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蘇毓看見當沒看見,徑自走出灶房一把抓住徐乘風的胳膊,拽著人往外走:“走吧,我送你們?!?/br> 張彩月真嚇傻了,下意識將大叫的徐乘風從蘇毓手里搶過來。兩人驚魂未定地看著說趕人就趕人的蘇毓,看表情,被這突然的狀況弄懵了。 張彩月懵,當然懵。她長這么大,就沒見過這么混賬的人!她可是為了看她特地從鎮上來鄉下的。這不長眼的村婦不知感激便算了,她跟乘風餓了一下午肚子,這人倒好,沒管沒問,自己一個人躲灶房里煮蛋吃。她不過是說個兩句,居然就撒臉子,大半夜趕人走? 如此歹毒不懂道理! “怎么?不走?”蘇毓眉頭擰成一團,“不走就少說點話!” “……”張彩月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氣的。她一手指著蘇毓的鼻子,抖抖顫顫的。她也不吃蘇毓的這頓飯了,拉著徐乘風,掉頭就走。 蘇毓見她終于硬氣了,雙手抱胸等著她組。 然而張彩月才沒那個膽子走夜路。就見她氣鼓鼓的,拽著徐乘風推開了徐宴書房的門。 蘇毓:“嗤——” 徐家別看窮,其實屋子還是蠻多的。大三間主屋不說,兩間側屋。每間屋子都有床,徐宴的書房里自然也單獨置了一張床。一來是讀書方便,二來也是徐宴的習慣使然。 實際上,原本書房就是徐宴自小的臥室。當初徐氏夫婦還在的時候,徐宴便一人占一間大屋。后來徐氏夫婦倆因故去了,囑咐兩人成婚,毓丫沒動他的屋子。只將徐氏夫婦的那間朝南的屋整理出來用作婚房。這些年兩人成了婚,除非新婚那半年行房,他其余候都睡書房。 說來也是毓丫肚子爭氣,新婚沒兩月便懷了徐乘風。徐乘風出世以后,徐宴便沒碰過毓丫了。蘇毓不知為何,至少從她繼承的記憶來看,看不出原因??偠灾痪湓?,書房是徐宴的私人領地。 張彩月這姑娘大喇喇地沖進徐宴的屋,司馬昭之心,真一點都不遮掩。 蘇毓挑眉,轉念想想,興許人家早就彼此有意,否則徐宴也不會叫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替他回來看她不是? 撇了撇嘴,感覺有點索然無味。徐宴這素未謀面的便宜相公在蘇毓這兒,基本已經畫了叉。她慢吞吞又回到灶臺邊把灶火點燃,等她把身子養好就想辦法離開徐家,其他人,愛咋咋地吧! 這一夜,三個人吃了極不愉快的一頓飯。 徐乘風年紀小,不大懂事,自然看不出母親有什么不同。除了對蘇毓發脾氣,叫嚷著要叫他爹休了蘇毓。張彩月也冷著臉,一臉不愿與蘇毓這種無禮的村婦多費唇舌的樣子。 蘇毓埋頭吃飯,連眼皮都懶得翻一下。 吃完,張彩月到底沒好意思說要去徐宴的屋睡。只能不尷不尬地讓蘇毓再給她鋪個床。 第二天天才麻麻亮,張彩月就爬起來。憋屈了一晚上,她連早飯都沒用,抱著迷迷糊糊的徐乘風就趕回鎮上去。 等著吧!這丑八怪的所作所為,她非跟徐大哥好好說道不可!飛得叫這毓丫被徐大哥嫌死! 蘇毓睡醒起來都沒瞧見兩人的身影。 看早已涼透的被褥,走了至少半個時辰了。想著自己還有個野山參要賣,蘇毓將昨晚的生飯煮成粥對付兩口,也匆匆出門。 王家莊離鎮上不算遠,算腳程的話,一刻不停地走,大約要一個時辰。 