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神
再遇到他是在一個拍賣會上。她遠遠地見到他,他的視線掃過來,在她這里停頓?,F場將要開始拍賣,人群涌動,所有交談聲揉雜在一起,燈光將面孔照得一片模糊。 他們在這人群中對視,片刻后,她看見他移開視線,轉頭與旁邊的人說話。 “這不是Y先生嗎?”C小姐在她耳邊說。 “嗯?!彼喍痰鼗卮?,低下頭去看拍賣手冊。 C小姐觀察出她表情的異常,發覺他們之間不太對勁,但是拍賣已經開始,她就沒有再問。 拍賣結束后,她在會后交流場合中正好經由人介紹,見到了拍賣師。 拍賣師是一個年輕女孩,身材高挑,長相明艷,與她握手時還能感受到在拍賣時掌控全場的氣質。不過她在私下場合透露出來的性格卻十分有趣,健談活潑,站在那里就足以吸引很多人,Z還眼睜睜看到她翻了個白眼,嚇退一個想要前來要微信的男人。 但當她知道她的身份時,表情忽然微妙起來。 “你就是Z小姐?”她挑了挑眉,“久仰大名?!?/br> 她的眼神沒有惡意,但暗含打量。Z感覺到了她這般態度變化,瞇起眼睛,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Y是我的前男友?!惫?,接著她聽到這句話。 她說的是“Y是我的前男友”,而不是“我是Y的前女友”,看出一種并未強調自己身份的不在乎,就好像Y只是她過去經歷的一部分??雌饋硐袷轻尫派埔庑盘?,實則咬字卻耐人尋味。 “是嗎?真巧啊,幸會?!盳面色不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Y也在場,你們見過了嗎?” 她看著她:“沒有,我在名單上看到過他的名字。我們已經有幾年沒見面了?!?/br> 兩個女人對視著,沉默片刻。 拍賣師嘆了口氣,開口道:“好吧,聽我說,別這樣看我。我能猜到你在想什么,幾年不見的前女友幽靈歸來,想要與未婚夫舊情復燃?開玩笑,他已經是我快要遺忘的過去了。而且,我不屑于當這種小人?!?/br> “我相信你,”Z說道,意外于她的直接,“但是,你不在乎他,為什么還這么激動呢?” Z的眼神溫和,但是像能看透人心。她雖然說著撇清關系的話,Z相信他們實際上也沒有來往,但是某些暗藏的東西,例如話語中帶著的恨意,還是暴露出無法忘卻的聯系。Z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出的,仿佛不言而喻,從她的眼中體會到身為女人敏銳神經的共感。 她沉默,好像默認Z說的是對的。 “你很聰明,”她說,“我聽說過關于你的其他事情……我欣賞你。你說對了,難道不是嗎,他就是有那種讓人恨得無法忘記的能力。但是,你要明白,這已經過去了。他就算善于讓女人記恨,天下男人不止有他一個,我不會對他有什么想法?!?/br> 她的姿態高傲,語氣卻很輕,雖然愛恨分明,但仿佛記憶就隨著時光散去。她猜測他們一定有很親密的過去,不屬于那些好聚好散的分手,在他眾多任女友中算得上深刻,或許,至少對于她來說。 她心中莫名復雜,說不上是什么感情。一邊是同情,另一邊是若有若無的酸澀。 “我明白?!彼f。 “不過,你算是特別的一個?!迸馁u師忽然說道。 她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對方看著她,說道:“你跟他以往的女朋友都不是同一個類型,包括我。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們并沒有可比性,”Z笑了笑說,“我只是他的未婚妻而已,他喜歡什么類型,與我無關。