準備給祖母端去。她一個假貨想要在盛府立足,總要背靠棵寬厚的大樹。 盛宣禾知道她是假的,看她時滿眼厭惡,無可依靠;表哥看似年少寡言,卻城府深沉,不敢依靠。唯有祖母雖然嚴苛,但實則嘴硬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