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來人,領武陵王去吧?!被实埸c了頭,幾名內侍寸步不離地跟著元翼去了。 沉郁頓挫的佛樂聲中,皇帝捧茶坐在側殿,臉上陰霾重重。幾個親信的臣子塌肩拱背在下首,沒人敢開口。 “武陵王在豫州這些日子,長進了?!被实壅f著,不辨喜怒地。 “陛下……”王孚欲言又止。 君臣視線一撞,都有些說不出的意味。 “陛下,”檀濟察覺王孚臉上那一閃而逝的殺氣,背后頓起冷汗,他疾步上前,意味深長道:“宗室外藩,文武百官,還有鐘離和虎牢的大軍,都在看著呢?!?/br> “我知道?!被实鄣惯€不蠢,將一時之氣壓下來,他對王孚道:“多派幾個人去盯著,別出什么岔子?!?/br> “是?!蓖蹑陬I命,才走出大殿,見正在起舞祝祭的儺戲場上,有人自臺上凌空飛起,寒芒自紅云般的衣影中迸射而出,一劍刺中元翼背心。場上登時驚叫聲連連,眾人慌得四處奔逃。 “護駕,護駕!”王孚駭得聲音都變了,高呼數聲,禁衛們拔出刀尖,頃刻間將大殿圍得水泄不通。檀道一丟開桃弓,飛掠到殿外,元翼孑然一人,躺在道邊,胸前獻血汩汩,已經氣若游絲。 “道一,”元翼冰冷的手掙扎著捉住檀道一的衣角,一張口血就往外涌,他斷斷續續道:“你……善卜筮,為什么不告訴我……今天是我的死期?” “殿下,”檀道一握住元翼的手,聲音也不自覺地顫抖了。 飄揚的彩幡在頭頂織成一片色彩斑斕的云霧,嶙峋的飛檐翹角直矗進微藍的天際。元翼癡癡抬眸,微笑道:“榮華未休歇,山崩海將竭。還好我能埋骨在此刻的建康?!?/br> 檀道一垂頭,一滴眼淚乍然滴落在朱衣上。 數名內侍搶過來,七手八腳把元翼抬進殿,疾聲呼喚御醫來查看。 皇帝也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在袁夫人靈前那一瞬間,他確實起過殺人的念頭,但一想到民間悄悄流傳的那些弒父、辱母、殺弟之類的詞眼,他頭上頓時暴起青筋,怒不可遏了?!皝砣?!”皇帝厲喝一聲,有些驚慌,又有些憤怒地抓住王玄鶴的衣領,“刺客去哪里了?” 王玄鶴對著盛怒的皇帝,嚇得語無倫次,“臣,臣已經將棲云寺包圍了,刺客插翅難逃,陛下放心?!?/br> “陛下,”檀道一提起素裳,大步跨入殿內,“皇后鳳駕還在后殿,當心刺客挾持殿下?!?/br> 王玄鶴忙道:“臣已經派侍衛去后殿把守了?!?/br> 檀道一眼尾微翹,不經意般瞥向后殿,“臣剛才仿佛看見刺客往那個方向去了?!?/br> 薛紈沿著甬道疾行,朱衣和面具被扯下來,連燈油澆上去,頃刻間燒成灰燼。他恢復禁衛服飾,自墻上一躍而下,飄然落在皇后殿側。 “你怎么來了?”皇后在室內一轉身,瞧見薛紈從殿后繞了出來,她驚喜之余,有些疑惑。久曠的人了,一挨上薛紈堅實有力的手臂,聲音便柔了,眼神也粘膩了,婢女見狀,垂頭斂裙退出去了。 薛紈在皇后腰里扶了一把,笑吟吟地,“在前面沒看見殿下,過來瞧一瞧?!?/br> 皇后哼笑一聲,“別提這個,我一想起他們在那里為了袁氏大張旗鼓地辦法會,心里就跟吞了蒼蠅似的……” 薛紈傾聽著往外頭的動靜,被皇后一雙柔荑上上下下地撩撥,難免分神,他攥住皇后的手,似笑非笑道:“陛下還在前面呢,你不要命了?” “他能拿我怎么樣?”