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暗流漸兇(四)
被同樣與武當道門,雷音寺禪宗并列鰲頭的太安岳麓書院,自開宗建院到了今兒,上過天下武評的也只有寥寥數人,然而天下文評榜上,即便不是書院的人,也會跟書院有些或近或遠的牽扯。 當朝首輔王明陽開寒門入仕先河,如今更是朝堂上下公認的啟元基石,乃是天下讀書人的榜樣。王首輔治政清廉公正,凡事以身作則,六部,大理寺,各州府衙無人不想攀附巴結,奈何首輔大人對人對事愣是滴水不漏,對自己的嚴苛程度更是幾近殘忍。 就算如此,在首輔大人這里依然也有個例外,這個例外便是書院了。 王首輔也從未避諱過,幾十年前中了舉人的王明陽,借盡了同鄉鄰里才湊夠了路費盤纏,一路省吃儉用還是沒能堅持到太安城。眼看科舉日期將近,王明陽心嘆自己命途多舛無法參加舉試一展抱負,正失落無比之際遇上了在外出游歸來的夫子,夫子觀人之能當世無有出其左右,見王陽明是為可塑之才,便力邀同行。 王陽明隨夫子回院,這一待就是十年,十年間幾乎從未踏出書院半步,更沒有再去要應舉入仕。直到舊唐覆滅啟元新朝重開科舉,王陽明一朝入仕便成了魚過龍門,穩坐首輔數十年,啟元朝堂六部民生經略更是在他的治下蒸蒸日上。 而這一切,都跟當年與夫子的偶遇,以及后來的書院修習有著莫大的關系。 天下十人,農夫占六,武夫占一,讀書人則占掉了其余三成,口水便能淹死人,在這里還真不是一句玩笑。 夫子執掌書院歷經舊唐亂世,再到啟元,王朝更迭卻依舊為天下讀書人奉為圣賢。有此名望試問這人間還有誰敢不給夫子幾分薄面? 如此不識抬舉的“蠢事”安渡山便做了一回,更從此幾乎成了所有讀書人公開討伐的對象,一時間,罵安渡山為莽夫兵痞,惡鬼修羅,鐵石心腸劊子手之言甚囂塵上。 安渡山一個遼東出身的泥腿子,斗大的的字不識一個。當初是為了生計才在鄉里拉起了一只百十人的隊伍投靠鄉軍。 因為敢打敢拼不惜命,沒多久便混上了個百長,也當的是出人頭地了。 昭宗景福初年,東海道,江南道,嶺南道等地時有黃巢余孽現身作亂,安渡山隨遼東軍輾轉各地剿滅殘寇,末時已經坐到了武騎尉,成了一眾遼東兄弟們最大的倚仗跟驕傲。 是役,安渡山為首的遼東幫編入湘軍剿滅匪患,共計千余人由驍騎尉張大勛統帥,殘匪流寇已經難成氣候,湘軍一路勢如破竹捷報頻傳,唯有一股悍匪占山,居險自重,湘軍久攻難下漸有損傷。 張大勛稍有算計便下令停攻,從外圍召回了安渡山。 “大哥,這草頭山險峻無比易守難攻,張胖子肯定是啃不下這塊硬骨頭,所以才叫咱們哥們來,張胖子心里倒還算拎得清,知道咱們哥幾個的本事!” 從在遼東便一直跟在安渡山身邊的同鄉兄弟魏猛,陪著安渡山一路快馬趕往張大勛營地,眼瞅著他們的安大哥再有立功則能官位晉升再向前一步,他們一眾兄弟心里也與有榮焉,不自覺間就抬高了語調,粗人根本就不會藏什么心思,心里的那點事兒全都寫在臉上。 草頭山如若是讓他們給攻下來,安渡山必然會再記一功,加官進爵也指日可待,但安渡山卻高興不起來,他甚至并不想去搶這份實打實的功勞。 “你小子也知道草頭山易守難攻,咱們兄弟百十人跟著我從遼東一路輾轉,傷的傷,死的死,我可是不想再看你們有損傷。榮華富貴賺得再多,也得有命花才好,我只希望能把你們再給安安生生的帶回去,衣錦還鄉?!?/br> “可是大哥打仗哪兒有不死人的,咱們兄弟可沒有孬種,跟著大哥打仗就算死了也值!” “滾他娘的一邊去!” 安渡山嫌這小子傻的可以,直接一馬鞭抽在魏猛的肩上。 “你他娘的要是死了,你家的婆娘跟孩子誰給你照看?她們娘倆的天還不得塌了!這張大勛明顯是要拿咱們兄弟當槍使,草頭山攻下來黃匪余孽繳清,功勞大頭都是咱們頂上的,咱也就跟著喝點清湯,這么明顯的賠本買賣,你小子這么心急干啥?” “喝點湯也比沒有好啊?!?