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格馬利翁
“你在哪?”電話接通,她開口就問。 “在酒店,”他那邊背景嘈雜,他的聲音有些冷漠,“怎么了?” 她說:“我有事找你?!?/br> 他頓了頓,跟那邊說了什么,接著問道:“現在嗎?” “就現在?!彼恼Z氣冷硬。 他以為她又鬧了什么脾氣,語氣緩和了一點:“我現在忙,過會再說好嗎?” 要是在平時,她必定會不在意地說“是嗎?那等會吧”,但是如今她等不了半點。 “不行,”她幾乎抑制不住沖動,“我現在就要說?!?/br> 他在那邊深吸一口氣,說:“好吧。你現在來?!?/br> 她到了酒店頂層他的房間,一開門就撞見他的其中一個下屬,急匆匆地抱著文件往外走。 “Z小姐?抱歉,我沒注意看路?!?/br> “沒事?!彼牟辉谘傻卣f,接著往里走。 房間里有很多人,神色匆匆,辦公桌旁站著幾個人,有認識她的,也有不認識的,見到她都愣了一下。桌子后的椅子坐著Y,他側著臉對其中一個人說著什么。察覺到這些人都看向別處,他停下,也望過來。 她站在房間中間看他。他對周圍的人說了幾句話,點了點頭,站起身朝她走過來。 他還穿著襯衫,神色冷淡,身上有股煙味。他湊過來習慣性地吻她,她偏頭避開。他定在原地,神情莫測,瞥了她一眼,看到她掃了一眼室內。 “不好意思?”他輕笑著問,但語氣中帶著一絲煩躁。 她沒有正面回答,而是低聲說:“……我不是有事要跟你說嗎?” 他直起身,看了身后的人一眼,淡淡地說道:“走吧,這里有點亂。 找個沒人的地方說?!?/br> 她背過身跟著他走的時候,聽到那些人在竊竊私語,聲音傳進她的耳朵。有人問她是誰,認識她的人回答道,這是Y先生的未婚妻。 ……未婚妻怎么找到這來了?……不知道,但這位不好惹,聽說經常上門捉jian,這次恐怕又…… 他帶她上了二樓,來到一個像是帶著花園的天臺。上面空無一人,庭院燈照著大理石臺階和鵝卵石。他選了一張沙發坐下,讓她坐在他對面。 “說吧,什么事?”他問。 他點了一根煙,漫不經心地抬眼看她。頹靡而風流的姿態,裝在精心捏造的rou體里。她恨自己還沉淪于這樣的皮囊,但她又如何能否認,這種游戲人間,同時參透人心的氣質,正是吸引她的。她承認,她就是喜歡這種危險。 她打開手機,舉到他面前:“這是怎么回事?Y先生夜會女明星?” 他看了一眼,了然:“原來是因為這個?!?/br> 他反而笑了,看起來不當一回事。 “我已經通知人,把這些帖子刪掉了?!彼f,“非要我解釋的話,不過就是贊助商晚宴上聊了幾句,她有心思想搭上我,在門口故意貼著我說話,借位拍成這些照片罷了。連這也要吃醋啊,寶貝?” 他低笑著反問她,像是她無理取鬧。 她嗤笑:“但你也沒拒絕?!?/br> “我拒絕了啊,”他聳了聳肩,“要是我不拒絕的話,你看到的就不止是借位照了?!?/br> 她面無表情地垂下眼,按滅了手機。他看著她的神情,知道她此時在強撐,到底是他說重話了。 他嘆了口氣,放緩了語氣說:“我沒這心思,我也沒跟她發生關系。放心好嗎,寶貝?帖子會刪干凈的,這事有人會處理,就像沒發生一樣?!?/br> “沒發生?”她冷笑,“你們當它沒發生,這件事就真的沒發生嗎?你能保證以后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她追問了一句:“你能保證嗎?” 她這句話像質問,又像想要得到一個回答。她的眼睛鋒利而明亮,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有種偏執感。 他莫名開始心中煩躁,回答道:“我不能?!?/br> “我不能向你保證,”他說,“這是無法避免的事,生意往來,總有人想要用情色來獲取捷徑,也總有人把情色當茶余飯后的娛樂。雖然我拒絕,但中間還是有曖昧的灰色地帶。有這次,還會有第二第三次。你還不了解嗎?” 涼風習習,她低聲說:“我當然了解。但是,我想問的是你。要是我這么要求你,你能做到嗎?” 他向來不喜歡這種被逼迫和約束的感覺,冷冷地說:“不能?!?/br> 她自嘲一笑,點了點頭,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心里還在思考正在處理的事情,沒有發覺她的異常。他覺得解釋得也差不多了,如果她還鬧脾氣,大不了等他忙完再抽空哄她。他按滅了煙,站起身,低頭親了親她的頭發。 “除了這件事,其他的我都可以答應你,”他輕聲說,“等我忙完后,帶你出去玩。你的生日已經過過了,不過距離圣誕節還有一個月,想要什么?