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薛紈揣摩著“出征”二字,叩首謝恩:“謝陛下隆恩?!?/br> 皇帝自得地一笑,卻并沒有透露他所謂的的出征計劃。躊躇滿志地挽起袖子,翻看了幾本奏疏,皇帝笑道:“樊登三十歲才勉強做上郎將,五十歲散騎常侍。你比他還早幾年。只要你有一顆忠心,朕不會讓你埋沒?!?/br> 一顆忠心——皇帝恐怕更看重的是他無根無基,易于掌控。薛紈心下冷笑,對皇帝作出一副銘感五內的神情,“臣為陛下披肝瀝膽,在所不惜!”見皇帝頷首微笑,薛紈道:“江南的各處佛寺都已經封禁了,僧眾編入行伍,也有上萬人。玄素和尚要怎么辦?這人在建康也很得百姓崇敬?!?/br> “他不中用了?!被实鄣?,“若要做官,就在太常選個無關緊要的職司給他,不愿做官,聽任他去四海云游吧?!闭f到這里,皇帝心里一動,問薛紈道:“元脩最近在府里還安分嗎?” 薛紈笑道:“日常喝一喝酒,玩一玩女人,倒是沒再鬧出人命?!?/br> 皇帝對元脩的印象還停留在他單衣散發上殿請罪的可憐相,聞言嗤笑一聲,“他還沒有那個膽子?!?/br> 薛紈附和著笑了笑,便告辭離去。 皇帝似乎在和道一賭氣,又在試探他的耐性。薛紈以雷厲風行之勢,查封了洛陽各處佛寺,僧尼們也都去清除一空,唯有道一被不聞不問,遺留在衙署牢室的角落里。阿松不肯再進牢室里去看他,但每天都要換成僮仆打扮,在衙署外張望,知道他平安無事,也就略微放下心了。 她每天早出晚歸的,元脩也不放在心上,到這一日飛雪漫卷,小憐卻攔住了不讓她出門,說:“主君今天要出府賞雪,請夫人同行?!?/br> 阿松沒什么興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挽起發髻,披上裘衣,隨元脩出門。今日的元脩也是穿的戎服革靴,騎在馬上,十分英武,他才飲了酒御寒,臉上還洋溢著久違的神采。侍從將那匹御賜的漠北良駒牽了來,阿松上了馬,在柔順的馬鬃上撫了撫,問:“郎君,咱們去哪?” “去宣陽門?!痹懛怕曇恍?,在奴仆們的驚呼聲中,馬蹄揚開碎雪,疾馳而去。 元脩自來了洛陽,深居簡出,難得有這樣恣意舒暢的時候,一行人前呼后擁,冒雪出了宣陽門往南飛馳數里,到了洛水畔,紛紛揚揚的大雪灑落,天地迷蒙一色,元脩愴然凝望了許久的雪景,才聽見身后馬蹄篤篤,是阿松等人追了上來。 元脩回首,意味深長地在阿松臉上一掠,“阿松你的騎術好得很啊?!?/br> 那漠北良駒踩在濕滑的雪地上,卻有些不安地甩動著馬首,阿松這一路趕來,覺得有些不對,她警覺地說:“主君,妾不太會騎馬……” “還沒到,先別急著下馬?!痹懤洳欢∫槐蕹榱诉^來。他那鞭子是浸透了油的牛筋鞣制,這一擊手下不留情,抽得馬渾身一顫,凄厲地嘶叫一聲,撒蹄狂奔。元脩不僅不急,還在身后悠然大笑,“抓緊馬韁!” 阿松在柔然多年,還沒有控過這種狂性大發的烈馬,一顆心險些蹦出嗓子眼,雙手緊攥韁繩,忽然身下一個趔趄,馬蹄踩滑,連人帶馬都飛了出去,阿松才從雪地里抬起臉,元脩的馬蹄已經赫然揚到了面前。 阿松飛快滾開,元脩倒是一呆——沒想到她一個弱女子,墮馬后還能動彈。一蹄踩空,他眸光微冷,凌厲的幾鞭疾風驟雨般的抽了過去,眼見阿松在雪地里掙扎躲避,滾落水中。 侍從們追了上來,見元脩不慌不忙地騎在馬上,也不喊救人,只對著洛水里的沉沉浮浮的阿松冷笑。眾人們無所適從,也只能呆呆在河畔看著。 欣賞了一會阿松落水的驚恐模樣,元脩才隨意吩咐了一句:“把她撈上來?!?/br> 河畔水不深,還不至于淹死,但冬天河水冰寒徹骨,阿松被救上來,一張秀麗的臉青白交加,絲毫生氣也沒有了。 