皇后嗤之以鼻,“若非靠著大將軍,他能有今天?” 外面鐵甲兵戈聲鏘鏘地響,皇后探出半個身子,“什么事?” 宮婢在門外道:“武陵王遇刺了,大將軍在各殿搜捕刺客?!?/br> 皇后一腔春情被擾亂,冷聲道:“搜刺客搜到我頭上了?我在歇息,別叫他們來鬧?!?/br> 王玄鶴對皇后的話自然言聽計從,只在皇后殿外略停了停,便招呼禁軍撤離。薛紈輕吁口氣,被皇后攬脖摟腰推到榻邊,腰間玉帶也拽得松脫了,他卻輕輕一笑,將玉帶扯回來,按住急不可耐的皇后,“今天不行?!?/br> “年紀輕輕的,怎么就不行了?”皇后嬌嗔,柔情蜜意的一雙媚眼盯住了薛紈,“你在外面有別的女人了?” 薛紈驀地想到檀家阿松,嘴角一彎,“又蠢又沖,不解風情,哪及得上殿下?”嘴上花言巧語,手卻堅決地推開了皇后。 皇后瞅著他,面上漸漸淡了,坐起身道:“你走吧?!?/br> 宮婢的聲音又在門外響起來了,低低的嗓音掩不住驚慌,“陛下到殿外了?!?/br> 皇后和皇帝一對怨偶,已經有數月不曾謀面了?;屎竺嫔皇俏⑽⒁蛔?,因為仰仗著大將軍的威勢,倒還不怕,將薛紈往屏風后一推,她理了理鬢發,款款地迎了出去。 第24章 、愿同塵與灰(四) “陛下怎么來這了?”皇后站在階前, 對皇帝微笑。 皇帝親眼看著元翼一個大活人, 剎那間就倒在了血泊中。那陣翻江攪海般的喧囂退去后,竟有種疲憊空虛的感覺。抬了抬手指,命侍從們退下, 他陰沉著一張臉走到皇后面前,聲音晦澀,“元翼死了?!?/br> “死了?”皇后錯愕。 “御醫還在診治?!被实蹞u了搖頭,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他不敢去想元翼之死可能會引起的紛亂,也不愿再回前殿親眼看著他咽氣?!半抟谶@歇一歇?!彼嗔巳囝~角, 抬腳走上臺階。 王玄鶴無聲地退下了,檀道一仍跟在皇帝身側?;实矍埔娙司蜔? “道一,你去前殿守著, 武陵王有消息就來稟報?!?/br> 檀道一不動,漆黑眉眼如同新雨洗濯過般, 凌厲得醒目, “臣在這里護駕, ”元翼生死未卜, 他竟然還很平靜,“萬一刺客闖入呢?” “也好,你身手好?!被实弁斑~了一步,正要進殿,被皇后阻攔了,皇帝皺眉, “皇后?” “劉昭容不是也來了嗎?”皇后泰然自若,“陛下去昭容那里歇息吧?!?/br> “這都什么時候了?”皇帝難以置信,看著這位結發多年,素來豁達大度的妻子,“你還跟我說這個?” 皇后泠泠地笑了,“那妾應該等什么時候說?陛下什么時候見到妾,能夠和顏悅色的?” 皇帝這會沒心情應付皇后的拈酸吃醋,語氣略微溫和了些,說:“刺客這會還不知道躲在這寺里哪一處,朕誰都不敢信,還是在你這里安心些?!闭f著伸手就要推開微闔的殿門。 皇后腳下疾行,將皇帝擋在外頭,堅定地說:“陛下在這里,妾更不安心。陛下還是去昭容那里吧?!?/br> “皇后!”皇帝猛然拔高了聲音。 “陛下?!被屎笠怖淅涞鼗貞艘宦?。 皇帝退回來,定定看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皇后,再環視四周,這殿前空蕩蕩的無人,唯有兩株木樨樹悄悄吐著嫩芽?;屎笊砗?,是半掩的殿門,里頭鴉雀無聲。堂堂皇后,竟然連服侍的婢女也不見一個。 “人呢?人都死到哪里去了?”