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皇帝放開她,臉色淡了,“朕也不是沒見過美人,還不至于要強迫你,”他堂堂的皇帝,一連兩次被拒,也惱火了,“朕不吃欲迎還拒那一套?!?/br> 阿松手里捻著衣帶,忽然垂淚,哽咽道:“妾害怕?!?/br> 皇帝不耐煩,“還怕什么?” 阿松盈盈淚眼凝視著他,“妾和皇后不同,既沒有地位,也沒有倚仗。陛下得償所愿,只會對妾棄如敝履……可妾卻只能被困在壽陽公府,日夜心驚膽戰……” 皇帝皺眉:“你想進宮?” 阿松朦朧的淚眼里綻放出異樣的光彩,“我想安安心心,名正言順地在陛下身邊?!?/br> 美人梨花帶雨,皇帝渾身都酥軟了,但一想到她的身份,又不禁皺起眉來。她要是尋常官員的妻妾也就罷了,但華濃夫人名滿天下,又是元脩的人,他堂而皇之把她納入后宮,要被言官的唾沫淹死。 “讓朕再想一想吧?!被实奂庇谝挥H芳澤,隨便敷衍她一句。誰知這女人狡詭,見他不肯松口,她也矜持起來,在皇帝手下左躲右閃,半推半就,皇帝被吊得不上不下,強橫起來,一把擒住手臂,俯下身去。 “陛下,”好巧不巧,內侍在外頭高聲道,“經講完了,太后請陛下去?!?/br> 皇帝道:“朕沒空?!?/br> “朝臣們往這邊來了?!?/br> 皇帝異常惱怒地抬起頭,見阿松釵橫鬢亂,紫纈襦半遮半掩一片欺霜賽雪的肌膚,面上淚痕猶在,是異常的嬌麗,他咬了咬牙,笑道:“事不過三,記住了?!狈砰_阿松,整了整衣衫,走出門去。 狗皇帝。他一走,阿松一張俏臉瞬間冷了下來。手背隨便擦了把眼淚,她系上衣帶坐起來,咬唇思索。 這一刻,她恨死華濃夫人這個名號了。 皇帝提到元脩時,有毫不掩飾的殺氣。要是元脩獲罪,她也會被牽連賜死嗎?阿松冷不丁一個激靈?;实鄣穆曇敉和馊チ?,阿松草草理好鬢發,飛快地出了門。 皇帝正在門口和人說話。 阿松猛地停下腳步——她看見了皇帝身側輕輕飄動的錦斕袈裟,是道一。 道一眼尾瞥了過來,這一眼,極其短暫,極其冷淡,阿松卻感覺到他的目光那樣深刻和銳利,頃刻間將她從頭到腳打量個徹底。 她臉頰驀地燒了起來,晶瑩剔透的肌膚沁了桃花般的色澤,唇瓣殷紅,眸里水波蕩漾,應該羞慚地垂下螓首的——她偏不服輸,反而將頭高高地揚了起來,毫無顧忌地盯著道一。 皇帝被人攪了好事,正憋著火,遇到來覲見的道一,登時發作了。他冷笑一聲,“朕還沒有宣你,你擅闖禁地,該當何罪?” “陛下恕罪,”道一撩起衣擺,跪地叩首,“是皇后稱陛下宣召,命小僧來的?!?/br> “陛下息怒,”阿松的緋碧裙拂動在絲履上,到了皇帝身側,她垂眸望著跪地的道一,唇邊溢出一絲淺笑,“這可是妾的阿兄呀?!?/br> 皇帝一怔,他倒沒有意識到這個。對道一還不至于立即愛屋及烏,但臉色略微緩和了些,“恕你無罪,起來吧?!?/br> “謝陛下?!钡酪黄鹕?,在阿松灼灼的目光逼視下,他的眉目冷靜平和,沒有多看她一眼。 “朕正好要問你話?!被实坜D身,領頭走進室內,道一在原地停了片刻,也跟了上來。 皇帝坐在榻沿,冷冷地審視著道一。榻上微見凌亂,似乎還有融融春意沒來得及完全消散。阿松悄無聲息地站在門邊,盯著兩人的動靜。 