/br> 魏猛還是一副燙不開的樣子。 “咱們可就盼著大哥你能坐上大官,帶著兄弟們一塊發達,走哪兒都能直著腰!” “等著吧!” 安渡山心里嘆了口氣,不知是該高興還是難過。 果如所料,張大勛一道令下便將攻打草頭山的任務交給了安渡山部。 出了營帳,當時還在張大勛手下出任參軍的蘭元亭攔住安渡山兩人,反復叮囑了兩遍攻山利害之后還拉著安渡山到一旁耳語一番才放人離開。 魏猛看著好奇,就在路上問這個白臉參軍跟安渡山都神神叨叨的說了些啥。 安渡山只說給出了些攻山寨的主意。 草頭山一役后來寫進了湘軍參案,安渡山所部以戰損超過六成的慘重代價全殲草頭山千余黃匪余孽。 攻破山寨后活捉殘匪二百余人。 遼東幫攻山戰中無一人后退,全都沖在最前,戰后遼東籍僅剩不到二十。 魏猛率先沖入山寨,身陷敵陣身中數十刀而亡。 戰后清點,蘭元亭先于張大勛上了山,張大勛坐馬上手里來回捻著戰報,盤算著自己要等多長時間。 草頭山之戰時,夫子恰在游歷歸途,戰后肅殺濃重怨氣沖天,夫子就多走了幾步想要到草頭山上看一看。 混戰是非地豈是常人能隨便來去的,張大勛不認夫子,便讓手下給攔住。 “你一老頭上山做什么?別怪我沒告訴你,山上可有個兇惡殺神,小心連你一塊給剁了!” “殺什么?大人何出此言???” 夫子想要問個究竟,草頭山上一片肅殺安靜的厲害,可不像是在打仗的樣子。 張大勛不耐煩,剛想讓人把這不開眼的老頭給趕走,這邊又有人來報。 “大人!那安渡山已經砍了快兩百個戰俘了!” “什么?這小子真是混賬,老子讓他攻山又不是讓他砍頭來了,還等個錘子,都給我上山!” 張大勛當下也顧不得夫子,一拍馬屁股就往山上跑。 殺俘? 夫子心里一沉。 草頭山寨里,安渡山又換了一把大刀,旁邊軍士個個都戰戰兢兢,跪成一排的戰俘更是嚇得魂飛魄散,這個人簡直就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修羅惡鬼! 安渡山魔怔了一般,頭盔早就不知道丟在了哪里,散亂的頭發上因為沾染了血而變得一綹一綹纏作一團,臉上更是血污模糊辨不清面目。 他的嘴里不停的念叨著什么,每停一次就要舉刀砍掉一個人頭。 蘭元亭找人要來了一份遼東籍軍士名冊,將所有戰死的遼東軍士都找齊尸首白布蓋好。 “魏猛?!?/br> 他站的稍近,將將聽清了安渡山嘴里含混不清的聲音。 名冊上魏猛二字,下面依舊是遼東籍。 “當哥的對你不住,你們都盼著能跟我一起榮華富貴,可我真希望咱們能從未參過軍,打過仗,就在家里安安生生的種田,過日子。兄弟啊——你放心,當哥的就算死,也要替兄弟們爭個名分,安頓好家里。魏猛兄弟——” 寒光凌冽,安渡山握著刀柄的雙手都已經有些僵直,一聲悶響,又是一顆圓滾滾的人頭。 “將軍住手!” 刀落之際夫子人形現身。 滿地血流成河,人頭成堆,一副人間煉獄饒是夫子都覺腹內有些翻江倒海。 “罪過?!?/br> 草頭山上再無黃匪,夫子卻忍不住嘆了一聲佛家言。 “將軍可知人命皆在教化,禮樂須有章程,將軍視人命如草芥,殺念太重豈是統帥所應有?” “將軍又可知,殺俘違紀,倫理綱常有序,令行禁止不可反,將軍如此怎能服眾?” “啰嗦,老子的兄弟戰死,老子就要他們給陪葬!” 安渡山雙眼猙獰,手中卷刃大刀直指夫子臉前。 當初夫子見安渡山殺俘二百,本欲勸誡,卻給安渡山一句話堵了回去。 夫子看安渡山不慣,安渡山更覺夫子滿口仁義道德假慈悲,后來即便兩人見面多次也都是不歡而散。 夫子在天下讀書人心里地位何其重要,不受夫子待見的安渡山也跟著受牽連,讀書寫字罵渡山,簡直都成了天下讀書人的標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