皇帝這才察覺不對勁,大吼一聲。 “陛下干什么?” 皇帝指著殿門,沖皇后冷笑一聲,“這殿內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怎么,刺客是你派來的,就為了給朕惹麻煩嗎?” 這話是冤枉皇后了,她本有些心虛,聞言猛然抬起頭來,斷然道:“妾還沒有這個膽子!” “朕要進去看一看?!?/br> “陛下要看什么?”皇后頓時涌出眼淚,恨之入骨地盯著皇帝,“妾的殿里,從來都是妾孑然一身!陛下從來不缺美人陪伴,前有柔然公主,后有劉昭容,出了宮,還有先帝的妃妾……” 皇帝雙眼頓時如殺人一般怒瞪起來,“住口!” “妾還沒有說完!”皇后淚水洶涌,不肯住口,“陛下得意的時候,想不起妾,現在害怕了,心煩了,想起妾了?陛下不要再說什么只信妾的話,妾擔不起!能夠清清靜靜地在這寺廟里度過余生——哪怕是不做這個皇后,妾已心滿意足了!陛下的信任和倚重,妾不敢再奢望!” 皇后的尖聲控訴鬧得皇帝額角一陣陣發麻,他閉了閉眼,妥協道:“好,你不想看見我,那就一輩子不要見了!”轉身就要走。 檀道一眉心一蹙,心里一橫,抬手“哐”一聲將殿門推開。滿院天光頓時涌入殿內,臥榻竹床,長案矮幾,盡收眼底。 “大膽!”皇后倉皇扶住殿門,心跳霎時都停了,余光往殿內一掃,不見薛紈蹤影,她僵硬的脊背慢慢挺直了,傲然揚起下頜,皇后凜然地看向皇帝,“陛下看清了?妾這里有沒有刺客?” 皇帝剛才只是隨口一提,見皇后不依不饒,也被激起怒火,“進去搜!” “仔仔細細地搜?!被屎髤柭暥谔吹酪?,“要是搜不出來,我賜你死罪?!?/br> 皇后的虛張聲勢并沒有嚇到檀道一,他眸光冷凝,抬腳就進去了。 皇后心提到嗓子眼,聽著檀道一在里面輕而緩的腳步聲挪動,蒼白的臉上,添了些彷徨不安的可憐情致?;实郛斔€在為袁夫人和劉昭容等人傷心,語氣和緩了些,“你是皇后,朕的元妃,母儀天下,又何必和她們一般見識?” 皇后在廊檐下,漠然看著枝頭菀菀新綠,半晌,才說:“陛下御極已經有一個多月了,什么時候才冊封太子?” 皇帝聽到這話,就一陣反感,“你胡攪蠻纏的,就為這個?我才三十幾歲,你就盼著我死了嗎?” “陛下說的這是什么瘋話?”皇后反唇相譏,“珩兒十歲了,天資過人,又是陛下的嫡長子,冊封太子,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況且早立太子,以固國本,”皇后頓了頓,一字一句道:“也好讓大將軍放心?!?/br> 皇帝臉色驀地陰了一下,“才十歲,”他負起手往殿內走,“再等兩年吧?!?/br> 殿內靜,一根針掉地上也聽得見。檀道一手無寸鐵,素裳的下緣依次拂過桌腿、榻邊。自屏風后繞出來,烏革靴一挪,正對著繡帷低垂的床。 盯著繡帷良久,他慢慢抬手,忽然有一物往面門激射而來,檀道一當是劍尖,側身避開,那副繡帷忽的一下狂卷起來,有人自窗口躍出,檀道一追出殿外,被驚動的侍衛們持兵刃蜂擁而至,凜冽的劍光在眼前一閃,那人已經刺傷兩名侍衛,往寺外飛掠而去。 “是什么人?”皇帝驚魂未定地追問。 王玄鶴趕來請罪,“蒙了臉,沒看清?!彼麊柼吹酪?,“你看清了?” 檀道一沒有兵刃,只能圍觀,他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皇帝猛地轉過身來,一把揪住皇后衣襟,眼里迸射怒火,他指著刺客逃走的方向,“那是什么!” 