蘇毓這具身體勞累得厲害,沒了那根時刻掙錢教束脩的弦兒,蘇毓一躺下就不曉得醒。這不,早上起晚了,她人趕到鎮上快接近晌午。 大冬天的倒不怕曬,天冷,有太陽照著反而更暖和些。趕路這一會兒,早上那兩口粥早就消化了。蘇毓餓著肚子,馬不停蹄地就去了鎮上最大的藥材鋪子。 野山參自然是吃香的。人參這種東西,不論哪個朝代都是值錢的。蘇毓挖到的這株不算特別大,但也不小了,且根須完好。藥材鋪子的大夫抓在手里許久,期期艾艾地付了十兩銀子買下。 蘇毓拿了銀子也沒走,順勢請大夫把了個脈。 毓丫的這具身體底子太差了。這么些年干重活干累活,吃不好又穿不暖,身體能好才怪。 果然,大夫給她號完脈便直搖頭。再一看蘇毓一身破的破爛的爛,臉上曬得黑黃,手腫得像蘿卜,自然也猜到了她的家境。嘆了口氣,醫者仁心地告誡她道:“養,你這身子再不好好調理,往后歲數都比別人短。得虧你還年輕,還有的救。再熬個幾年,底子耗干,就沒得挽救了?!?/br> 蘇毓聽這話,沒辯駁。毓丫的身體狀況,她親自體驗,心里自然有數。只是養也得有銀子。 剛賺的十兩銀子,蘇毓言眨不眨地就抓了五兩銀子的補藥。掌柜的看她困窘可憐,好心又多給她包了些藥材。蘇毓當即謝過掌柜的,心里記下這份情。揣著剩余的五兩銀子,先去西街的面攤上吃了一大碗熱湯面,而后便往西街最大的書齋去。 不才蘇博士,作為高知分子,她畫得一手好丹青,練得一手好書法。行書楷書隸書草書,她都行。當然,她此行不是去賣畫賣字,她去抄書。 聽說徐宴抄一本書三兩銀子,她自認一手好字,怎么著也不會比徐宴低吧? 第四章 西街這邊有個書院,讀書人多。走兩步就一個書齋,再往前又是一個書屋。 說來,蘇毓也是進了鎮才覺出一點不同。她所穿越的這個朝代,對女子的約束似乎沒有歷史記載的那樣嚴苛。這會兒,西街能瞧見不吵未出閣的姑娘結伴同行。街道上,來來往往的都是衣著光鮮的讀書人。蘇毓背著個竹簍一身破破爛爛行走其中,十分打眼。 西街有人在找孩子,拿著個小女孩兒畫像,說要找什么十四年前丟失的meimei。似乎是家中長輩重病,沒幾年好活頭了,臨死前想見孩子最后一面。見蘇毓這般寒磣也沒在乎,拉著說了好一會兒話。 蘇毓哪里知道?她才穿來幾天,村子里的人都認不全。自然是搖頭。 從蘇毓出村子到賣掉野山參來西街轉悠,問話又耽擱了一炷香。蘇毓慢悠悠地找書齋。這會兒,已經接近申時。太陽的火力漸漸削弱,寒氣襲上來。 緊了緊衣裳,她直奔到西街最大的書齋。 這個年代活字印刷術還沒普及,筆墨紙硯都是金貴物品。書籍這等東西價值不菲,隨便去一家書齋買本薄點兒的書,等閑都得三四兩銀子。換句話說,抄書也是一門搶手又賺錢的活計:一來紙張筆墨貴,二來讀書人少,有閑工夫抄書的就更少。一來二去的,抄書的工錢自然就給的多。尤其那些字寫得好的,抄的工錢比旁人就更多些。 蘇毓不是沒聽說過古時候有那書法好的讀書人,一字千金。畢竟祝枝山可不就大名鼎鼎? 她此行沒想能一字千金,她就想掙點補藥錢。 熙熙攘攘的街道兩旁人越來越多,似乎到了下學的時候,沿街叫賣的商販走卒連吆喝都更起勁了。蘇毓背著竹簍子剛走到書齋門口,就撞上了一批學子。三四個青布襖束著發的書生,簇擁著三個年輕姑娘正往這邊走過來。 其中一個細長的吊臉姑娘,腰肢勒得極細,正是盡早從王家莊回鎮上的張彩月。