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十六年
十六年的光景并沒有讓襄陽城有太多的變化,漢水河還是那條漢水河,青石墻依舊佇立任憑風吹雨打。 可十六年間里,多少喪葬吊唁悲哭人老去,幾何新嬰墜地添丁不勝喜。 十六年前的蘇梅終是拗不過家族壓力,舍棄了青梅竹馬的棠家四老爺,跟指腹為婚的石家石難結為連理。 十六年前的棠慶年輕氣盛,一柄青鋼大鬧石家婚禮,攪得天翻地覆人仰馬翻,可最后得到的還是蘇梅的含淚決然。 我今日跟石家石難公子已經結為夫妻,自今日起自當盡妻子本分,棠先生還請自重! 蘇梅殷紅禮服加身,面如宣紙唇紅似血,每說出一個字便讓棠慶絕望一分。 石難自然是高興的,他從懵懂之時就喜歡著漂亮得體的蘇梅,但他知道蘇梅喜歡的卻是棠慶。 的確,一個是修行天才,一個是世族平庸子弟,跟棠慶無與倫比的天賦相比,他那世代鑄劍積累的家業也不過是好看的陪襯。 但蘇梅最后的選擇依然是指腹為婚的石難,這怎么能讓他不欣喜?即便石難明白自己難以得到蘇梅的心,可這,又怎么樣? 石家好歹襄陽大族,又怎么甘心讓一個還未成就修行境界的棠慶弄得灰頭土臉? 面對石家的雷霆怒火,是棠祿以族長身份跟石家賠禮道歉百般賠著不是,最后才在眾人的譏笑中帶走了已然失神的棠慶。 十六年間里棠祿漸漸不問世事終成大隱再無人念起。 十六年間里棠慶則步步向前,在修行一途上成就半步知命的宗師境界。 十六年的光景,足夠在弱小的人類,龐大的世間發生太多的事情。 棠慶愿意跟木三千講起那些過往,木三千從旁細聽,雖未親歷卻也覺的不勝唏噓。 然而韶光易逝,物在人非。 此刻的棠慶用一種平靜,甚至冷漠的語氣講起當年的那些,則更像是一個旁觀者,而不再是當年那個沖冠一怒為紅顏的癡情漢。 也只有從他眼底的一些隱隱流動,可以去猜測這個男人當年以及如今的心境。 “蘇梅嫁給石難的時候已經身孕在身,但除了她自己外沒人知道?!?/br> “等到顯出了有孕在身,石家人注意到了時間對不上,從那時起石家便冷落了蘇梅??墒y還是好的,他總是百般維護著已經成為了他妻子的蘇梅。那段時間蘇梅過的還好,直到后來石難因病去世,蘇梅跟石小梅的境遇便不怎么好,說是急轉直下也不為過。而我,卻一直混跡在外,對于她們,我虧欠了很多?!?/br> “石小梅是我的女兒,這事即便在石家也只有寥寥幾人知道。石家能一直忍著這口氣,我想原因以小木大人的聰明才智不難猜到?!?/br> “面子嘍,上了年紀的人尤其這樣。再有就是顧忌棠家,確切的說是顧忌你,一個修為連我都看不出來的高人,說什么都不是好惹的。再有,應該就是還有幾分用其來牽制你跟棠家的念想,如果石小梅真是先生的女兒?!?/br> “沒錯。棠家能在襄陽一天,石家就也會在襄陽一天?!?/br> 說到襄陽城內幾個家族的爭斗,棠慶明顯流露出了不愉快,但那不是因為石家的存在對棠家構成了威脅,而是從心底對勾心斗角的厭煩。 也是,半步知命的修為足以讓棠慶站在大多數人幾輩子都到達不了的高度,同樣的,當一個人站的越高,看到的東西也會越多,思考問題的角度便不會僅僅局限在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世族,甚至是一座城池,一個國家。 “于我是并不在乎石家有何種打算,莫說是石家,其實整個襄陽城內,也沒有幾個人能讓我覺得在意,他們——都給困在了這座城池里??晌耶吘故翘募胰?,我就算不去幫三位哥哥使棠家更進一步,也不愿棠家給什么人算計?!?/br> “所以這么多年來,棠家,石家,都默契的不去提起這件事。我也知道,我跟石小梅的關系,還沒有等到值得挑明的時候?!?/br> 棠慶一路講來輕聲細語依舊沒什么情感起伏。 “仔細想想,這也不算什么大事吧,石難那個接鍋的都沒什么怨言?!?/br> “嗯?” 木三千其實是覺得石家跟棠家都有些小題大做,當事人都沒覺得不妥,別人跟著瞎cao什么心。況且橫豎看都是石家丟人,一直捂著反而能保存了石家的顏面,棠家可真沒什么損失。于是便不自覺的嘀咕了一句,棠慶沒聽清楚,木三千呵呵擺手示意沒什么。 “石小梅是我棠慶的女兒,我身為一個父親,沒有看護著她長大成人已經是我的失職,現在,我只想給她一份自由,一份可以決定自己做什么的自由?!?/br> “父親?” 是??!連木三千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棠慶可是承認蘇小妹是自己的父親啊,用一個女兒來要挾一位父親,這才簡直是殺人誅心! “給石小梅一份自由?!?