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傻子雖傻,卻學足了戲耍人的本事,心情不好時,也會學王巧那般打她的嘴巴。若是王巧在身邊,她只能生挨,家里無人了,她倒是有法子哄得這傻子離她遠些…… 溫言哄得那傻子去雞窩撿蛋后,丫頭一邊用涼水沖著燙傷的胳膊,一邊悵然看著天上的大雁。她真恨不得自己生出翅膀,可以無憂無慮地遠渡千山萬水。 可惜她現在跑不了,一來那夫妻看得緊,二來,她的戶籍還沒有辦下來。 她是從人牙子那里買來的,王巧雖然托人給她正在辦戶籍,卻是假的。不過建城的郊村都是窮山惡水出刁民,鄉野之風不正,鄉里對這種拐子拐來的媳婦一向不追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都會給假戶籍蓋上里長的印章,方便縣里清查戶口。 私賣的童養媳逃跑了,那戶籍又是假的,王巧夫妻也不能名正言順地去告官。到時候她有了以假亂真的戶籍文書,再離開建城也方便得多,起碼能糊弄過很多的關卡…… 想到這,丫頭拿來了一罐大醬,挖了一坨,小心涂抹在被燙傷的地方上,吸了吸鼻子后,開始生火給傻子做飯。 他要是吃不飽鬧脾氣,晚上那薛氏夫婦定然會狠狠打罵她的,不過想著他們若是以后白天不在了,她盤算自己的事情也方便了很多。 想到這,丫頭的小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希翼的微笑。 到了晚上,那薛勝夫妻回來時也是眉開眼笑。只不過就像之前村里人所說的,現在祠堂那邊不缺漢子了,所以只王巧被招去幫忙做飯,原本女人的工錢沒有出氣力的男人多,可是看在她拿著四少爺親自給的腰牌的面子上,那管事的還是給了一個月一兩的工錢,讓其他幫傭的婆子好一頓眼紅呢。 要知道當初皖西成家要在建城擴建祖祠的消息傳出來時,如浸了油的捻子在建城周遭的鄉野里燎起無盡的癲狂熱絡。 許多家里有閑漢子的婆姨都聚攏在一處議論此事,指望著挖些門路,讓家里的漢子去領差事。 當薛勝和王巧拎著從成家領的酒rou回來時,村頭老槐樹下的深井旁,嘰嘰喳喳的聲音里滿是成家長,成家短的。 “巧娘,聽說你領了成家的差事,那可真是肥得流油??!你賺了錢,可別忘了送我們幾包糕餅??!”一個婆子一邊打水一邊艷羨地說道。 聽了這話,其他的婆子們便跟著一起起哄,指望著薛勝家的從指縫里落下些油水來,要些糕餅解解饞。 可惜王巧卻眼白翻得老大,拖著長音道:“你們家先前有肥水時怎么不見主動送些湯水來,輪到我這就又是糕餅又是秋風,當我是傻子” 原本是說笑而已,被王氏這么一本正經的翻舊賬,就顯得無趣,一時間槐樹下聚攏的婆娘們都借口回家做飯,一哄而散了。 也許是看在今日丫頭誤打誤撞,讓薛家走了財運的面子上,王巧難得給了丫頭些好臉色,甚至吃飯時,燒了一碗肥厚的燒rou,讓丫頭夾吃了幾塊。 不過那小丫頭也有眼色,除了吃掉了王巧夾的那幾塊rou外,再沒有伸過筷子討人嫌。 待得第二日一大早,王巧便精神抖索地梳頭,上了鄰村幾個幫傭一起雇的牛車,去成家祠堂幫工去了。 薛勝見自家婆娘走了,也覺得松了一口氣,少了婆娘念緊箍咒,打起鐵來都輕盈了許多。他雖然在后院鐵鋪里忙著活計顧不得前院,但并沒有像王巧臨走吩咐的那樣,給丫頭拴上鐵鏈,而是差使她去村頭挖些帶辣味的大頭菜來,好給他拌作下酒菜。 丫頭臨出門時,薛勝還惡狠狠道:“死丫頭別歪了心眼,想逃跑,上次逃走的那娘們可是被村外的野狼活活給咬死了呢!” 這周遭鄉村里有不少買來的媳婦,村官里長們都心照不宣,村民彼此見也都有照應。 她一個小姑娘家就算真跑了,也跑不遠,再說還要屋前屋后的干活,用得著用鐵鏈栓嗎? 