元脩下馬到了阿松面前,含笑道:“本來想要你的命,不過嘛……我又改主意了,留著你,興許還有別的用處呢?” 阿松濕漉漉的睫毛顫了顫,她咬緊了牙關,冰冷的手拂開懸在臉側的鞭鞘。 侍衛指著還在雪地里抽搐的馬,問元脩:“這馬怎么辦?” “這馬發了瘋,差點害了夫人性命,當然是一刀結果了它?!痹憶_阿松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可惜,這可是陛下賜給你的?!?/br> 元脩剛才的神情,分明是打算把她踩死在馬蹄下的。阿松竭力提起嘴角,對元脩溫順地微笑——她的牙關不斷打顫,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里恰是元脩要來的永橋,他沒再理會阿松,慢慢走上石橋,見天地蒼茫,飛雪紛亂徘徊,目光所及之處,是無窮盡的慘淡。 又是一年了?;腥挥浧甬敵踉诔鼍┛诖蟮赖谋鵂I,他站在高臺上,意氣風發地俯視著臺下巨浪翻滾、龍騰虎躍般的旌旗,那是他的山河王土,他的百萬雄師。 指尖揩去眼角一滴熱淚,元脩掩飾著心底的憤懣,往河畔一指,“去畫舫上瞧一瞧河景?!?/br> 一行人登上畫舫,阿松被小憐服侍喝了藥,在暖意融融的艙室里昏睡過去。天氣嚴寒,行人稀少,洛水中唯有這一只富麗堂皇的畫舫,在風雪中不辨方向地飄蕩著。 元脩在船頭擁著貂裘自斟自酌,到夜幕四合,燭影搖動,薛紈應邀而來時,元脩已經酒意上頭了,一雙醉眼盯著薛紈登上畫舫,元脩不計前嫌地對他伸出手來,和煦地笑道:“天黑了才來,是怕白天被人瞧見?” 元脩酒后無忌,含沙射影的,薛紈沒怎么放在心上,還對元脩頗為恭謹地施了一禮,“壽陽公勿怪,是最近衙署里有些忙?!?/br> “聽說你升任了羽林郎將?”元脩攜手將薛紈請進舫內。舫內酒菜齊備,樂伎們撥弄著琴弦,一派絢爛春光,元脩笑道:“特地為祝賀將軍高升——已經恭候多時了?!?/br> 薛紈對元脩存了幾分戒心,在元脩的殷勤勸說下,他沒有解劍,只淺淺啜了一點酒便???,笑道:“多謝壽陽公盛情,只是下官入夜還要去宮里值宿,不敢醉酒?!?/br> 元脩笑容淡了些,手里捻著耳杯緩緩轉動,半晌,忽而嘆道:“將軍,我近來常常四肢酸重,面色槁枯,恐怕丹毒侵入肌體,沒有幾年活頭了,想要祈求陛下放我回建康,也好埋骨故鄉?!彼а?,很真誠地看著薛紈,“不知道陛下肯不肯施恩?” 原來如此。薛紈端詳著元脩那張因為酗酒而顯得紅光煥發的臉龐,笑道:“恐怕陛下不肯?!?/br> 在元脩意料之外,他也不氣餒,又問:“若是請將軍替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陛下肯不肯呢?” 薛紈道:“下官人微言輕,恐怕不能動搖陛下的心意?!?/br> 元脩接過薛紈的耳杯,傾過身來,一雙鷹眸精光閃爍,“我身邊也有幾名愿意誓死追隨的侍衛,要混出城門,不是難事,就怕到時候羽林衛奉詔追捕——不知道將軍肯不肯睜只眼閉只眼,放我南去?”不等薛紈開口,他驀地后退,對薛紈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顫聲道:“元脩若是此番能夠僥幸逃生,以后但凡將軍踏足江南,元氏的兵將一定退避三舍。元脩若違此誓,死無葬身之地?!?/br> “壽陽公請起?!毖w將元脩扶了起來,卻久久地躊躇著。 元脩緊盯著薛紈,一顆心跳得甚急,只等薛紈說聲好。 薛紈卻微微一笑,搖頭道:“壽陽公所托,下官實在無能為力?!?/br> “將軍別急著推脫?!痹懛砰_薛紈的手,親自執壺斟酒,送到薛紈手上,“我今天所說,都是肺腑之言,將軍再好好想一想?!?