/br> 木三千忽然理解了,理解了為什么棠慶可以為了保護石小梅而不記得失,即便是損耗自己的生命代替大哥給自己鑄造本命劍。 “棠慶先生給我講了如此一個感人的故事,如果我同意了由你來幫我鑄造本命劍,那我在石小梅眼里可就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壞人?!?/br> “世上之苦,大都苦在求之不得,我早就習慣啦!” “本命劍,就算了吧。我師從道教祖庭武當福地張銘鈞張真人十年有余,自認勤學,天賦也不算差,能在未滿十七的年紀修到明理上境,相信足以讓天下才俊汗顏,既然我能修成明理上境,知命又為何不可?” 離開蜀地之后遇到曹霜露一行,跟破玄在太湖上斗了個你死我活,身上早就明傷暗傷無數,得知本命劍一事木三千頓覺柳暗花明,到了襄陽后接連碰上諸多事端,頓郁無比之下跟棠慶的一番交談反倒讓木三千覺得胸意大舒暢快無比,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一個父親失望吧。 “小木大人的修為,的確驚艷,棠某并非是在恭維,不過棠某有些不明白?!?/br> “先生但說無妨?!?/br> “小木大人才十七未滿并已經是實打實的明理上境,此時更應該扎實修行,一步步踩實腳下,他日知命逍遙自然是水到渠成,為何小木大人表現的如此焦急?要知道修行一途可是最忌諱急功近利的?!?/br> “我自然知道,方才也說過了,世上之苦大都苦在求之不得,我自然是有苦衷的?!?/br> 木三千不愿多說,棠慶自然也不會沒有眼色一直追問。 可若是放在平常有個如此年紀的少年跟自己說出這般話來,恐怕棠慶早就會笑掉大牙。但在木三千的身上,棠慶看不出絲毫的裝模作樣,他說了苦那便是苦,說了求之不得,便是求之不得。 一個年輕的軀殼里面卻裝著一副滄??酀撵`魂。 棠慶忽然想到。 再抬頭天色漸晚,原本勢頭已經弱下去了的初雪又濃重了起來,晚風起,白雪彌散,迷了眼睛,散了交談。 晚燈上,照亮了大半的襄陽城,隱約風雪,如夢似幻。 “先生!” 漫天風雪中一個稚氣童聲遠遠傳來。 等走近了,正是之前見過面跟在棠慶身邊的書童。 “怎么了通藏,我不是說等忙完了就回府不用出來找我么?” 名字叫做通藏的書童一陣小跑到了兩人跟前,停下來后看到木三千也在,便先給木三千老老實實行了禮。 “是二老爺,二老爺說有急事,才讓我出來找你的?!?/br> 通藏說著用袖子抹了一把鼻子,出來了小半天把臉都給凍得通紅,像是胡亂涂的妝。 “嗯,知道了?!?/br> 棠慶應了一聲。 “小木大人是棠某前半生之中所見人中最為嘆服的才俊,相信假以時日小木大人必定能夠揚名九州?!?/br> “那就借先生吉言了?!?/br> 棠慶應完之后卻恭恭敬敬極為真誠的說了這么一句,弄的木三千有些哭笑不得,再說我不去打你家女兒注意,也不用給我戴這么個高帽吧? “答應了棠祿老先生等石左兩家婚事之后在走,到時必去府上親自告辭,既然二老爺找先生有急事,先生便趕緊回吧?!?/br> 互道告辭之后棠慶便帶著通藏先行離去,臨走之時將那柄傘面上繪了畫的油紙傘留給了木三千。 “石左兩家的利益聯姻,就是不知道石小梅的態度如何,看樣子棠家會不會有動作,全都看石小梅的心意了?!?/br> 等棠慶兩人身影淹沒在風雪中木三千舉著傘慢悠悠的說道。 一柄油紙傘,木三千握著卻只蓋住了自己的一般肩頭,傘下不知何時站著一白衣女子,風雪中裙帶飄舞極為出塵。 “真不懂你們人類女子,明明喜歡的是這個書生,為何還去跟別人結親?” 白衣女子站在雪中不動,木三千自然也不敢挪動,右手便一直緊握著傘柄。 半晌過去,直到木三千握著傘柄的右手都已經凍的發白,白衣女子才開口說話。 “可能她身上背負的東西多了一點?” 木三千小心翼翼的回答。 “那又如何?喜歡就是喜歡,憑什么為了別人改變自己的心意?” “這個——” 木三千一時也犯了難,他才不過十六七的年紀,可沒有給人解答情感問題的經驗。 “莫名其妙!” 白衣女子白了木三千一眼,然后又憑空消失在原地。 她消失的霎那周遭空氣頓然輕松,木三千已經快要僵硬的半個身軀也慢慢恢復了過來。 “你才是莫名其妙吧?” 看著雪地上白衣女子留下的一對清晰可辨的腳印,木三千心有余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