家里少了王巧,丫頭挨的打罵也少了些,那薛勝喝完酒總要睡上兩個時辰,她領著癡癡傻笑的大寶,在野花點綴的田埂里挖野菜,難得的片刻悠閑讓小姑娘的臉上終于泛起一絲愜意。 她遙望著北方連綿的遠山,默默地想著什么,卻不知就在不遠處的林子里,有人在暗暗窺視著她。 青硯這次總算看清了這丫頭,忍不住驚異道:“少……少爺,她長得太像……” 還沒等他說完,一直默默立著的四少冷冷道:“閉嘴,去!備馬,我們立刻趕回京城?!?/br> 青硯不敢耽擱,立刻命人備馬,即刻趕赴京城。 建城一片晴空朗日,不過此時京城成家宅院里卻陰云將至。 “大哥,這事兜不住,總得想個法子才能遮掩過去?!?/br> 成家大爺的書房里不見往日盤金撥銀的光景,昏暗的燭光里,一片愁云慘淡。 成家二爺坐在椅子上長吁短嘆,時不時抬眼看看大哥,等著成家掌事的大爺成培豐發話。 半躺在軟榻上的成培豐猛吸了一口水煙,緩緩抬手,將水煙槍在腳邊的痰盂銅盆上重重敲了敲,這才吐出煙氣,緊縮著眉頭道:“他們盛家的丑事,沒必要成家兜著,他家養出的姑娘不要臉偷漢子私奔,不能連累我們成家的孩子們低頭做不得人……老二,你明日一早就寫休書,將桂娘送回去,我們成家跟盛家……一刀兩斷!” 成家二爺成培年聽了這話,登時站起來了,儀表堂堂的臉漲得微紅道:“大哥……你……你也得講講道理,就算盛家的姑娘跟人跑了,也輪不到我……我妻離子散??!” 成培豐在丫鬟的攙扶下終于坐了起來,長嘆了一口氣,和緩地跟自己的二弟說道:“培年啊,我也知道你跟桂娘是青梅竹馬,打小就定下的金玉良緣。她呢,來成家這些年也算是恪守婦道,為你生下了一對兒女,我也于心不忍??墒恰⒓椰F在攤上的是滔天的大禍了??!你顧念著夫妻之情,但到了官家那里,你也好,成家也罷,都算個屁!她盛香橋一個黃毛丫頭既然敢頂著慈寧王府的婚約跟人私奔,就是將王府和官家的臉都丟到了陰溝里。你休了桂娘,以后就算有滔天的禍事,也輪不到咱們成家的頭上!” 成家老大的話,說得雖然和緩,卻不容辯駁。 成培年知道大哥的意思。如果他不休妻,將來官家怪罪盛家,自然也要遷怒聯姻的成家。按著大哥的脾氣,就是不要他這個二弟,也要守住成家百年的家業。 他一時間癱坐在楠木椅子上,喃喃道:“總得……有個說得過去的由頭吧!總不能侄女私奔,桂娘她一個嫁出去的姑姑連累得被休啊……” 看著二弟一時懊悔羞愧的臉龐,雖然說得為難,態度卻有些松動。 成大爺知道這事應該能成,他培豐再接再厲道:“知道你顧念著舊情,我們成家也要給盛家些臉面,你跟桂娘說明了其中的厲害,她為了兒子和你的前程,也該識趣些,主動與你和離?!?/br> 第3章 成培年的性子一向綿軟,聽了這話,還是覺得掏心掏肺的為難:“大哥,你又是不知桂娘,她怎么會同意和離?而且,這事情傳揚出去,我還如何在朝中為官?別人該怎么講論著我?” 大爺成培豐笑了:“也就是你們這些個文人講求什么臉面,你以為現在別人家不在背后議論你?等到盛家的丑事傳揚開時,你的臉連著腦袋就要掛在城門口讓人唾了!若是她不答應,我自有法子迫她應了,而且你跟她和離了,自然有叫人艷羨的錦繡姻緣在等著你……” 說到這,成培豐拉著二弟的手,愈加和顏悅色道:“培年,你小我十歲,如今也不到四十,正是男兒昂揚意氣的好時節。定國公府的嫡女田佩蓉小姐新寡,我記得她當初未嫁時,曾經托人與你說親,著實是打心眼里仰慕著你??上М敵跄銏桃庖⒐鹉?,與田小姐錯失了良緣……誰能想到,田小姐的姑母居然得了官家欽點,由著妃嬪晉升,成了一國之后……田家就此一飛沖天呢!當時真是可惜啊……對了,前些日子,你在乾龍寺上香的時候見過她了吧?聽你的小廝說,你還陪著田小姐賞了后殿的木佛……” “大哥,你別說了!”