皇帝道:“御史奏稱,檀涓等人的宴席上,你彈奏南曲,聲稱北音不及南曲高雅,引得諸臣口角。階前絲竹雖嘈雜,不及南湖湖上聽……這話也是你說的?” 道一垂首,“是?!?/br> 皇帝笑了一聲,“朕傳召你進京,是讓你來替太后講經的,不是讓你來妄議朝政,禍亂朝綱的?!彼H有些驚訝地打量著泰然自如的道一,“你膽子大得很吶?” “陛下明鑒,小僧只談樂曲,一個字都不曾提及朝政之事。南音柔婉,北調雄渾,各擅勝場,即便小僧品評得有失公允,也只是一家之言罷了?!?/br> 皇帝笑道:“哦?只是品評樂曲,檀涓謝羨等人落淚,又是什么緣故?” 道一緩緩說道:“陛下,鳥近黃昏猶繞樹,何況是人?檀涓謝羨等人落淚,是為思鄉,并非留戀元氏王朝。建康,千里滄江,翠峰如簇,青雀湖春煙霏霏,桃花園亂紅如雨,多少的風流俊彥,驚才絕艷,盡入陛下彀中。北人有代馬之戀,南人為何不能有越鳥之思?建康難道不是陛下的王土?南人難道不是陛下的子民?陛下圣明,為主之道,一視而同仁,篤親而舉遠,還會怕將有離心,士無固志嗎?” 皇帝靜靜聽著,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果真是巧舌如簧?!彼哪抗庵币暤酪?,“你繞了這個大彎子,歸根結底,還不是想蠱惑朕擢檀涓為豫州刺史?唔,檀涓是你叔父?” 道一搖頭,“小僧早了卻了塵緣?!?/br> “果真了卻塵緣了嗎?”皇帝挑眉,“說是一個字都不提及朝政,結果還是字字不離朝政,朕看你凡塵俗念重得很?!?/br> 道一立即道:“為憫眾生,惠施百姓,正是我佛慈悲心?!?/br> 皇帝笑道:“我對武安公是深為欽服的,只盼你除了唇舌利,氣節也能有他的一半吧?!睕]再為難道一,他在案邊輕輕拍了拍,沉吟著起身:“經會散了,那些朝臣們是不是要尋朕了?”他走至門口,見阿松俏生生站著,面頰上凝著雪色,眼里波光璀璨,他想起檀濟和道一,對她不由多了幾分躊躇。 “你們兄妹先敘敘舊吧,”他莞爾,“讓那些御史們看見華濃夫人在這,朕的為主之道,又要被噴上口水了?!?/br> “是?!卑⑺捎哪抗饽曋实?,情意無限似的,柔荑還特地在皇帝的衣襟上輕輕撫了撫?;实垭x去后,她扭過身來,含笑的目光在道一身上盤旋片刻,然后蓮步輕移,到了他面前。 “喝點茶,道一哥哥,”她把皇帝還沒來得及用的清茶推到他面前,“嘴干了吧?” 道一撣了撣袈裟上的雪粒子,淡淡道:“多謝,我嘴不干?!?/br> “說了這么多,嘴怎么能不干?”阿松不依不饒,放下茶,也順勢倚著道一坐在他身側,歪著螓首,她慢條斯理地理著鬢發,“可惜嘴皮子磨破了,陛下也連個芝麻大的官都沒賞給你。你求求我呀,興許我在陛下那里替你討個官做?!?/br> 道一置之不理,奈何她那雙眸子如蛛絲似的,粘在身上就撣不掉。她舉手抬足間帶著若有還無的龍涎香,是自皇帝身上染來的。 “你能不能離我遠點?”道一忍無可忍,冷道。 “干什么?你怕我?”阿松噗一聲笑了。 道一狹窄上翹的眼尾將她一瞥,是蔑視,也是厭惡,“你身上有股sao味?!?/br> 阿松氣炸了,抬手就給了他一記狠狠的耳光。那張清朗端正的白皙面孔上,頓時浮現出幾道通紅的掌印。 