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他低低的“嗯”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又吩咐:“找個好地方葬了吧,她還像還有一個弟弟,立豐銀行上的錢再添十萬,都給她弟弟吧?!?/br> 說完,便走回宴客廳,敬他的賓客來者不拒,不怎么喝酒的他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 他們都笑二少是娶媳婦太高興了,他喝得爛醉,見滿堂笑語,嘴角也跟著笑了一下,眼睛里卻一點笑意也沒有。 這樣婚禮雖然有一點小插曲,但總的來說還算順利,但之后的幾年里,楊詩音始終耿耿于懷。 那一世,他除掉了孟欽同、戴笠夫,還軟禁了歸國不久的孟欽文。孟司令身邊無人,只好將兵權都給了他。孟欽和順水推舟,以照顧孟司令身體不佳為由,徹底軟禁了他父親,自己當上了淮軍的總司令。 只是人并不!不是順遂了就能快活,后面的事情誰能料得到呢? 那時孟欽和剛手握整個南三省的大權,忙著四處巡視整頓,好幾天才能回一次金城。 他不能像少時一樣總陪著詩音彈鋼琴、畫畫,偏偏她又是生性浪漫的人,她起先是抱怨,后來變成爭吵,最后不知道在哪聽說他在外又有了女人,便一直和他冷戰。 他的解釋詩音并不聽,她總有他無法辯駁的說辭,“你還敢說你在外面沒有女人,我們結婚的時候不就撞死了一個嗎?” 他們也一直沒有孩子,雖然他好像表現的并不太計較,可詩音介意,像是執念一般??珊⒆幽睦锸窍胍湍芤哪??她身體早就在上一次的流產中受過損傷,醫生說生育的可能性很小。 也是那一年,孟欽和的父親在一天深夜里暴斃,負責照顧他父親的人很是怠慢,等孟廣廷身子僵硬了才發現人沒了。 從孟廣廷去世開始,孟欽和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差,甚至比從前孟廣廷的脾氣還要差。 他們結婚的第五年,詩音開始郁郁寡歡,不久得了一場肺病,從前一年的冬天治到第二年的春天。春末的時候,她的病終于好了些,卻不知道在哪里學會了抽鴉片。他起先請了洋大夫替她戒毒,還親自陪在她身邊,她最開始也答應了,可戒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最后只能放棄了。 坤州的鴉片商極其精明,一有新貨都紛紛搶著過來孝敬。當然,司令夫人鴉片成癮這件事也是坤州城中一直都有的談資,還有人背地里猜測,孟欽和是不是也是一個癮君子。 有一次,孟欽和正好從營地回來,剛好撞見了那幾個鴉片商,于是揮著鞭子將那幾個人全都趕出去,她發了瘋一樣沖過來,死死咬住她的手臂不撒口。 他第一次動手打了她。 這天之后,詩音也開始收斂起來,不再抽鴉片煙,而是換成了注射的針劑。家里雖然不再彌漫著鴉片的氣味,但這針劑似乎比鴉片藥性更為猛烈!烈,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消瘦。 半年之后,她肺部的舊疾復發,他放下了所有的軍務陪在她身邊,可是已經太晚了,就像冬日的殘菊,搖曳了幾下后還是凋謝了。 她臨死之前,拉著他的手跟他說出了藏在心底快十年的秘密,“我一直都在想,我這輩子活成這樣子是不是老天在懲罰我?我是錯了,可我一開始只是想她別生下孩子,我不想要她的命!” 孟欽和握著她的手雖然并沒有放,眼神卻漸漸轉冷。他的嘴角有隱約的苦笑,不知是在自嘲還是在嘲她。 但他也因為年年征戰,舊傷、新傷不斷,剛滿四十便生了一場惡疾。 他的部下并不衷心,他病倒后,底下的人將忙著分權爭地、自立為王,這片土地上又開始戰爭不斷,十年苦心毀于一旦。 這件事給了孟欽和最后一擊,此刻的他已經無能為力了。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就像他父親一樣失勢之前一樣。 而他身邊已經沒有親近的人了,他既沒有子女、妻兒,而他從前的親人,他的父親、大哥、三弟、jiejie、姐夫,所有他忌憚的、會威脅他權力的人,都已經被他除掉了。 