你明白嗎?” 拍賣師觀察著她。Z小姐的確不是Y喜歡的類型,不能否認她長得很漂亮,但無論從長相還是氣質來說,都偏冷,五官清冷而精致,端莊中帶著英氣,但其實溫和下隱藏著疲倦的瘋狂。 這讓她想到了Y。 她聳了聳肩,說道:“好吧,就當我沒說過這話。我要去跟他打招呼了,你允許嗎?” Z小姐看起來好像很不在乎的樣子,回答道:“要我允許做什么?隨便你?!?/br> Y在與朋友同拍賣界人士聊天,忽然聽見一個女聲插進來說: “Sammy,好久不見?!?/br> 他轉過頭,看見一個年輕女人向他走來,上前輕輕擁抱他。他笑了笑,手扶著她的背: “Mandy。好久不見?!?/br> “Mandy,沒想到你負責這場拍賣!我們在拍賣時就認出你了?!迸笥颜f道。 Mandy聽到這話,掃了Y一眼。男人沒什么反應,視線卻往一旁偏,好像在看什么。她順著他看的方向望去,發現不遠處,他的未婚妻,也就是方才她見過的Z小姐,正背對著他們離開。 “這不是Z小姐么?剛才在拍賣前居然沒有遇到。Sammy,快叫住她啊?!迸笥颜f道。 Y卻冷淡地說道:“不用理她?!?/br> 朋友愣住了,Mandy皺了皺眉。 “你還是這樣,輕易就能變得無情,一點都沒變?!彼f。輕易就能吸引女人,給她們浪漫的幻想,讓她們患得患失。但是一度的喜愛冷卻后,說無情就無情,或者說他本來就是這么一個人。大概只有同樣無情的人才能給他相同的痛苦,Mandy帶著幸災樂禍地心情想道。 她頓時覺得無趣,沒說幾句話,就先行離開了。 她走后,Y皺眉:“她是什么意思?” 朋友嘆了嘆氣:“你和Z小姐怎么了?” 是啊,他們為什么會突然冷戰?Y其實也說不清是為什么,想起來吵架的源頭也無處可尋,像是在快要離開的熱帶午后,頭腦發熱、心情煩躁時挑起的矛盾。關于她是怎么看待這幾天的,是當作任務還是真的在享受。他又想起她把這些用交易來指代時的語氣,冷漠且不在乎,像是討論一件商品,以及剛才無視他直接離開的背影。 說不清,想到這些,他的心里一陣不悅。 他們在樓上的房間里,拍賣場地是使館區一幢曾經是銀行的樓,愛德華時期的風格,用的是大型窗戶。Y在房間里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撐著下巴,不怎么加入談話。 時間流逝,參加拍賣會的人漸漸走了,樓下行車來往,探照燈掠過窗戶。Y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們的聊天,站起身走到窗邊。 樓下還停著一些車,衣衫華貴的人影陸陸續續走出門口,車一輛輛開走,駛向遠處被燈光染成紫色的夜空。街道變得冷清。 他望向路的對面,視線停頓。 在街道對面另一棟有年代的大樓下,一個身影靠著墻,在路燈暗淡的光下點起一根煙,看不清表情。她穿著一件綠色的一字領裙,出現在拍賣時,顯出一種內斂文藝的氣質。但現在在夜晚的街道上,只是一道伶仃的剪影。只有她一個人,像是在等司機來接。 他看了一會,她的車一直沒來。 “Sammy?你怎么了?”朋友問道。 他像是才回過神,沉默了片刻。 “我出去一趟?!彼闷鹜馓?。 他出了門,遠遠地望見她。她低頭看著路面,抱著手臂,好像覺得冷,吐出的煙升騰在燈光中。他穿過街道,腳步慢下來,走到她面前。 “不喜歡煙味,怎么還硬要抽煙?”他說。 他站在她身前,她低著頭也不看他,悶聲說:“要你管?!?/br> 她的聲音沙啞,帶著鼻音。他聽出不對,皺起眉,伸手碰她的下巴,被她側臉躲過。 “不給我看?”他笑了,捏著她的下巴逼迫她的臉面對著他。 她的臉暴露在燈光和他的視線中,他才看到,她的臉上滿是淚痕,不知道哭了多久。 他松開手,她立刻退后,頭偏到一邊,說道:“看到我這樣,你滿意了吧?” 