想好了跟我說。好嗎,寶貝?” 他用商量的語氣對她說話時,總是有種她難以抗拒的溫柔,她向來吃軟不吃硬,聽到這差點想落淚。但是冷風卻吹醒了她,雖然南方在此時并不冷,在冷空氣侵襲數次后,依然保持著不溫不火的涼意。 她站起來,裹緊了大衣。他為她合起衣領,低下頭親了親她的臉,這次她沒有拒絕。豎起的衣領擋著她白皙的臉,黑色的長發和眼睛,掩蓋沉默。 他心生憐愛,握著她的手感覺到冰涼。 他打電話讓人送到樓下,低頭看著她。她忽然踮起腳,在他唇邊留下一個吻。 “再見?!彼p聲說。 他看著她離開,她的衣擺擦過他,羊毛質料碰撞出一種輕柔繾綣的錯覺,像展翅飛翔的鳥,亦或被風震顫的紙鳶。他仿佛感覺到他手里握著的風箏線在拉長,另一端連著她。不知道離得多遠的時候,這根線才會斷去。 “我勸你還是放過自己吧,他不值得?!盋小姐說。 “我是要跟他了斷的呀?!盳小姐心不在焉地說。 她正受好友邀請,參觀一個合作展覽的開幕式。人群中對這些作品紛紛議論,她端著酒杯,像是與這些聲音隔絕。 C小姐看不下去:“雖然你是下定決心要退婚了,但是我一眼就看出,你的心里明明就沒有放下他?!?/br> C小姐還是那么了解她,Z想道。 “我也想放下,”她說,“但是我做不到。我知道他緋聞多,沾花惹草。但是我想到他,第一時間想到的還是我喜歡他的那些時刻。你知道嗎?我甚至還計劃過,退婚后還跟他悄悄來往,如果他愿意的話?!?/br> C小姐拍了拍她的背:“雖然我現在對你有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情,但是……哎,這也不是你的錯,誰叫他這么會勾你。不過畢竟退婚也是必然的事情,在利益上你還算不吃虧?!?/br> 她點了點頭,換了個輕松的話題。她們站在這些作品前交頭接耳,一個個點評,不是說創作抽象,就是吐槽策展贊助人真有閑錢,買那么多破爛。要是被這些人聽到,恐怕要吐血。 她注意到有個角落圍著一圈人,懷著湊熱鬧的心態,拉著C小姐走了過去。 原來是一副雕塑作品,像是一個人的身體,簡單的曲線型描繪出輪廓,頭部沒有臉,只有漂浮在空中的面紗。 讓人關注的不止是雕塑本身。雕塑面前站著一個人,他揭開雕塑的面紗,作出托舉雕塑的臉的動作。 她忽然看出來,他是在親吻這個人,或者說,他在親吻這具雕塑。 C小姐在她身邊解釋道,這個人就是雕塑的作者。這是一種表現方式,暫且稱作行為藝術。她還說,這個作品的靈感取自皮格馬利翁的故事,沒錯,就是那個皮格馬利翁。 她知道這個故事。古希臘神話里,塞浦路斯國王皮格馬利翁按照他心中的完美女性,創造了一個美麗的少女雕像。他愛上了自己的雕像,向神祈求讓她成為他的妻子。愛神被他的請求感動,讓雕象復活。 現在大多把這個故事引為心理學意義上的含義,例如“自我實現的預言”。但是她聽到C小姐的解釋時,卻想起了另一件事。 她前段時間去過Y家老宅,看望他的母親。她偶然在屋子里看到一張照片,是小時候的Y和一只狗的合照,跟Y家里的一模一樣。 她問:“這是他的狗嗎?” 他的母親回答:“是的。他小時候養的,他可喜歡了。不過很久以前就死了?!?/br> 她點了點頭,問:“他應該很傷心吧?它死的時候?!?/br> 他的母親說:“他傷心了很久,不愿接受這個事實。不過他最后還是接受了。他親手埋了他的狗?!?/br> 她說,他當時的表情格外平靜。她很欣慰,因為他從那時起真正理解了死亡。 她只能附和,但心中感到一股寒意。而現在,她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到這件事,直覺讓她覺得不對勁,雖然什么也沒說,但直到活動結束也沒忘掉。 她回到家,直奔他的書房。書柜上擺放著那張照片,她拿起相框,仔細看了看,拆開背后的擋板,拿出了這張照片。 是一模一樣的照片,男孩笑容燦爛,抱著一只大狗。她將照片翻過來,看到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字。 看上去像是拉丁文。她拍了照翻譯,當翻譯的文字出現在屏幕上時,她睜大了眼睛。 翻譯寫道:“我原諒她。我憐憫她。我愿救她于水火,并懲罰我所愛的。因為在此之后,我即造物主?!?/br> 她感到身體冰冷。 一切都有了解釋。他對她的痛苦的溫柔,他時而迷戀的眼神。他對折磨和寬慰的不同尋常的癡迷。他憐愛地撫摸她,并判決她:“你沒有錯”。原來她就是那個雕像。 落款是十年前,他十五歲時。 ---------- 怪物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