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營寨里頓時鼓聲大作,兩名北朝士兵被五花大綁,推入小舟,緩緩靠近周珣之的船陣,這船上的人十分警惕,一陣亂箭射來,那小舟遠遠地停下來,將兩名士兵丟進江水中。 不過一會功夫,江上便漂了數十具浮尸,卻沒人敢來打撈。 南朝營寨里陡然士氣大振,將士們摩拳擦掌,卻遲遲聽不見戰鼓聲,只能急不可耐地等待著。 檀道一掀起布簾,彎腰走進艙室,正和阿那瑰撞個正著。她兩眼盛滿焦灼,用力抓住檀道一的手,指著外頭被人押上舢板的薛紈,“你要淹死他?” “他是誰?”檀道一明知故問。 “薛紈……”話音未落,薛紈被押進艙室,到了檀道一面前。他不是普通士兵,是元竑曾想招降的將領,眾人不敢擅自把他沉江,先來檀道一面前請命。 薛紈雙手被縛,冷冷地看著他,沒有開口。 檀道一頷首:“現在想起來了嗎?” 薛紈嗤的笑了一聲,“快被你們的鼓聲聒噪死了,哪能想的起來?” 檀道一笑著點頭:“算你有點骨氣?!?/br> 薛紈一言不發,閉上了眼睛。 阿那瑰眼淚瞬間涌了出來,見薛紈被押往艙外,她阻攔不住,轉而撲到檀道一面前,咒罵他,哀求他,檀道一不為所動,阿那瑰在他胸前狠狠咬了一口,那一口仿佛咬在了他心上,檀道一變了臉色,揪住阿那瑰衣領,把她拎了起來。 阿那瑰還在回想薛紈臨去的眼神。他好像在說:你為什么不殺了他? 她這會真恨不得殺了他,“我殺了你!”話音未落,頭皮上猛地一痛,檀道一扯住她的散發,把她扯了開來。 “慢著,”檀道一忽道。押送薛紈的人停了下來,檀道一拽著阿那瑰,把她推到薛紈身上,“把他們綁在一起?!?/br> 薛紈驀地睜眼,眸光如疾電般刺向檀道一。檀道一沒有理會他,對淚流滿面的阿那瑰微笑:“你不是要和他形影不離嗎?我遂你的愿?!彼辉倏窗⒛枪?,冷冷吩咐道:“叫她陪他一起死?!?/br> “好?!卑⒛枪搴莺莶寥パ蹨I,轉身緊緊抱住了薛紈。眼淚把薛紈的衣襟浸濕了,阿那瑰聽到他胸膛下迅猛強烈的心跳,渾身一個激靈。她知道自己怕了,所以死死咬住了牙關,用打顫的聲音道:“我也不活了?!?/br> 檀道一對薛紈笑道:“你以為我不舍得殺她,是不是?” “你舍得,”薛紈扯了扯嘴角,“她不舍得,你舍得?!彼严骂M放在阿那瑰亂糟糟的發頂,沉默了片刻,說道:“在王皇后的棺槨里?!?/br> 檀道一沒有馬上喜形于色,但眉頭輕輕揚了一下,那是個得意的神情。王牢是知道內情的,立即醒悟了,喜道:“郎君,我這就傳信回建康,請陛下去皇后陵墓去取?!?/br> “急什么?”檀道一卻不以為然,“還不知道是真是假。先去取來,待我看過,確實是真的再稟報陛下,免得落個欺君之罪?!?/br> 薛紈盯著他,微微一哂。 大戰在即,檀道一無暇他顧,王牢很機靈,說道:“我去趟皇后陵墓,想法子取出來,再轉呈郎君?!鳖D了頓,還補充了一句:“絕不會走漏消息?!?/br> “讓阿那瑰去?!毖w突然說,“她以前是王皇后的婢女?!?/br> 檀道一眸光一閃,仿佛看懂了薛紈的用意。但他并不完全信任王牢,于是對阿那瑰的方向抬了抬下頜,很篤定地說:“讓她去取?!焙桶⒛枪逶尞惖囊暰€對上,檀道一和氣地說:“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等你回來,我就放了他?!?/br> 阿那瑰來不及去看薛紈的神情,忙不迭點頭,堅定地說:“我會回來的?!痹谘w身上依偎了短短一瞬,她直起身,飛快地把眼淚擦干。 “阿那瑰?!毖w忽然叫住了她。