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恩
一層細雨一層涼,一瓣落花一脈香,微雨燕雙飛。 天上枝枝,人間樹樹,斜陽殘照著落著雨絲的禁宮,屏風輕煙,nongnong的露珠水色,說不盡那綠藍黃紅,濃艷萬方。 北周後宮里,天璽帝首次開宮納妃,迎入了一位昭儀、一位小儀、兩位小媛以及一位四品容華────吏部侍郎的女兒葉子衿。 再加上原有的幾個選侍和更衣,冷肅清寒的禁宮,終於洋溢起女兒脂粉芳香。只是這華彩馨香、軟紅婉轉中,流淌著暗暗的金戈鐵馬,女兒笑面如花舉手投足間,隱隱有血rou廝殺在掙動。 爭寵。 皇寵,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是後宮廝殺爭奪的最終理由,北周後宮里,天際隱隱透浮著紅云。 江采衣時至今日,才發現帝王盛寵,不吝於劇毒砒霜。 她是第一個侍寢的宮妃,位份最高不說,從第一日到第九日,沈絡日日來蓬萊閣臨幸。 ……這簡直是在打其他宮妃的臉。 她一點也不會覺得開心,一方面皇上在床上折騰人的手段花招百出,弄得她羞恥又害怕,另一方面,她可不認為那位有著絕色美貌的帝王對自己有了什麼情意,只怕這一番舉動,是為了將她架上高臺上火烤。 ────自古皇寵太過的嬪妃,不僅會成為整個後宮的眼中釘、rou中刺而集怨於一身,更會招致前朝各種非議,一旦出事,就是皇帝最好的替死鬼。 這些榮寵如果放在江采茗身上,或許會喜極而泣,但是放在她身上,她只覺得心驚膽戰,不知道沈絡打的什麼主意。 終於在第十日,沈絡不再召幸她,而是去了容華葉子衿的含章堂,葉容華的待遇和她一樣,連續侍寢九日。 至於其他的選侍、小儀和小媛都極少受到皇寵,得了一個名分就被晾在皇宮一角。 於是,後宮立刻形成兩足鼎立的趨勢────晉侯戶部侍郎嫡女江采衣和吏部侍郎嫡女葉子衿。 葉子衿和江采衣不同,從小就被吏部侍郎葉兆侖當做宮妃培養,手腕八面玲瓏遠非江采衣可比。幾日過去,葉子衿已經將內務府太監、各宮女眷都打理周到,行走間洋洋灑灑跟著一大批宮女嬪御,竟有將二品昭儀江采衣壓下一頭的勢頭。 對於這個形式,江采衣無比淡定。 她從來不想爭寵,她只是要跟江采茗爭寵而已,其他女人,無足輕重。 她越發退讓,葉子衿就越發囂張,明里暗里開始打壓昭儀身邊的宮女姑姑。 %%%%%%%% 今日,是江采衣侍寢。 帝輦拖到月上梢頭才緩緩前來,院子里,江采衣已經跪到雙膝冰涼。 沈絡前來的時候,露水已經打濕了袖口,隱隱蜿蜒的銀線在紗衣下朦朧隱晦,風在耳畔輕擦,帶來他身上溫暖而暖薄的海棠香。 帝王伸手,將她扶起來,然後似乎是很親昵的攏在臂彎里。 江采衣閉起眼睛,控制住頭頂到脊椎的顫抖。 夜風里,剛下過小雨,空氣中潮熱而濕膩,幾株盈盈綠玉芭蕉在月下舒展搖曳,一顆顆流連滑動的雨滴在脈絡上滾動,正是一年最茂盛的季節。 蓬萊閣宮門開著,帝王妖艷的有些透骨的面容在暖黃色的燭光下,竟隱約有極極嫵媚的魅惑感,讓人心里直跳。 沈絡甚至沒有揮退身畔的太監宮女,還沒等跨入蓬萊閣宮門,就低頭撬開了江采衣的唇舌。 宮女嬤嬤們都羞紅著臉低頭退下,只覺得帝妃站在門外就開始纏綿是何等旖旎。 因為有外人在,江采衣死死忍著不要呻吟出聲,但被他環住的肩膀卻仿佛要折斷了一般,只怕肌膚都要被他的指頭抓出青痕。 沈絡看她在懷里又疼又委屈的樣子,嘴角淡淡揚了一揚,貝齒抵在她唇上輕挑咬了一小口,“愛妃,朕剛從葉容華那里過來?!?/br> 采衣一驚,抬眼看去,他襟口微微敞開,散亂的黑發從領口滑下,若隱若現的鎖骨上有淡淡紅痕,在在引人遐想。 ……所以,他是在寵幸了葉子衿之後才到她這里來的麼? 沈絡的眼色漆黑有若深潭,什麼情緒都看不出來,墨染一般的發絲搭下來,長長的睫毛和形狀優雅的唇在淡淡光線里。 