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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不省。 后來的昏沉里,她感覺到了接連不斷的顛簸,像是在一輛疾馳的馬車上。應該算是平穩的馬車帶來的顛簸并不重,卻依舊使她頭疼欲裂,眼皮沉的根本無法撐開,喉嚨里像燃了把火,灼的她極其難受不安。 “渴……”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可唇齒間的確迎來了清涼。她貪戀地攫取那并不豐盛的水源,如沙漠里走迷失的人垂死掙扎到了綠洲…… 當水源消失時,輕微的顛簸也突地停止。她隱約聽得有人說話,畢恭畢敬的喊:“王爺?!?/br> 然后是一個她很耳熟的嗓音在問:“他醒了么?” “回王爺,還沒有,但徐太醫說快了?!?/br> “嗯?!?/br> 身子一輕,像是被人一下抱起,然后就聽到最初說話那人道:“奴才幫王爺……”卻又忽地噤聲。 “去準備沐浴及醒酒藥?!?/br> “是,王爺?!?/br> 腳步聲遠去后,便再無異響與晃動。她莫名的覺得舒適,循著熟悉的氣息,往更安穩的地方又靠近了些。意識朦朧中,她并不想去探個究竟,只知自己無比眷戀。 這眷戀包括她能感覺到的一道一直凝在自己身上的視線,美好得像場許久不敢做的夢。 但安穩的美夢并沒做多久,失重的感覺就乍然襲來。 隨著后背重重拍上水面,水花四濺聲中,翟羽清醒意識到自己被丟進了水里。 13及笄 她迅速撲騰著睜開眼醒來。水其實不深,站起來剛剛埋在胸口,可她卻依舊嗆了不少水。 無法暫歇的咳嗽聲中,翟羽憤憤瞪向站在寬闊浴池前冷冷注視著自己的男人,忍著喉頭的刺癢,壓著聲音恨恨地問:“你這是在做什么?” “給你醒酒?!钡澡∶鏌o表情地淡淡道。 翟羽捏著拳,沖他怒喊:“我是問你為什么要突然跑來東宮?為什么要把我打暈了帶到這里來?” 他卻對她的憤怒視而不見,對她的質問一并置若罔聞,閑適自如地背轉身去,云淡風輕說了句:“醒酒藥和換的衣服放在一起,出來前吃了?!?/br> 翟羽“哧”了聲,別開臉,往溫度正好的水里沉了稍許。 他也沒轉過來看她,就似是已經明白了她的想法,帶著輕嘲的笑意說,“別給我機會將你從池子里拖出來,再親手替你換衣服?!闭f完便推門出去了。 翟羽為他那句話呆住,在他身影消失門后才回過神來,氣得呼哧呼哧的,一巴掌拍向水里,又軟軟的靠在了池壁,面色潮紅地瞪向門口,咬著下唇喘氣。 原本是一個醉后酣然美夢,醒來后卻發現依舊是殘忍現實。 翟羽自嘲的笑了兩聲,打心眼里想不顧他丟下的威脅,一直泡在這溫度宜人的水里不出去,可是…… 他將自己帶來這里究竟是為什么呢? 翟羽沉入水中,坐在池中的白玉石階上,將沉鈍的頭后仰倒在池壁,盯著屋頂精工細琢的梁木發怔,無意識的想此處該是什么地方?琛王府么?他府里會有這樣富麗堂皇的一口澡池?只知道他一向愛潔講究,卻莫非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他也喜歡享受? 在溫柔的水里泡著,翟羽的神思漸漸發散,可一想到翟琛或許也曾以相同的姿勢這樣泡于這池水中,原本水溫恰好的池水竟驟然變得燙人起來。 如有螞蟻在身上爬,翟羽渾身不自在到了極點,腦海里竟然又出現了大半年前馬車里的那一段近乎逼瘋人的折磨…… 手腳并用地拖著浸濕的沉重衣衫從池子里爬出來,翟羽癱倒池邊。死命搖了搖痛到她眉頭緊蹙的腦袋,像是要把那些記憶通通甩出去,更是缺氧般大口大口地吸著氣,眼睛卻空洞無力的不時看向依舊寂靜無聲的門外。 此時再想到翟琛方才的威脅,她只覺加倍恐懼,忙不迭換好衣服出門,也念著順手將醒酒藥攥在手里??衫_門,冷風毫不憐惜地呼嘯著往她卷來,在她不自覺瑟縮的同時,也看清了,門外哪里還有那清逸身影? 