她此時貼著中間一個清秀的姑娘,三個人眾星拱月地被書生簇擁在正中間。幾人有說有笑,張彩月抬眼就瞧見蘇毓,那雙細長的眉毛立即蹙起來。 其他人順著她目光看過來,就看到一個破破爛爛的鄉下婦人。 另外兩個姑娘一個圓臉一個瓜子臉,衣著打扮要光鮮許多。這般一群人門神似的擋在書齋門前,確實有幾分扎眼,引得路人駐足觀望。其中,紅襖子的圓臉姑娘瞥了眼張彩月擰得老高的眉頭,不明所以。卻見張彩月像是看見什么臭蟲似的抽出帕子就掩住了口鼻,張口便叱罵:“喲,這是哪兒來的叫花子?瞧著是要與我們一同進書局嗎?臟死了!” 她嗓音尖細,一出口的話無論多小聲都很分明,聽著便令人不適。 紅襖圓臉姑娘眨了眨眼睛,與瓜子臉的姑娘對視一眼。彼此交換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起戲來。 其不管看戲,單單看蘇毓的衣著打扮,她們的心里無疑也是嫌棄的。書生們本就是陪著姑娘出行,現如今張彩月開口,他們自然都是瞥著她的臉色,都不說話。 蘇毓正想事情,對外界充耳不聞。張彩月的話扔出來一點回饋沒有,一下子又氣紅了臉。 蘇毓想得入神,不知道這會兒有人說話是在說她。她埋著腦袋,琢磨著一會兒跟掌柜的商量。若她少收點辛苦錢,可否由書齋提供紙筆。眼角余光見前面有人擋路,她便往旁邊挪。 然而她往旁邊挪了,擋在她面前的人也往旁邊挪了。她再往旁邊來回兩次,蘇毓看著擋在面前的胳膊,后知后覺地抬起頭:“?” 抬起頭,才看見面前一伙人。 為首的三個姑娘正嫌惡地看著她,其中一個便是張彩月。蘇毓不由揚起了眉。 張彩月想著昨夜的事兒,心里這會兒還憋著氣。想著自己一大早趕回來,氣呼呼地找徐宴告狀,結果徐宴不置一詞的態度,她這心里頭就更憋氣了。既然到了她的地盤,她便要將受的氣全討回來! 此時高昂著頭,張彩月拿鼻孔看人:“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趁早滾去別地兒鄉巴佬!” 蘇毓抬頭看了一眼牌匾,玉林書齋。沒走錯。又瞥了一眼滿臉惡意的張彩月,淡淡對一旁看熱鬧的書齋跑堂伙計道:“玉林書齋不是在找人抄書?” 伙計突然被點出來,一頓,上下掃了一眼蘇毓,點頭道:“對,你是來接抄書活兒的?” 蘇毓點頭。 見她點頭,門口這一排人突然哄堂大笑。 不知有什么好笑的,張彩月笑得直不起來腰。這一笑,這群人都笑了。這么熱鬧的動靜,立即引得街上的行人都瞧過來。一個衣裳洗得發白的矮個子書生笑得前仰后伏,幫著張彩月諷刺蘇毓道:“這到底哪兒來的無知鄉下婦人?來玉林書齋抄書?說大話都不打草稿。這位伯母,瞧你這身打扮,你認字兒嗎就敢來接活?別筆都不曉得拿,反而污了人家書齋的書!” “……”蘇毓低頭看了眼褲腿,這年頭沒有水泥公路,免不了一褲腿的塵土,“你誰?” 那矮個子書生笑聲一頓,胖臉紅了,氣得:“你管我是誰!反正書齋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來接活,為何不能來?” 張彩月臉色更難看了。事實上,張彩月雖說家境并非多富裕,因其父親是鎮上唯一的秀才,這些書生對她很是巴結。這不一個人被嗆,另一人立即接茬兒奚落道:“里頭都是讀書人,還有好幾位童生老爺。