/br> “多謝壽陽公美意,”薛紈沒有接,雖然微笑,態度卻很堅決,“下官得回宮值宿了?!?/br> “長夜漫漫,將軍不怕衙署冷清嗎?”元脩沒有再逼薛紈,他閑適地坐回去,將面前巧笑倩兮的樂伎一指,“將軍看這些美人如何?” 薛紈莞爾,只隨意一看,說:“壽陽公府的美人,自然不錯?!?/br> “庸脂俗粉罷了?!痹憮P聲大笑,揮手命樂伎們退下,醉醺醺到了薛紈面前,在他耳畔低語:“夜還長,我這舫里,又隱蔽,又清靜,你不妨醒一醒酒再走?”他自己則披上裘衣,徑自離船登岸,騎馬去看永橋夜雪了。 薛紈獨自在案后坐了許久,見燈花輕輕爆開,才察覺已經入夜。外面撲簌簌是雪落的聲音。元脩畏懼桓尹,急于逃回建康,已經無所不用其極了——他將一杯酒飲盡,起身到艙室外,推門進去。 室內紅燭高燃,燈影搖曳,紗帷低垂,薛紈猶豫了片刻,手指撥開紗帷。 果然是阿松。她緊閉雙眼,睡得人事不省,臉頰上泛著桃花般的色澤。薛紈手指在她鼻端探了探,呼吸輕緩,沒什么大礙。他放了心,又將錦被掀開,往里瞥了一眼——她連衣裳都被除盡了,渾身上下只穿了件薄薄的紗衫,連肌膚微粉的光澤都隱隱透了出來。 第51章 、雙飛西園草(十一) 薛紈放下錦被,饒有興致地看著阿松。 她夢里也不安穩, 不堪重負似的, 幾腳蹬開了錦被, 一副嬌軀在薛紈眼下展露無疑, 她還毫無知覺,一張臉艷紅如火,牙關咬得死緊。 薛紈輕輕拍了拍她guntang的臉,見阿松擺頭掙扎, 狀極痛苦,他捏住她的下頜,強迫她松開了牙關。 宛如落水的人猛然被拉出水面,阿松倏的睜開眼,幽暗的燭光中, 她一雙晶瑩璀璨的眸子似畏懼,又似憤恨地盯著他。漸漸看清了他的面容,阿松悄然松開了緊握的雙拳, 眸中又添了疑惑。然而腦子一陣陣發沉,她遲遲沒有反應。 看來元脩沒有給她下亂七八糟的藥, 只是昏睡得太沉。 薛紈放開手,笑道:“你睡覺都這樣緊咬牙關的嗎?” 他的聲音平和溫柔, 透著熟稔的味道。阿松仍在發懵,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薛紈,啞聲說:“我病了?!?/br> 看來元脩把她折騰得不輕。薛紈心知她要害怕,沒有提起元脩的名字, 只微微一笑,說:“你做噩夢了?!?/br> 阿松側過身,臉頰觸到薛紈微熱的手背,guntang的肌膚得到了紓解,她拉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一雙懵懂的眸子仍舊望著他發怔。 薛紈朝她微微俯下身子,問:“知道我是誰嗎?” 他只當她病糊涂了,誰知阿松清清楚楚地說:“薛紈?!?/br> 薛紈心里一動,手背不禁在她臉頰上摩挲了一下,阿松并沒有反抗,興許是因為病得虛弱,或是墮馬落水時嚇丟了魂。她這樣異常的溫順,不由得薛紈心里搖擺起來,管不住視線往她身上流連了幾個來回——元脩是打定了主意要引他上賊船,他再撇清,他也不見得信。薛紈心里盤算著,目光落在她殷紅的雙唇久久沒有移開。 未等薛紈動手,阿松像一團熱烈的火,先主動投入了他的懷里。薛紈攬住嬌軀,滾進帳里,唇舌重重地輾轉在她的臉頰和脖頸里,阿松任他解開衣帶,潔白的手臂攬在他肩膀上,囈語似的輕喚:“好哥哥?!?/br> 薛紈聽得皺了眉,“什么?”在她腰上狠狠捏了一把,他微怒道:“你好好睜眼看看我是誰?!?/br> 阿松迷蒙的眸子看了他一會,又清醒了,“你是薛紈?!彼犴樀匾蕾嗽谒砩?,“你也是我的好哥哥?!?/br> 薛紈氣得險些笑出來,“閉嘴,”他蠻橫地說:“我不愛聽人這么叫?!?/br> 阿松徑自想著心事,沒把薛紈的怒氣放在心上,見他要放手,她慌忙把他攬緊了,臉往他胸前一埋,眼淚無聲地沁濕了他的衣襟,“你放了他吧?!