既然被他看到,她的哭腔也遮掩不住了。 他上前一步,將她擋在他的陰影下。她被他困著,只能側頭躲著他碰她臉的手,眼淚卻止不住,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從睫毛處一顆顆落下。 “從拍賣會到現在一直躲著我,就是想在這偷偷哭?”他低頭看著她,手掌貼著她的臉,淚水打濕了他的手,濕漉漉的一片,分不清彼此。 “就這點出息啊,Z小姐?” 她掉著眼淚不說話。他發現她哭的時候是這樣的,咬著牙死都不出聲,眼淚一滴滴往下流,仿佛想要把眼淚憋回去。 “你現在又來做什么?看我的笑話?”她抬起頭看著他,眼里蓄著淚水,淚水的反光似乎能刺傷他。 他一瞬間垂下眼,復又回來,盯著她:“我不是來看你的笑話。還在氣我?別生氣了,我說錯了話,向你道歉?!?/br> 她不回答, 只是搖頭,皺著眉。他看著她的神情,她的臉上含著悲傷,他嘆了口氣,握著她的肩膀,將她拉入懷中。 不料她推開他。 “你不明白,”她壓抑著哭腔,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一點都不明白?!?/br> 她聽到了,聽到了他在擁抱他的前女友后說的“不用理她”。拍賣所的樓上燈火輝煌,C小姐正在談合作,她沒有通知她,一個人站在樓下,生出彷徨之感。 他握著她的手腕,不讓她走。 “對,我是不明白,”他說,“你有什么不滿,說出來讓我聽?!?/br> “為什么你總是以那種像是審視的眼光看我,好像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出于精打細算,”她提高了聲音,像是崩潰般一股腦地說出來,“難道這些交易不是你提的嗎?為什么卑劣的反而是我?就是因為我有目的,我需要不擇手段,我要往上爬,我就是用心險惡?你為什么總是這樣看我?” “況且,有野心就有錯嗎?我沒有傷害任何人,為什么要這樣說我?” 她的詰責像探照燈一樣照著他的內心,他壓抑住心情,看著她的淚眼,放緩了聲音說;“我從來沒有這樣想你?!?/br> 她哭了出來:“那你為什么莫名其妙地對我生氣?我不喜歡這樣,我不喜歡……” 他握著她的手臂,她使勁掙脫,他始終不放手,拉著她抱緊懷里,禁錮之下她推著他的胸膛,淚水打濕了他的衣服。 “對不起,是我的錯,別哭……”他摸著她的頭發,低頭親她沾滿淚水的臉。唇舌苦澀,他的心中被一種不知名的東西塞滿,他沒有細究到底是什么。 他能說什么?能說其實卑劣的是他嗎?她會覺得他變態吧,他撫摸著她的頭發,心里想道。 她哭了那么久,沒了力氣,懶得掙扎。他抱了滿懷,將她手里拿的煙小心翼翼地抽出來,扔進一旁的吸煙筒。 他繼續說道,是他的錯,他心情不好,沒有控制住情緒……因為他以為她并不喜歡海島。 她動了動,他察覺出她在聽。接著他聽到她說,她并不是不喜歡海島,只是快要走了,下意識壓抑自己的情緒。 他嘆了口氣,平復自己的呼吸,親了親她的臉頰,又問,還有什么想說的。 于是她在他懷里說,不喜歡冷戰,因為她對不說話總是產生壓力,難受且焦慮,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他向她保證,以后再也不這樣。 她還說,她以為他討厭她,想著干脆她也討厭回來算了。 他站在寂靜的街道上,握著她的肩膀,她的皮膚微涼。 他抱緊了點,女孩柔軟的身體靠在他的懷中,生怕像一縷煙,就這么升空而去。他對她說的話皺了皺眉,醞釀許久,仿佛要說什么難以出口的話。 半晌,他才低聲說:“我沒有討厭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