就你這滿身污穢的,走一步帶兩步的土,別進去甩一地的泥巴,腌臜了哪位童聲老爺的眼?!?/br> 蘇毓當然知道出門在外,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但怎么也沒料到她來書齋會是這情形。狗眼看人低什么時候都有,但似今天這般被人堵在大街上笑話還是破天荒頭一回。 她笑了:“書齋開門就是做生意,甭管賣什么,都是賣。怎么?穿得不體面,還不準人進去了?” “還是說書齋是你們家開的?還是說家住衙門里,管這么寬?”這年頭,鄉下人都膽子小怕事,隨便嚇唬兩句就不敢說話。蘇毓語氣淡淡,沒一點鄉下人的畏縮。 幾人被她這一通搶白給噎住,半天不知道怎么回嘴:“……你會寫字嗎!” “自然是會的?!?/br> 張彩月怒了,指著蘇毓鼻子罵:“撒謊!你說大話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你在這有嘴說我,難道你就認字了?” “我爹是秀才,你說我認不認字兒!” “哦,那不如咱們打個賭?!?/br> 蘇毓自從穿過來,因為這皮囊磕磣都不知道受多少看輕鄙夷。她都佛了,“讓大家做個見證,若你字寫得比我好,我這就認錯,不該沒有自知之明闖你們讀書人的書齋。若我字寫得比你好,你賠我三兩銀子精神損失費,并當眾給我道歉。如何?” “為何我要給你銀子,而且,誰要跟你比!” “不敢比就是自認比我差?” “比就比!” …… 說比就比,張彩月被蘇毓這么一激,還真較上勁了。 旁觀的人看這邊鬧起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還真鼓動書齋的伙計借筆墨紙硯。只見三個姑娘中最體面的那姑娘瞧了一眼伙計,伙計立即進去端了兩張桌子,拿了筆墨紙硯出來。磨還是研好的。 書桌一端出來,好事者就更起勁了。里三層外三層地將玉林書齋的門口圍起來。 張彩月冷哼了一聲,她的字是姑娘中最上的臺面的。她家雖不是大富大貴,她卻是練過字的。于是鋪了紙便去了一支筆,下筆默了三句弟子規。 只寫三句就擱了筆,她斜眼覬著蘇毓:“該你了?!?/br> 蘇毓笑了:“只寫三句,該不會你只背會這三句,后面都不會吧?” 張彩月臉一紅,急怒道:“胡扯!我七歲那年就把弟子規全本背下來。什么只會這三句?你別污蔑我!” 蘇毓聳聳肩,不予置否。 她捏了捏凍僵的手指,感覺靈活了些便扶起一邊袖。也沒換筆,就著張彩月方才的筆沾了墨水。落筆寫了兩行詩。她落筆穩健,筆下流暢,兩行詩一氣呵成。 眨眼間,一手漂亮的行書便躍然紙上。別說這幾個讀書人,就是一旁不認字兒的商販走卒,也看出兩人的字誰高誰低。 現場好像沸水煮沸,嗡嗡地就熱鬧了。 誰贏誰輸,一目了然。 “你,你!”張彩月臉羞得通紅,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蘇毓:“給錢,道歉?!?/br> “……”張彩月怎么可能給錢,就是把她的私房掏空她也沒有三兩銀子。她快步走到書桌旁,盯著上面筆走龍蛇行云流水的兩行詩,眼珠子都快瞪脫眶。 “快點,我還得趕回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