因為緊張和擔憂,他的嗓音有些緊繃,眼神深得讓人看不懂,他頓了頓,說:“也別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br> 第90章 、云夢蒹葭寒(九) 阿那瑰和王牢乘快馬, 掩人耳目地返回建康。他們沒有進城,在城外歇了半天的腳,便改頭換面, 登上幕府山的先皇后陵寢。王氏生前被廢,元竑追封元脩為皇帝后, 也追封了王氏, 但她的陵園依舊是廢后的規格,只在幕府山下占了小小一方角落,有三兩名年老昏聵的宮人在守墓。 王牢攜了文書,自稱是奉寢令之命,來料理陵園的祭祀事宜,而阿那瑰則是先皇后生前的婢女, 自愿來守陵的。守墓宮人不疑有他, 歡喜地議論:“陛下仁孝,這是要為先皇后改建陵園了?!?/br> 陵園里很冷清, 一到入夜,連油燈也沒有幾盞。王牢和阿那瑰被守墓的宮人領到簡陋的享殿, 殿內的墻上蛛絲密布,貢品也不過幾個腐爛的果子而已。 阿那瑰拈了香, 跪地俯身,對王氏的靈位深深拜了拜。 “殿下生前喜歡木樨香, 你們怎么不在外面種棵木樨樹?”她輕聲問。 老宮人拭著淚,“這種事,大概也只有娘子知道了。奴們在這里守了三年,只有娘子和郎官來祭拜過殿下?!?/br> “享殿后面就是墓室嗎?”王牢迫不及待地問道。 老宮人說是,秋夜凄凄,陣陣幽怨的風吟, 他用手護著油燈,離靈位遠處退了退,說:“時候不早,兩位早點歇著吧,這里陰氣重,別亂走?!?/br> 阿那瑰和王牢對視一眼,各自回到住處。他們還算有默契,之后幾日,都裝作若無其事,一個在陵園四周巡視,另一個灑掃享殿,漸漸和守墓的宮人們熟悉了。王牢從外頭回來,見享殿被清掃得干干凈凈,還貢上了新鮮的野果,王牢趁左右無人,奇道:“你真打算在這里守陵了?” 阿那瑰道:“就算生前是個可憎的人,但她也有女兒,女兒也會記掛她的阿娘……” 王牢來江南只為投奔檀道一,他頗不屑道:“她不只有女兒,還有兒子呢?!毕氲絿t可能就在一墻之隔的墓室里,他眼睛都快急紅了,“今晚我們就……” 話還沒出口,老宮人歡天喜地奔進來,嚷嚷道:“快迎駕,圣駕到了!” 元竑!他突然的駕臨仿佛是為了回應王牢的諷刺。王牢心虛,登時浮起一脊梁的冷汗,和阿那瑰前后走出享殿,遠遠見皇帝的儀仗自山道上迤邐而來,兩人忙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 元竑下了御輦,踩過萋萋芳草,到王氏靈前奉了一炷香。他近日來忙于戰事,得了閑暇才想起追封的事,這會見王氏的陵墓破敗不堪,心里一陣難過,對隨行的官員道:“按皇后規格將陵園建起來,”他還算個宅心仁厚的少年,“還有守墓的宮人,賞他們?!?/br> 宮人們忙不迭上來謝恩,這些人,不是年老,就是體衰,王牢便有些顯眼了。元竑目光自他頭頂掃過,頓了頓,又掃回來,他打量著王牢,狐疑道:“你有點眼熟?!?/br> 王牢硬著頭皮道:“臣是寢令派來修繕陵園的?!?/br> 元竑嗯一聲,目光在王牢身上停了片刻,最后也沒有說什么,在享殿里盤桓了一會,就被隨扈簇擁著登上御輦,回建康去了。 王牢頓時癱軟在地上,冷汗將衣裳都打濕了。當晚,兩人不敢再久耽,等夜深人靜,便繞過享殿,自小門潛入墓室。墓室里狹窄,墻壁上連燈臺也沒有,更是因為鮮有人至,棺槨上落了厚厚的灰,散發著腐朽的味道。 王牢忙將油燈放在一旁,兩人合力,緩緩打開棺槨,不等細看,只見一點熒熒的微茫浮在幽暗的棺槨中,王牢屏住呼吸,呆了一瞬,阿那瑰趁機飛快探手,一塊冰涼柔潤的玉石落進了她懷里。 王牢激動得聲音都顫了,“給我?!?/br> 阿那瑰緊緊抓住國璽,敏捷地躲過撲上來的王牢,她拿檀道一威脅他,“你們郎君命我來取的?!?