皇后搖搖欲墜,臉上一點顏色也沒有。 王孚聞訊而來,堂堂大將軍,膝行到皇帝面前,叩首道:“陛下,臣有罪,以致刺客潛藏在皇后殿內都沒有察覺,幸而陛下和皇后安然無恙,請陛下降罪!” 皇帝陰森森地盯著王孚,“你們父女……”他齒縫間擠出這一句,臉上抽搐著,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慢慢放開皇后的衣襟,還細致地替她撣了撣胸前褶皺,皇帝臉上露出平靜的笑容,“幸好皇后沒事?!彼赖哪抗饴舆^殿前所有的侍衛,“去捉拿刺客,朕要活口?!?/br> “是?!蓖蹑谀蟀牙浜蛊鹕?,即刻令王玄鶴率大半禁衛滿城去搜捕刺客。 檀道一也退出殿外,一轉身,他張開手心,那串被刺客佯做暗器的桃木念珠,上面還沾了殷紅血跡,已經侵入桃木紋理。 他在行刺元翼的時候受了傷。 薛紈的傷在胸前,是被侍衛的長戟搠的。 在皇后那里不敢解衣,剛才一番大打出手,血跡已經浸濕了衣襟。中氣潰散,腳步也越發遲滯了,追兵在后面緊跟不舍,馬蹄聲臨近耳畔。他驟然剎住,一頭栽下河堤,緊緊貼在朱雀橋冰涼的橋洞上,聽見隆隆的腳步聲自橋上經過。 一波波的追兵趕來,附近幾道巷口都被嚴防死守。到入夜時,仍有禁軍源源不斷地經過河堤,火把將河面照得波光粼粼。薛紈半身浸在森寒入骨的河水里,凍得渾身哆嗦,他解開上衣,低頭瞧了瞧。這一動,傷口更撕心裂肺地疼,咬牙忍了會,他扯開中衣,潦草地包扎了傷口,閉眼靠在橋洞上,慢慢調勻呼吸。 夜風颯颯的,有馬蹄嘚嘚,車輪轆轆,袍袖窸窣,是文武百官自棲云寺散了,正經過朱雀橋。阿那瑰在馬上和檀道一喁喁低語,“武陵王死了嗎?” 檀道一心情很陰郁,有一陣,才輕輕“嗯”一聲。 阿那瑰回過臉去瞧他,月光被他密密的睫毛遮擋了,看不清眸底的神情。阿那瑰順著檀道一的手,扯住了馬韁,停在了橋上,“別傷心啦,”她靠在他胸前,柔聲說:“你看看月亮,多好看?!?/br> 她指的是水里的月亮,被秦淮河的柔波蕩漾著,如一縷縷碎金,傾灑在交橫的藻荇間。 檀道一默然看了陣月色,說聲“駕”,兩人一騎,緩緩回了檀府。 翌日,檀道一來到官舍,從太常寺門口經過,卻不進去應卯,徑自到了羽林監署府,王玄鶴前夜抓刺客抓了個通宵,一無所獲,正沒精打采地在案后打哈欠,見著檀道一,他不自在了,“你來干什么?” 檀道一也是一宿沒睡,臉色冷白。并沒有把王玄鶴的劍拔弩張放在眼里,他劈頭就問:“薛紈今天沒來?” 王玄鶴四下一瞧,有些茫然。來沒來?他也沒留意,“你找他?” 檀道一的神情不露端倪,“不錯?!?/br> “找我?有何貴干?”薛紈笑著自門外走了出來,一襲窄袖戎衣,襯得肩寬腰細,英姿勃發。反手將劍丟進劍鞘,他嘴角一揚,是個挑釁的笑容,“來得太早,在外面練了一會劍。檀兄手癢了,要在下陪你過過招嗎?” 檀道一沒想到薛紈真的會出現,視線將他從頭到腳一掠,他轉而將眸光定定地看著薛紈,“薛兄昨天在棲云寺丟了這個,”他將染血的桃木念珠遞過來,“我特地來送給你?!?/br> 王玄鶴好奇插話:“你昨日不是在宮里值守,怎么也去棲云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