已經病入膏肓的孟欽和原本以為對方是來報仇的,畢竟他這件事上做的太絕了,怎么會不心虛呢?他不想死在這樣一個毛頭小子的手中,用盡最后的力氣拼命喊著宋存山的名字。 他的喉嚨已經說不太出話了。 那個還沒有成年的孩子看著一代名將臨死前慌張的樣子,忽然笑了起來,走之前只留下了一句話,“你這么可憐,我殺你做什么?” 他靜靜地躺在床上,回憶著這并不算長的人生,他步步為營,以為走好了每一步??扇缃窕叵肫饋?,確是步步錯。 他的父親兄弟、女人、孩子,他所執念的、執迷不悟的,到頭來終是一場空。如果還能再活一次?他絕不要這樣的人生。 第126章 兩年 夢境和現實交錯,孟欽和出了好一會兒的神,直到醫生過來給他檢查。 這些天都是孟欽文在一旁陪著他,他們雖不是同一個母親生養的,但或許因為都是孟廣廷不受寵的兒子,多了些惺惺相惜的情誼在。 孟欽和躺在床上看著孟欽文忙前忙后,不由想起小時候許多事來。小時候,孟欽文也現在一樣總圍在他身邊打轉。那時,孟欽文因為不滿父親的偏心,所以只與他這個二哥親近,以至于孟欽文的握筆、射擊都是孟欽和手把手教的。 孟欽文從小就是個放蕩不羈的性格,部隊里只待了不到兩年,便要去國外留學,念的還是和行軍打仗毫無干系的文科。更過分的是,大學畢業之后也不見他回家,連一封書信都沒有。還是聽他同學提起,才知道他是滿世界地放浪去了。 孟欽文活得比誰都自在,可即使是這樣一個的人,在那個夢里,因為被孟欽和忌憚分權,被軟禁了整整五年,最后失望至極后選擇了自裁。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那個夢不只是一個夢,分明是他活過的幾十載人生。 “二哥,你怎么了,一直心事重重的?”孟欽和給他端了杯水過來。 孟欽和接過孟欽文的水,眼中多了幾分歉疚:“老三,謝謝你?!?/br> 孟欽文笑了起來,打趣去碰孟欽和的額頭,“二哥,今天怎么了,這么客氣做什么?” 他淡淡道:“沒什么,我受了傷,淮軍的軍務得勞你多擔一些?!?/br> “知道了。哦,對了,老頭子前兩頭還來坤州看你了,估計是沒誰替他分憂,急了?!?/br>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家里的父子關系都處在水火不容的邊緣,要么就像孟欽文一樣在明面上唱反調,要么就像他孟欽和一樣,表面上和他父親演著“父慈子孝”的戲碼,實際上卻只有疏離。 可是他們之前都忘了,人的心往往是會隨著年紀變大慢慢變軟的,這個已過花甲之年的老人,已不是從前動輒拿著鞭子教訓人的父親。 孟欽和將杯子放到床頭柜上,囑咐孟欽文:“父親還不知道我醒了吧,給他通個電話吧,免得他記掛?!?/br> 孟欽文雖然不情不愿,還是應下了,“知道了?!?/br> ! 眼前的這些人和事,他這輩子可以好好彌補,那不在眼前的人呢? 腦海中又想起那個殘酷的畫面來——她蹭地跑過來,撞上了行駛著的婚車,流了滿地的血,可偏偏在閉上眼之前,即使痛苦至極還要沖著他笑。 那個笑容像是在報復他。 然而他不得不承認,她的報復成功了。 誰能料得到呢?他上輩子并不是那么留意的人,這一世會這樣刻骨銘心讓他記在心里。 上輩子她這么長久地陪在他的身邊,他沒有怎么珍惜過,這輩子卻決絕地離他而去了。隔世的那些經歷像是一種延伸,變本加厲地折磨他。 他不忍回憶,卻又止不住地去想,上輩子的記憶慢慢交織,突然浮現出許多他差點忽視的細節。 這一世他第一次在洋樓聽到她彈奏的曲子,是上輩子他請老師特意教她彈的。 他還記得,上輩子剛剛接觸的鋼琴的她,演奏這首曲子并不是那么連貫,每次彈錯了音都會輕輕咬一下唇,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此外,還有她流利的英文、熟練的球技…… 他想起來,這一世起初他還覺得奇怪,為什么一個舞女出身的姑娘,又是會英文有是會鋼琴,還一度讓人去查她的身世背景…… 現在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二少,你喜歡孩子嗎?”腦海中突然回響起她的聲音,包括她說這句話時的語氣。 這個問題,這輩子她不止一次地問過他。 