第47章 、雙飛西園草(七) 道一有生以來,從沒挨過別人一個指頭, 遑論被掌摑。 他懵了一瞬, 驀然自銳利的眼神中透出一陣寒光。 阿松丟下茶盅, 盛氣凌人地盯著他, 她既無畏懼,也無心虛,雙眸甚而因為他可能的暴怒而閃動著熠熠的光輝,“我早就該打你了, 在建康的時候,”這一掌太狠,掌心都在隱隱發麻,她很解氣,見道一僵坐, 她挑釁地挑起眉,“你是不是氣死了?你怎么不還手?你打我呀!” 道一轉過臉來,他皮膚白皙, 血紅的掌印顯眼極了。他臉上浮起一抹刻薄的笑,“你喜歡被男人打, 可我沒有打女人的嗜好?!?/br> 他沒有暴怒,阿松反而失望了, 她嗤笑一聲, “你不敢打我,你……” “我是個窩囊廢,”道一嘴角仍是冰冷的微笑, “不配做你的裙下之臣,也沒打算再碰你一根手指頭,你大可放心,不必這樣大呼小叫了?!?/br> 阿松一張櫻唇被咬得要滴血一般,她的腦海里嗡嗡的響,面對他的冷嘲熱諷,她茫然地不知道要怎么報復回去——她揚起手,想要再給他幾個耳光,可到底克制了自己,她“咦”一聲,喃喃自語,“我怎么能打你呢?要不是你,我怎么能有今天這樣的榮耀?”她前一刻還在為自己未知的命運而倉皇,這一刻,卻仿佛已經榮華等身,高不可攀了??羁钤诨实圩^的榻沿坐了,她輕慢地打量著他,“不是說,洛陽的女人丑得很,給你洗腳都不配嗎?可你今天的樣子,分明是急著要爬太后、皇后,還是哪位公主殿下的鳳榻呢?!?/br> “你腦子里除了爬床還有別的嗎?”道一冷道,“就算我要爬,又跟你有什么關系?” “怎么沒關系?”阿松裝腔作勢,“你可是我的好哥哥呀?!?/br> “別叫我哥哥,”道一對這個稱呼很嫌惡,“華濃夫人的尊兄,我還擔不起這樣的榮耀?!?/br> “不是阿兄,那我怎么跟陛下說?”阿松尖翹的眼尾睨他,“說你是我的……” 道一對她的暗示不以為意,“你隨意?!蹦橆a上的guntang稍有緩解,他走去銅盆邊,用冷水浸濕了手巾,捂在臉上。兩人各自平復了心情,面色迥異地沉默著。 估摸著臉上的掌印已經退了,道一重新浸濕了手巾,擰干丟到阿松膝頭。 阿松驟然回神,忙在臉頰上摸了摸——她只當是流淚被他窺見,可臉上很干凈,沒有濕意,“多謝,我不用?!彼浔?。 “擦一擦吧,”道一淡淡道,“你一臉的欲壑難填?!?/br> 他拂了拂袍袖,出門去了。 阿松纖細的手指緊緊攥著濕巾——我不要失態,我要矜持。她一再地告誡自己,才沒有一時沖動追出去。把手巾狠狠丟進水里,她冷笑一聲,心想:我一臉的欲壑難填,難道你很超凡脫俗嗎?當了和尚還睡女人,我呸! 重新理了鬢發,她定一定神,離開這間庭院。到了前殿,皇帝正在法堂上和群臣敘話,在他面前唯唯諾諾的人正是壽陽公——皇帝、壽陽公及華濃夫人的流言已經悄然在洛陽傳遍了大街小巷,側殿里的女人們,肯定又在嘰嘰喳喳說她壞話了。 阿松一陣厭煩,懶得去女人堆里平白遭受白眼,只悄然地站在廊檐下,漠然看著堂上皇帝和壽陽公虛與委蛇。 在攢動的侍衛里,她瞧見了薛紈戎服佩劍的身影。她覺得,他是很擅長隱藏的,置身人群中時,完全察覺不出任何鋒芒。 她瞟了他一眼。他沒有察覺她的目光,神色很平淡。過一會,她又瞟了他一眼。 