/br> 王牢吞口唾沫,有些不甘心。阿那瑰盯了他一會,忽然提醒他道:“王皇后臨終前身上還有許多飾物,我不要,都給你?!?/br> “真的?”王牢顧不得害怕,舉起油燈,在層層疊疊的厚重衣物中胡亂抓了幾把,抓到幾件貴重的玉鐲金釵,塞進懷里,重新合上棺槨,阿那瑰“撲”的吹熄了油燈,兩人鉆出墓室,快步走出享殿。 享殿兩側廡房里的燈依次亮了起來?!澳鞘鞘裁??”王牢疑惑道。兩人一前一后站住了腳。 有提刀的侍衛自廡房出來,見王牢和阿那瑰還在庭院里,兇神惡煞般沖過來,將兩人捉住,頃刻間,廡房里的幾名守墓宮人都被驅趕了出來,享殿前燈火通明,把所有人驚慌的臉色照得分明——那領頭的侍衛大約早得了叮囑,對著王牢冷笑了一聲。 “皇后陵園里有賊混了進來?!彼愿雷笥?,“搜?!?/br> 王牢臉色微變,被兩名孔武的侍衛制住,從他懷里掏出一堆金玉首飾來。而阿那瑰袖袋到懷里都是空蕩蕩的,從頭到腳,連根針也沒有,搜完之后,便被搡了開來。王牢見狀,倏的睜大了眼,滿臉驚愕。 阿那瑰和其余驚懼的宮人一樣,低垂著腦袋,退到人群里。 “果然是賊?!笔绦l首領將那些首飾掂了掂,高聲道:“帶回去好好審問?!北銚P長而去。白天圣駕才來,晚上就鬧出賊來,宮人們受驚不小,在享殿外膽戰心驚地站了會,便各自散開了。 鴉雀無聲中,阿那瑰突然轉身,飛快返回墓室,把剛才趁黑丟回棺槨的國璽拾起來,用殘破的衣物厚厚裹了幾層,塞進懷里。 伸手不見五指的墓室里,寂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阿那瑰撲通跪下去,對著王氏的棺槨磕了個響頭,“殿下,你別怪我?!比缓蟊闳鐾缺汲隽陥@,在山下驛站領回自己的馬,飛馳而去。 一口氣奔到江邊,身后不見追兵,阿那瑰掣住馬韁,按住心跳如鼓的胸口。堅硬的玉石隔著層層綢緞的包裹,硌著她的肌膚。 阿那瑰沒去過渤海,但她知道自己該過江,一路往北。 薛紈說,別忘了他的話,去渤海等他。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江畔已經喧鬧起來。自江北而來的渡船上,攜兒帶女,衣衫襤褸,是躲避樊登大軍的流民。自西沿江而來,牽牛趕羊的,是躲避桓尹的百姓。 日頭驅散了江面的晨霧,阿那瑰牽著馬,成群的人畜經過她身畔,往南方逃命去了。 擺渡的老漢對她招了幾回手,見阿那瑰茫然駐足,他喊道:“娘子不是要去渤海嗎?往西的道不好走啊,檀府君和北朝的周珣之在打水戰,已經打到棲龍峽了?!?/br> 自西而來的流民連連擺手:“去不得,去不得,江上燒毀了許多船,沿岸的亂箭跟雨點一樣,一不留神就沒命啦?!?/br> 老漢在渡船上一聲聲呼喚:“娘子,要上船了?!?/br> 阿那瑰牽過馬頭,沿江往西而行。途中行人如織,馬跑不動,只能步行。后來,阿那瑰放開了馬韁,獨自上路。走了十余天,她停下來,見無數燒毀的船櫓和旗幟順流而下,偶爾還有浮尸被沖到江岸上。 每見到一具浮尸,她心跳都要停一瞬,待看清不是薛紈,才輕輕吁口氣。 快到彭澤戍口了。她登上山頂,極目遠眺,前方自水面到天邊,連成一片赤紅,辨不清是晚霞,還是戰火。 周珣之的戰船在白石嘰附近迎來南朝水師。 桓尹在南陽打造的樓船,沉重堅固,揚帆借風力順流而下,轟然幾聲巨響,就撞散了橫在江面的南朝船隊,勢如破竹般駛離白石嘰。越往東走,水勢越急,水面越窄,斥候騎馬來報:“前方到棲龍峽?!?/br> 桓尹在白石嘰遇阻,正在奮力搶奪渡口,騎兵們沒來得及登船,周珣之怕船陣被攔腰截斷,重蹈當初桓尹在義陽三關的覆轍,便急喚船工降帆,緩緩前行,等到風勢稍弱,說道:“掉頭回去,接應后軍?!?