還沒等他說話,就聽到外面吵吵鬧鬧,帝王眸中泛起淡淡的嘲諷神色,反身將她壓制在蓬萊閣的桌子上,俯身壓下,手指伸入了她的裙擺。 “嗯……” 這一次很難忍住不叫,采衣驚慌的扳著他的手腕,襦裙滑上膝蓋被他分開雙腿,壓制著腰身,當著無數宮女太監的面按在桌上! “皇上!”她驚慌的透過他的肩膀向外看去,只見周福全尷尬的拉著一個小太監,進退兩難的站在殿外。 “陛下……”老太監滿臉通紅,終於還是下定決心,上前一步稟告,“陛下,葉容華小主在蓬萊閣外求見?!?/br> “嗯?!?/br> 沈絡淡淡應了一聲,抽回手直起身體將江采衣拉下桌子,半攏在懷里,“宣進來吧?!?/br> 話音未落,就看到遠處蹦蹦跳跳跑來一位錦繡華妝的宮妃,這是江采衣第一次見到吏部侍郎的女兒葉子衿。 葉子衿長得一點也不妖媚,反而清新玲瓏的如同如燕一般,大眼睛眨吧眨巴的如同星辰,別有一番嬌憨可愛的模樣。 這樣的女孩子,只是看上去就很招人喜歡。 葉子衿拎起裙角,乳燕投懷一樣沖進來別開沈絡懷里的江采衣,扭股兒糖一樣占去她的位置,踮起腳尖抱住沈絡的脖子嬌嬌的喊,“皇上,臣妾想皇上想的心痛病都犯了,皇上快替臣妾瞧瞧好不好?” 說罷她的腦袋突然探出沈絡臂彎看向江采衣,似乎是很驚訝一樣捂住嘴唇,“咦?昭儀jiejie?” 她在沈絡懷里扭了扭,蹭了蹭,這才不情不愿的離開,對著江采衣福了福,“昭儀jiejie恕罪,meimei一時急著見皇上,沒注意到昭儀jiejie還在這里?!?/br> 江采衣差點大笑出聲。 這位葉容華,跑到別人的寢殿里,把帝王懷里的女人扯出來,自個兒滾進去,這會兒開始裝無辜耍白癡,跟誰示威呢? 不過江采衣自然不會在臉上有任何表現,她扭頭去看一旁的沈絡。 美麗的帝王低低垂著眼眸,抱臂斜靠在宮柱上,懶得看她們暗潮洶涌的德行,漆黑鳳眸倒是饒有興趣的拿起江采衣桌上擺著的繡囊,看了又看。 “里面裝的是什麼?” 沈絡揚眉問,看過來,采衣只覺得自己的靈魂在他面前要變得透明。 繡囊的絲絡鮮紅,勾在他白皙修長的指尖悠悠晃蕩。 那個繡囊里,裝著蒹葭掉落的銀發。 她終其一生,再也無法拾取的發啊。 江采衣心頭一緊,眼眶發酸,極力克制住去搶回來的沖動。 “那是……臣妾已故的娘親繡給臣妾的香囊?!彼龁÷暬卮?。 “是麼?瞧愛妃拳頭攥的那麼緊,果然是很重要的東西?!鄙蚪j輕笑,目光春波流轉,微微含笑,眼底一點亮光瑩瑩欲活,輕言低語似笑非笑,末尾若有意若無意抬起一個微翹的長音。 江采衣只覺得快要被他的目光穿透,硬是頂著頭皮倔強的站在原地,伸出巴掌,“臣妾私物,請皇上歸還?!?/br> 沈絡眉梢微動,燭火下目光淡淡帶著興味。 一個使勁,將她嬌柔的身體拉入懷中。 燭花輕爆,兩人相距盈尺氣息相接,江采衣微微顰住了眉。 他的手臂折在她腰間,那麼有力,似乎要將她就此掰斷,紅唇笑意卻仿佛二月柔柳最溫柔的春色,“愛妃不是說過,在你心中唯有朕才是最最心愛的?如此看來,也許并非如此罷,嗯?” 一字一句皆是試探。 恍惚間江采衣覺得自己差點就要被這個人的柔唇剝掉一身偽裝人皮,透露赤裸的靈魂。 他漆黑的長發美得如同方方染出的香墨,帶著雨後海棠的味道,隨著說話的吐息婉轉迤邐,她被這個人抱在懷里,溫暖而芳香,卻異?;艁y。 晾在一旁的葉子衿早就怒火沖天,嘴巴可以掛油瓶了。 於是江采衣第二次被她拉出沈絡的懷抱。 脫離開沈絡手臂纏繞的一剎那,采衣順勢扯回了掛在沈絡手上的繡囊,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驚覺自己方才連呼吸都是小口小口的。 “皇上!皇上若是喜歡繡囊,臣妾做一打給皇上!”葉子衿跺了跺腳,委屈可憐的扯著沈絡的衣袖,膩著聲音,“皇上,你就不問問臣妾的病麼?” 