這一錯眼的功夫,薛紈自人群中消失了。 阿松意興闌珊,才一轉身,險些和人撞個滿懷。是薛紈赫然就站在她身后。 “你,”阿松不禁拍了拍胸口,聲音也輕了,“你什么時候走過來的?” “你盯著我看什么?”離得近了,薛紈聲音也不高,耳語似的。他垂眸看著她,眼里閃動著她熟悉的揶揄、狡黠的光,“還想這個嗎?”他意有所指地撫了撫自己的嘴唇。 見他故態復萌,阿松登時來了精神?!澳阈菹?!”她瞪起了眼睛,氣勢凌人地,“你敢碰我一下,陛下……” 薛紈發出一聲輕笑,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別狐假虎威了,你連陛下的腳后跟都沒摸上呢?!?/br> 阿松不覺臉上燒起來——薛紈常伴皇帝左右,讓她一陣不自在,好像她的窘迫都落在了他眼里。她惱羞成怒地剜他一眼,“關你什么事?你滾開?!?/br> “別白費力氣了。陛下不是元脩,不會昏頭的——你這樣的身份,進不了宮?!毖w望著法堂上的皇帝,淡淡道。 “我知道?!卑⑺缮裆嚨伧鋈涣?。 薛紈詫異地看她一眼。 “可我討厭皇后,她看不起我?!?/br> 薛紈失笑。 “我也怕死,”阿松低頭思索許久而無果,她兩眼迷惘地、惴惴地看著他,“陛下會殺壽陽公嗎?會讓我給他陪葬嗎?” 薛紈一怔,“誰說你要給元脩陪葬?” “我就知道?!卑⑺蓤剔值卣f,“元脩也這么說的?!?/br> “不會的?!?/br> 阿松眼里閃過一絲喜色,她急切地追問:“是陛下跟你說的嗎?他是不打算殺元脩,還是不讓我……” “夫人?!毙z從遠處走了過來,她那毫不客氣的目光像一道鉤子,在薛紈和阿松身上依次剜過。薛紈微微傾向阿松的身體直了起來,不動聲色地掃了小憐一眼,他自廊柱后繞了出來,往法堂走了。 阿松被打斷,心頭火氣,凜凜地睇了小憐一眼——又要回去跟元脩告狀了。阿松冷嗤一聲。 皇帝對壽陽公,向來是和顏悅色的。 有壽陽公在洛陽為質,元竑十分地識時務,才被敕封為江南國主,便主動降低儀制,封節必上奏疏恭賀皇帝,恭謹地自稱為臣,連臺殿上的鴟吻都撤去了。 皇帝贊道:“真是少年英才,壽陽公教子有方?!?/br> 眾所周知,元竑當初并不受元脩寵愛,還曾被王孚一案牽連,在天寶寺幽禁了兩年,皇帝這話更像是諷刺,壽陽公忙躬身施禮,“陛下寬仁,免臣之罪,是江南國主感懷陛下恩德,以后必定竭力事君?!?/br> 皇帝頷首笑道:“朕特地下詔,請將國璽奉還洛陽,元竑卻稱國璽在南豫州叛軍攻破建康時丟失了。朕想想覺得奇怪,南豫州叛軍早潰散了,尋常百姓哪有這個膽子?大概是有人意圖不軌,將國璽私藏起來了?!?/br> 元脩驚出一身冷汗,“陛下可下旨令元竑在建康仔細搜索,興許能尋回國璽?!?/br> “不必了,”皇帝卻滿不在乎地笑起來,“當初洛陽失了國璽,不仍舊屹立百年而不倒?元氏有國璽在手,為什么如今要對朕俯首稱臣?朕的江山社稷仰仗的是在座的文武俊彥,不是一塊不通人性的石頭?!?/br> “是?!痹懭讨贡成箱逛節L落的冷汗,等皇帝的大笑停止,他才誠懇地說道,“陛下圣明,江山永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