那時的他還覺得奇怪,他并沒有流露過對孩子的厭煩,為什么她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復跟他確認? 為什么她要三番五次地離開他?為什么她要隱瞞自己懷孕?為什么當初寧愿吃盡苦頭也要待著孩子去金城? 這些他不明白的事情通通有了答案。 “二少,您答應給我的那些我都不要,從前您給我的我也不要了,我只想換這個孩子一條命,我要他活著?!?/br> “二少,謝謝您這兩年的照顧,我知道您要結婚了,所以您不用擔心。這個孩子一生下來,我就帶他離開!坤州,絕對不會讓他打擾您和楊小姐?!?/br> 他的手不自覺地握緊,太過用力,以至于崩開了手臂上才愈合的傷口,很快有血透過紗布洇了出來??墒敲蠚J和并沒有察覺。 相比無解的心痛,皮rou傷又算什么呢? 歷歷在目,他哪里還有臉面去見她和糯糯?又怎么去奢求她的原諒? 過年的時候,他父親的幾個姨太太許是擔心戰場兇險,又明里暗里地勸他娶妻。 他置若罔聞,也不回嘴,站起身給他默而不語的父親添了菜。 在孟欽和結婚這件事上,孟光廷一直不滿,不過見他難得這樣示好,便也沒有給他臉色看了。 倒是家宴結束后,孟欽和去了他的書房與他談事,起先是些布防的公事。 孟廣廷用狼毫蘸了朱砂,正簽著字,只聽一直沉默的孟欽和道:“父親,我從前一直不理解您為何會那樣思念您的發妻,我現在明白了,因為我也變得和您一樣了?!?/br> 孟廣廷一向忌諱旁人談起他的發妻,每次必發作??陕牭矫蠚J和格外誠懇的語氣,怒氣還是消散了。 畢竟他這個兒子以前從不和他提公事以外的事情。 孟廣廷愣了一下,抬頭看了孟欽和一眼,意味深長道了聲,“知道了?!闭f著,孟廣廷站起來,將簽好的文書遞還給孟欽和,吩咐道:“今年辛苦你了。但是我一年年老了,新的一年還得靠你,不能松懈?!?/br> 他立定敬了一個軍禮,“是?!?/br> 孟廣廷拍了拍他的肩膀,看著他道:“記住,關起門來只有父子,三姨太請了戲班子來家里唱堂會,陪我去看看吧?!?/br> 孟欽和應了聲好,跟在他父親身后慢慢走著。外頭在放煙花,紅的黃的在天上綻放,映的地上的雪也成了煙花的顏色。 想起來,雖然這輩子莫名和他父親沒有上輩子那樣僵持,但是也從來沒有和他父親這樣親近過。 也不莫名,和上輩子比,他這幾年其實!變了不少,待人要平易近人許多。 只是,那個潛移默化改變他的人現在還好嗎?三藩市的新年是否也和此刻金城一樣熱鬧?此刻在她身邊的人除了糯糯還有誰? 他不敢再細想下去。 過了初一,孟欽和便又去了前線,他比從前更要珍惜時間,幾乎將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帶兵上。 兩年的時間并不長,無非就是大雁南飛兩次,冰雪消融兩回。 可時間越臨近,他越是有些忐忑,也許這個期限并不是兩年,她并沒有答應他兩年之后一定原諒他。 他這兩年每天不是扎在軍營里,便是在同政府的人開會,他主張興建學校、給窮困的學生減免學費以及額外建設女子學校。教育廳的人不理解他,連同不愿意給錢的財政廳,一起背地里說他不懂教育??梢粋€個又迫于他的權勢,只能按照他的做。 他時刻記掛著承諾,可她還會記得這件事嗎? 孟欽和不得而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會坤州的時候,去坤州女子銀行對面的茶樓坐一坐。 臨窗的座位透過樹影,可以看到她從前的辦公室。有那么幾瞬,總覺得她還在。 他經常一坐就是一個鐘頭,茶樓的老板對他已經很熟了。 只是有一回,他前腳剛踏進包間,小廝過來有人找。 他回過頭去,只見小廝領了個妙齡的姑娘進來。那姑娘穿了身不大合身旗袍,更加襯得她身子瘦弱,讓他不禁想起從前的徐婉來。 孟欽和摩挲著手中的茶杯望過去,只見她低著頭看上去有些羞澀,“二少,我是來還您東西的?!?/br> 他實在想不起他在哪里見過她,直到她遞過他一塊手帕。 “二少,我叫陳嬈,當初多謝二少在舞廳搭救,才免了被人羞辱,一直想跟您當面歸還道謝,只是沒尋著機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