不知為何,成二爺急急打斷了大哥的話,捏了扶手,悵惘了一陣后,似乎痛下決心道:“明日……我便啟程前往巖縣復核鹽稅,且得些時日……桂娘的事情,大哥您權衡著辦吧?!?/br> 說完這番話,成培年起身便出了書房,原本高大的身材,不知為何微微佝僂了些。 成培豐有些唏噓,更多的是松了口氣。他這個二弟官場升遷之路頗為崎嶇,空有滿腹才學,卻一直在戶部候補的閑差上蹉跎歲月。 人到中年,二弟總算從以前富家子的懵懂天真里清醒了些,他最近升遷有望,應該也是在那乾龍寺之后的事情了。田佩蓉的兩個哥哥主掌吏部與戶部要職,若是田家肯出力,二弟的升遷指日可待…… 如此想來,大爺心里也有了底,便起身朝著書房外走去。這二房里頭的事情,他一個男人也不好出面,母親去世得早,長嫂如母,所以還得讓他的夫人錢氏出馬,給那桂娘細細陳曉厲害。 第二日一大早,二爺成培年趁著天色未亮就起身走人了。 當錢氏帶著丫鬟來到二房屋里時,猶在聽二房夫人桂娘跟婆子嘟囔著:“官人怎么走得這么早?連溫熱的海參粥都沒有喝就上路了,早上風寒,這般空胃豈不是要難受?他身邊的小廝也不知勸一勸他……我睡得太沉,官人什么時候起身的,竟然不知……” 正說話的功夫,錢氏便在丫鬟的攙扶下進了廳堂。 桂娘一看,連忙攏著發鬢起身相迎,錢氏抬眼看了看弟妹——三十多的年歲,可臉頰依舊白皙透著紅暈,眼角也是緊致細膩,并未渲染時光荏苒的愁苦。 這是從小不識愁滋味,被男人嬌寵才會有的自在愜意。 妯娌之間難免會暗暗比較,以前錢氏倒是有些妒忌著弟妹的好命。 成家跟積代舊貴盛家不同,并非鼎食鐘鳴的根基世家。 當年要不是成家老爺子眼毒看準了時機,暗中資助了當時還是益州守備的先祖皇帝成就偉業,那成家應該還是皖西的一介鹽商呢!成家就此獲封成了從三品的勛爵護軍,從此光耀門楣,但在那些積代衣纓的世家面前,還是有些端不上臺面。 畢竟這種干領俸祿,沒有什么正職的爵位在京城里一抓一大把。 當初成盛聯姻,實在是成家有些高攀,若不是弟弟長得一表人才,堪稱京城第一美男子,還真不能贏得那盛桂娘的芳心。 當時有位高僧算過二人姻緣,說是盛及必衰,這“盛”雖有根基福器盛裝,可是若想繁茂百年,也需要福氣充盈,而“成”便是給“盛”續氣。 反正那高僧拆字說得頭頭是道,也不知是不是當年成家老爺子的妙筆安排,這婚事最后終于定下了。 現在看來,高僧說得可真是反了,根基不穩,哪里能成活,他盛家不但要垮了,還要連累著成家一起陪葬! 成家的根基淺薄,族中只能培養些好學的子弟,指望著官場建樹接續上老爺給兒孫們留下的福蔭??墒乾F如今盛家那個死丫頭竟然毀了慈寧王府的婚約私奔。 她難道不知當今萬歲子嗣單薄,加上太子羸弱,恐怕不會長命。人都知,若是太子歿了,那么慈寧王便要承襲大業,他的獨子將來也會被立為太子。 也就是說,這個盛香橋是給未來的天子臉上抹黑,給未來的太子遞送了頂枝繁葉盛的綠冠。 錢氏想到這里,覺得后腦冒著冷汗,想起夫君的叮嚀,頓時抖索起精神,吊著眉尾繃著臉,伸手揮退了滿屋子的丫鬟婢女后便親自關上房門,與盛桂娘密談。 不多時只聽屋內傳來一陣痛苦的哽咽聲,那二夫人桂娘突然大哭了起來。 廊下的侍女丫鬟們都得了大夫人錢氏的吩咐,不得靠到屋前,只能垂手候著,心內忐忑不安。 桂娘的貼身丫鬟巧鶯也是心急得不行,正咬著嘴唇思踱時,抬眼便看見內院月門處拐進來一位個頭高挑瘦削的少年。 那少年也是個頭太高,竟看不出只有十五歲的光景,腰桿筆直,濃眉挺鼻,雖然穿著雪白儒衫,透著文雅氣質,可那雙眼里透著的光似乎是開刃的利芒一般,只看得一眾小丫鬟忍不住臉紅,直看著他風一般疾走而過。 