/br> 一陣沉重的響動,船身不動了。船工查看后,忙來稟報:“水下埋有暗樁和鐵錐,船板被折斷了一截?!?/br> 周珣之倏的轉頭,見江岸兩側山峰像一只大手,將峽口死死卡住。他立即警覺,“所有船只掉頭?!焙谏鞄脫]舞了幾下,左右兩翼的樓船猛沖而來,被鐵索攔住,因為重心太高,險些傾覆。一時間峽口聚集的船只越來越多,眼看將整個江面塞得水泄不通,動彈不得,三聲銳鳴,兩岸炮弩齊響,箭支如落雨般往船陣中飛來。 周珣之避過箭雨,急令眾將疏散,一時間人仰馬翻,傾覆了許多小舟,樓船才得以緩緩回撤,周珣之擔心還會遇上暗樁和鐵錐,又使船工靠岸,水師統領急忙來道:“靠不了岸,左右兩翼都有敵船?!?/br> 往西逃也不易,船身太大,逆流行走時格外吃力。周珣之不顧眾將勸阻,冒著炮弩走上船頭,見后方火光大作,無數士兵架不住暈船,紛紛跳進小舟往岸邊劃去,南朝那些船只像靈活的梭子一般,在船陣外盤旋,雙方撞個正著,又是一番激戰。 “國公,小心……”一艘南朝樓船自側翼撞了過來,副將忙拽了周珣之一把,避過飛來的亂箭。周珣之彎腰正要躲進艙室,回首一看,兩架船險險擦肩而過,穿上被眾將簇擁的人,在火光下眉目分明,不正是檀道一,他一箭不中,挽弓又掣了一支箭。 “好,你……”周珣之冷笑一聲,他是文官,不善武藝,被檀道一的目中無人激得胸口氣血翻滾,推開侍衛,冷聲道:“搶登他們的樓船,擒拿賊首?!?/br> 嗡一聲錚鳴,周珣之胸口中箭,往后跌退幾步,倒在艙室門口。兵將們蜂擁而至,周珣之一次次推開旁人攙扶的手,竭力自晃動的人影中找到檀道一。 遠處黝黑的江水被赤紅的火光一點點洇染,透出血一般的色澤。檀道一見他沒死,又掣出一支箭來。他今天對周珣之不依不饒,誓要他當場喪命。 周珣之緩緩搖頭,費力地牽出一絲笑容:“忘恩負義,你,不得好死……” 又一架樓船被炮弩點燃,船身轟然傾覆。周珣之中箭,殘余水師無心再戰,沖開敵陣往西逃去。檀道一快步走上船頭,將領來問:“還追嗎?” “不追了?!碧吹酪粨u頭,這一戰,雙方都損兵折將,而白石嘰已經自晌午鏖戰到半夜,萬一撞進桓尹的軍陣中,他這強弩之末,頃刻間就會全軍覆滅。 王玄鶴此刻還活著嗎?他望進白石嘰的方向,卻只看見蒼茫夜色。 返回水寨,眾將正在清點戰俘,許多輕舟漂浮在江面上,四處打撈落水的傷兵和箭支。檀道一目光如炬,在營寨四周逡巡了片刻,回到艙室,隨侍士兵忙替他解開被血汗打濕的外袍,檀道一這才想起弓還握在手上,箭囊已經空了。 他松開手,將弓丟在案頭。 士兵見檀道一滿臉慍色,不敢再觸怒他,便收起臟污的衣袍,悄然退了下去。 不一會,士兵快步折返,說:“茹茹娘子回來了?!?/br> 檀道一微怔,片刻后,才反應過來,他扶著案頭,站起身。 阿那瑰站在艙門外,沒有踏進來,見檀道一起身,反而倒退了一步。 檀道一想起她臨行那天的情形,也不動了,臉色淡了些,他說:“取回來了?”大戰之后,水寨中彌漫著若隱若無的血腥氣,他的嗓音也有些喑啞。 阿那瑰不答,目光直直盯著他前胸。檀道一低頭看,白色內衫的襟前也被血染了一片,他頓時醒悟,“這不是我的血,這是……” 阿那瑰很突兀地打斷了他,“他們說周珣之死了?!?/br> “哦?”檀道一才從她口中聽到這個消息,他眉頭輕輕揚了一下,“是嗎?” 阿那瑰對他的表情太熟悉了,熟悉到他那點隱秘的得意、釋然都在她眼下無所遁形。阿那瑰腦中一陣空茫,過了一會,回過神來——她進水寨一路來都沒打聽到薛紈的蹤跡,心早提起來了?!把w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