他算準了自己會怕了他的要挾么? 自己還真是傻,居然真以為堂堂琛王會在寒風里等自己沐浴更衣,就又一次乖乖上了他的當……而可笑的是,自己竟然會為此失落?是不是這老毛病只要遇上他就好不全了?不管他理應對自己多么漠然,自己也會毫無道理的自作多情? 有模樣乖巧的婢女向她迎來,規規矩矩地給她行禮,起來后怯怯張著圓而清澈的眼睛,比劃著手勢示意翟羽隨著她走。原來是個小啞巴。 翟羽唇角彎起,拿起手里的瓷瓶,拔開瓶塞,倒出一丸解酒藥放入口中。濃重的苦澀在舌尖蔓延開來,她想,自己是該從酒醉里清醒,去看看他究竟在玩什么把戲。 啞巴婢女步速很快,帶著她繞過曲曲折折的回廊,走入一個幽靜的小花園。翟羽一路上已基本判定這里不會是琛王府,而是一個她從未到過的地方。但眼前這個花園倒有點像翟琛在琛王府的園子,遍植綠樹,只是并非“習翠”里的修竹罷了。 綠樹是四季常青的,此時依舊郁郁蔥蔥。房間里透出來的燈光朦朦朧朧鋪在葉端,葉影在北風下東搖西晃碎了一地,婢女見她腳步緩下來,便面露急切,連忙揮手示意她趕快進房間去。 翟羽還沒完全走近,就聽見了門里有很輕的交談聲傳來,卻聽不真切說些什么。她看著門里那個挺直站在床側的背影,身上所穿的衣服與剛剛在浴室里所見應該不是同一件了。他這是嫌棄曾經抱過酒醉的自己? 她為自己的揣測不屑地撇了撇唇角,然后就聽見他清晰明了的說了三個字:“她來了?!?/br> 翟羽這才意識到,既然有交談,房里就必然還有另一個人。 剛好順著翟琛側身讓出的位子,她看到了床頭倚著一個面色如金紙的中年男子。 他年輕時應該是極為清俊瀟灑的,即使現在因為過度的消瘦而變了形,臉色也憔悴至極,還依舊能辨得出多少年前的風流。 翟羽一見此人容貌便瞬時如被雷劈,呆立原處,愣愣張開嘴,半晌不知該說什么或者該做什么,只是渾身都開始不受控制的戰栗…… 她不知道至親的血緣是不是真的能帶來如此奇妙的感應,與足矣撼動心肺的震撼 hā iТá ń gSHuWU.,てοM 。只知道她從面前這完全陌生的面容中,猜出了他的身份。她愣怔怔的將他上下打量,從臉看到他蓋在錦被下的腳,再回到他那雙溫柔包容卻又藏著無數言語的眼睛…… 心跳越來越快,一聲響過一聲,然后她近乎是惶恐無助地看向默然站立一邊的翟琛,半是急切半是緊張地艱難咽下口口水,終是清楚看到他略微點了下下巴。 果然是……齊丹青? 那位丟下了母妃和自己,去世已久的生父? “為什么……”她視線在齊丹青和翟琛間快速來回橫移,喃喃問出口來。 “徐太醫說他或許難以撐過這兩日?!钡澡⌒煨炀従彽某雎暯忉?。 翟羽身體晃了晃,慌忙扶住門框。一面重重喘氣,一面憤然怒視翟琛,咬著下唇,一字一句問:“那為何現在才將我帶來看他?我一直認為他……”說到這里,喉頭竟然不自覺一個哽咽,再說不下去。 翟琛靜靜與這雙原本黑白分明現在卻滿布細小血絲的眼睛對視,并沒有回答。 “孩子,你過來?!钡故驱R丹青微笑著出聲,費力抬起手,招呼她過去。 翟羽一個箭步沖到床邊,雙手抓住他顫抖著的手,緩緩在床際坐下。她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的齊丹青,早忘了往日自己對他有的所謂“恨意”與“埋怨”。 齊丹青微微笑著與她解釋:“是我不讓琛王和小丹告訴你的,我不想讓你心里再添一個負擔?,F在要走了,剛好你十五歲了,我想看看你?!?nbsp;他認真而又慈愛的凝視著翟羽,道,“你長得很像小丹,真好?!?/br> 翟羽眼圈已經紅透,可她用力圓睜著眼,竟并無半滴眼淚滲出。 “我知道我欠你們許多,你定是曾怪過我,我也不敢在你面前自稱為父,可最后,我卻想厚顏無恥地拜托你一件事……”齊丹青語氣平靜而坦然,卻聽得出滿是嘆息,連他看著翟羽的目光里也滿溢著傷懷和歉疚。 “您說?!钡杂鸪隹诓虐l現自己聲音已然全啞。 “原本我想挨到有朝一日和你們團聚,現在竟是不爭氣地等不到了,你暫時別將我這么無能的丑事告訴你母妃,好么?今日琛王接你過來,她也只道是我想在你成年的時候看看你,日后她如果不慎知道了,就告訴她說,我在下面等著給她道歉……”齊丹青淡淡笑道。 翟羽怔怔地看著他,一時竟無法接受他將要離去的事實,對待死亡,他除了對自己與母妃的愧疚,根本毫無畏懼,居然還能輕松調侃。 “你為何不問我她過得好不好?四叔會經常告訴你她的近況么?”過了片刻,她低著頭囁嚅問道。 “琛王是會幫我們傳些話,可有些事,不用問就知道答案的?!睘樗膯栴},齊丹青臉上有了代表現實的痛苦黯然與代表回憶的幸福甜蜜交錯的表情。翟羽由此讀懂了他的答案——沒他在身邊,秦丹怎么可能過得好,就如母妃在皇宮中即使沒有太子折磨,即使不用為自己擔憂,也依舊會無端憔悴一樣。 “我不會告訴她?!钡杂鹨а来饝?,其實單憑她的自私心理,也不會說。她和齊丹青一樣明白,秦丹知道他去世的消息,怕是根本接受不了。 “好孩子,其實我倒是比較擔心你,”齊丹青緩慢的輕拍著她的手背,又望著她,試探地問,“我可以叫你羽兒么?” 翟羽抿唇點頭。 齊丹青眼中立馬有了喜悅的光芒,那光芒簡直晃痛了翟羽的眼,令她眼眶愈發的澀。她低頭,便見他從身上找出一只樣式古樸的墨玉蝶簪,簪身該是斷裂過,裂口用金箔重新仔細的鑲接,簪子應該是常被人帶在身邊擦撫,許多地方都已磨得極為光滑。 “羽兒今日十五,該行及笄禮,宣示成年,我替羽兒梳頭好么?”齊丹青眼神落在翟羽喉頭的假喉結上時目光一慟,卻假裝無事地挪開。只慈愛笑著招呼用力點頭以示愿意的翟羽再坐近點,自己又在她幫助下挪著早已毫無知覺的雙腿坐的更直了些。 翟羽背過身去后,他用手梳通翟羽的頭發,顫抖著為她挽了個稍顯松垮的發髻,將那只蝶簪插入固定,做完這些,他便累的倒回床頭,重重喘息,搖頭嘆道:“不如以前綰得好了……以前本來在你母妃的頭發上練出了一把好手藝?!?/br> “這簪子你好好保管,還是你母妃比你還年幼時我替她買的,想等她及笄時為她簪上,可惜沒有機會……后來我去京北行宮想偷偷看她一眼,卻見到她頭上簪著這簪子時,我便知道她心里還有我……可惜,后來我從化仙峰上墜下時也摔斷了它…… 別讓你母妃看到它,看到它在你身邊,她怕是什么都懂了?!?/br> 翟羽鼻尖一酸,差點哭泣出聲,“我去帶母妃來好么?讓她見見你好不好……” 自己再不要自私和理智,只要他們能相聚,片刻也是好的。 “羽兒,忘了你怎么答應我的么?別讓她看到我現在的樣子……”齊丹青拉住她手,微笑著搖了搖頭,“好好照顧她,如果她能快樂,我不介意在奈何橋邊多等她幾年……” 整整睡了三天才養起的一點精神終是被耗得一干二凈,眼皮也不受控制的越來越沉,齊丹青耳邊響起了孩童時那透著稚氣朗讀的童謠與慧老寺里最誠摯無悔的誓言—— “藤纏樹,連就連,你我結角定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輕而緩地再在唇間虔誠念誦了一遍,被癱瘓與病痛折磨了十多年的齊丹青,唇邊浸染著滿足而平靜的笑意,永遠闔上了眼。 翟羽呆呆將背抵在床柱,感覺著還擱在自己手背上溫暖又粗糙的手漸漸冷去。 雖然和齊丹青今日還是第一次見;雖然在她的潛意識里,生父應該是早就去世了的,她心口仍然像是突然被挖走了一大塊,空落落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催淚的酸澀悄然蔓延??伤贿^是靜靜起身,仔細扶著齊丹青躺平下來,再將他的手放回被里,就轉身,面容平靜地往房門外走去。 這一次,翟琛竟然是等在門外的。這讓視線里突然收入他身影的翟羽有些受寵若驚的詫異,但想著或許他也不是在等自己,情緒的起伏就又快速平息下來。 “我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