彼鹨粡埶饬芾斓拿纨?,哀求地看著他,“讓他回建康當他的和尚吧?!?/br> 薛紈咬牙笑道:“他是給你下蠱了吧?” 阿松喃喃道:“他對我很好……” 又是這話,薛紈此刻是真的覺得她傻了。他無奈地搖頭,“你這雙眼睛是白長了吧?除了檀道一,別人對你的好,都看不見?!?/br> “我看的見?!卑⑺赡橆a緋紅,眼眸明亮的看著他,“你對我也好?!?/br> “哦?”薛紈微訝,不禁笑了一聲,在她耳畔親昵地低語:“原來你不傻?”嬌軀在懷,他難免心旌蕩漾,抬起她的下頜凝視片刻,就著阿松微微開啟的紅唇深深吻了下去,不同于華林蒲那次還略帶報復意味,這個吻極其溫柔而纏綿,被他放開后,阿松有一陣愣神?!澳銗畚覇??”阿松不禁問他。 薛紈捧著她的臉輕輕一笑,說:“有那么一點點吧?!?/br> 只有一點點。阿松失望了,她眉目驟冷,嫌棄地推開薛紈,還要強調:“我一點點都不愛你?!?/br> 薛紈扯過被子,丟在阿松身上,將剛才順手解在枕邊的劍重新系了回去,他一邊懶洋洋地整理衣領,“幸好,要是被你愛上,我豈不是麻煩大了?” 阿松連身體也不知道遮一遮,擁著被子坐在床上,對他怒目而視。 她這樣橫眉豎目的,格外有種勃勃的生機。薛紈忍不住在她臉頰上捏了捏,笑道:“我還沒把你怎么樣呢,別擺出這幅被人始亂終棄的可憐相?!贝蛉み^后,他正色道:“沒事躲著元脩吧,我看他要發瘋?!?/br> 聽到元脩這個名字,阿松眉頭倏的揪緊了,“他是個瘋子,你怎么不殺了他?” “才這點甜頭,就讓我去殺人?”薛紈含笑乜她一眼,“你可真能指使男人呀?!彼粗每煞竦負u搖頭,離開了艙室。 雪已經停了,夜色中透著清寂的味道。薛紈站在船頭,靜靜地呼吸著冷冽的空氣,待渾身的熱意退盡,他登上河岸,踩著積雪慢慢走到永橋畔。橋上燈籠已經滅了,元脩正負手欣賞著云層中透出的縷縷清輝。 被隨從提醒了,元脩轉過頭來,辨認了一下薛紈臉上的表情,他開懷大笑,“將軍,別忘了我所托之事啊?!?/br> 薛紈沒有撇清,含笑對元脩拱了拱手,便上馬離去了。 翌日,皇帝宣召道一覲見。 半月的牢獄生活,道一臉色蒼白了不少,但精神不見委頓,穩穩地叩首、起身,行動間瀟灑自如?;实壑链?,是真的信了薛紈的說法,真有人這樣寵辱不驚,胸有成竹。 而他也不過將將雙十的年紀。 皇帝在道一面前,沒有半分厲色,反而一副親切狀:“聽說武安公寬宏鎮定,閑雅溫和,看到你,似乎也能一窺武安公生前的風儀?!?/br> 道一道:“陛下過獎?!?/br> 皇帝抬手,屏退了左右,他往椅背上一靠,意味不明地審視著道一。良久,皇帝道:“你曾經也做過元脩近臣,你說一說,朕和元脩有什么不同?!?/br> 道一微怔,說:“陛下雄才大略,一統南北,壽陽公卻只是壽陽公,有何可比之處?” 所謂成王敗寇,皇帝深以為然,被他一句話恭維得龍心大悅,“那你說說,朕這個皇帝做得如何?” “陛下豁達大度,從諫如流,是不世出的明君?!?/br> 皇帝笑道:“你這聽上去是反話,莫非是以為朕還在為當日永寧寺那番南北之之爭耿耿于懷?”像是苛責,卻沒多少怒氣。 道一笑道:“陛下日理萬機,卻還記得永寧寺那番南北之爭,可見陛下是有心要納諫?!?/br> “不錯,”皇帝點頭道,“你那日說的有理,朕已經下詔令檀涓右遷豫州刺史了?!?/br> “陛下圣明?!彪m然是檀涓的侄子,道一倒也沒有欣喜若狂。 皇帝道:“聽說你當初一言不慎,得罪了元脩,才被他罰去寺里,做了兩年的和尚,現在再見了元脩,你是恨他不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