錢氏的貼身嬤嬤應mama正守在門口,看見了二房的公子成天復似乎要闖進來,連忙伸手娶攔:“四少爺,大夫人正與二夫人說話,先等等……哎呦喂!” 還沒等應mama說完,她那肥胖的身子就被踹得一趔趄,而成天復則猛地推開房門大步邁了進去。 屋內桂娘已經哭成了淚人,右手大拇指被錢氏握著,蘸著紅色的印泥正要往紙上按,原本六神無主的她在看見去老宅避暑苦讀的兒子突然歸來時,頓時哽咽喊出了一聲“天復……” 話音在喉嚨里翻滾著,她便體力不支地趴臥在了桌邊。 錢氏也被突然闖進來的侄兒嚇了一跳,不由得松開了手,強作鎮定道:“老四,進屋怎么不敲房門?” 成天復沒搭理伯母,徑直走到母親身邊,摸著她的脈息,斷定無大恙之后,拿起桌上的那張和離文書,看了幾行之后,才抬頭瞪向錢氏。 錢氏知道成天復這孩子雖然年齡尚小,可從小就是個惹禍的弼馬溫,五歲的時候敢帶著府宅里幾個七八歲大的孩子捅后花園的馬蜂窩,此后大禍小禍不斷,氣得二叔不知打斷了多少根藤條。 后來逝去的老爺子覺得再不管管,當老子的就要打死小的了。于是托人將八歲的成天復送到了外地大儒門下治學,過了幾年,才見他長了出息,每次年節回來時,漸有了些規矩樣子。 可今天少年踹門橫闖瞪眼樣子,又讓人不由得想起他以前那些讓人頭疼的混賬事情。 可還沒等錢氏端足了大伯母的架勢,成天復已經開始發難道:“大伯母,你關上房門就是迫我母親與父親和離?” 如此干涉成府安危的私隱,錢氏也不好直接說破,只能僵著雙頰道:“這是你父母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摻和,你且去書房找你伯父去吧,他會說給你聽?!?/br> 可成天復并沒有走的意思,反而坐了下來,一雙清冷的長眸瞥著手里的和離文書,反手便將它扔到了一旁的香爐里,頃刻間便化為一縷青煙,然后挑眉對錢氏道:“侄兒路途勞頓,有些乏累,伯母也該回去歇息了?!?/br> 錢氏仗著自己是掌家大娘子的身份,跟桂娘說道:“你讓天復先出去!這事輪不到他來管……” 話音還沒落,少年猛地抬手,只聽咔嚓一聲,那厚實的木桌桌面生生拍出了一道裂縫,然后瞇眼道:“大伯母,是要賴在我母親的屋子里過夜嗎?” 錢氏一看,這老四的猢猻性子又起來了。 這個成天復小小年紀,卻交際甚廣。他在外求學時,不知怎么的,還結交了幾個江湖俠士學過功夫,十二歲跟皇子們圍獵時,為救落單的皇子,曾經獨力獵殺黑熊,得到過圣上褒獎。 只不過老爺子曾經耳提面命他要一意從文,不可靠軍功立身。畢竟上戰場都是拿命來換取晉升,他們盛家兒孫不必太過拼命。 剛才那一拍真是有些嚇人,看來他苦讀圣賢詩書的這幾年,并沒有荒廢拳腳功夫。 錢氏看了看門口半天沒有爬起來的應mama,又看了看一言不合就能抬腿踹伯母的小混蛋,自知沒法再捏桂娘這顆軟柿子,只能見好就收,僵著臉,帶著被踹岔氣的應mama匆匆離開了。 桂娘這時也緩過氣兒來,淚雨傾盆。 她方才聽了大嫂的話頭,這和離的事情……夫君也知,甚至是默許了的。 想到這。桂娘的心里酸楚鈍痛極了。 自己的娘家出事,哥哥的女兒盛香橋頂著王府的婚約私奔了的確是不爭的事實。只是盛家捂著丑事,正秘密派人四處找尋盛香橋,指望著尋回人后,狠狠打罵管教后便遮掩過去了。 她也是前些日子回娘家時,聽見了哥哥跟管事的碎語說了幾句,囫圇猜測了大概,回來后便說給丈夫聽了。成培年當即便去了盛家,哥哥自然不會承認,但是也千叮嚀萬囑咐不讓他亂說出去。 多年的姻親,成培年看大舅子盛宣緊繃的樣子,頓時心下發涼,回來時還跟她說,這事應該是真的。 嚇得她連忙告誡他不要說出去。怎么……現在大房那邊也知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