沈絡微微低下睫毛,眸中笑意盈盈,“原來朕的衣袖是什麼人都可以扯的?!?/br> 葉子衿嚇得小臉發白,連忙松開跪下,還未說話淚水已經涌了上來,“皇上……” 沈絡任她跪著,突然伸過手將江采衣頰畔落下的幾縷散發勾回她耳後,他的手指皓白如雪,伶仃的白,偏生指尖卻是血一樣鮮紅的蔻丹,一瞬間,竟然有種觸目驚心的誘惑。 一點冰涼溫度,從采衣的耳畔一滑而下,是他的指甲。 眼看著葉子衿就要這麼尷尬的跪死在這里的時候,葉子衿的貼身宮女繪箏突然走進來蹲下身對葉子衿哭泣,“小主,容華小主就算思念陛下,也不能連犯了心絞痛都不喝藥呀,若是傷了身體可怎麼好?” 她對著沈絡連連磕頭,“求皇上就看在小主一片癡心的份上,勸勸小主吧!” 葉子衿也趁此機會抬起頭,淚汪汪的看著沈絡。 沈絡的指尖繼續在江采衣耳朵後面來回滑動,弄得她渾身發顫,卻又不敢躲。 “好啊?!痹S久,沈絡懶洋洋的應了一聲。 葉子衿立刻雙眼放光的從地上爬起來。 “臣妾剛剛熬了好久的血燕烏骨湯,皇上陪臣妾一起用些可好?” 葉子衿聲音如同黃鶯出谷,卻也不敢去拉沈絡的手,烏黑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一臉甜蜜,“陛下,那湯在臣妾的含章堂,現在回去喝還是熱的?!?。 江采衣冷笑,這位葉容華就差沒把“將皇帝勾引回自己寢宮”幾個大字寫在臉上了。 沈絡嘴角笑容溫和,長睫下的目光帶著一點極為隱蔽的不耐和嘲諷意味。 江采衣眼觀鼻鼻觀心就像是個死的,抬眼就看到葉子衿興高采烈的跟著沈絡走出了蓬萊閣,末了,還扭頭給她一個得意洋洋的笑。 “娘娘……”江采衣身邊的嘉寧姑姑淡淡走至她身邊,將她扶起身。 “這算是什麼?在自己宮里狐媚就算了,還到我們蓬萊閣撒野!”江采衣的貼身侍女秋菱憤憤不平的唾了一口,嘉寧姑姑橫了一眼她,這才閉嘴。 江采衣抓著繡囊,站在洞開的風口,猛然抬頭,看著遠去的沈絡背後的黑發,在夜風里擺蕩垂落。 遠處似乎有宮曲幽幽,九爪黃龍宮燈一線光線蕩漾,將他端坐的黃花梨木帝輦照的曲線畢露。他仰頭,梨花從他的身側飛灑過來,落上發絲,纏在青絲中,透著水潤花汁的薄紅。 而葉子衿沒有同坐帝輦的資格,小跑著跟在帝輦身邊。 “娘娘,等到明天,只怕這件事各宮都會知道,咱們蓬萊閣還有什麼面子?” 秋菱氣嘟嘟的小聲說。 江采衣低頭,方才那一刻,她幾乎停止思考,這一刻心臟血液回流,某種模模糊糊的思路在心口緩緩清晰。 她不能肯定沈絡對她們二人存著什麼心思,但是無論如何,她可以肯定,他絕對沒有善意。 ******* 皇帝被葉容華憑借一碗湯,從昭儀娘娘江采衣那里纏走這件事,在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就已經傳遍了各宮。 各宮包括內務府太監們都在隱隱猜度,這是不是說明,葉容華的皇寵就快要凌駕於昭儀娘娘之上了? 天明時分,江采衣坐在自己寢殿里梳妝,突然就看到秋菱一臉淚水迷蒙的打簾子進來,臉上還有掌括的痕跡。 沒想到宮里逢高踩低來的如此迅速,淡淡嘆了一口氣,江采衣溫和的問,“秋菱,發生什麼事了?” 秋菱哭哭啼啼的,將她在內務府的事情說了一遍。 大約就是她去取江采衣的月例銀,剛好碰上了葉子衿的貼身宮女繪箏,那繪箏不僅僅是葉子衿跟前得臉的侍女,還是宮里一位更衣小主────樓清月的親生meimei。 最近葉子衿風頭正勁,不少嬪妃都向她靠攏,這位樓清月,五六年前被沈絡臨幸過一次後就被扔在後宮里,不知道晾了已經多少年。 眼看著葉子衿得勢,樓清月迅速投靠了葉子衿,順帶著她的meimei樓清箏也改了名字,喚作繪箏,跟在葉子衿身旁。 繪箏氣勢凌人,正在得意的時候,看到秋菱就忍不住刻薄諷刺了幾句,言語污穢,話里話外說昭儀娘娘沒本事得皇上歡心,昭儀的位子遲早要讓給葉子衿。 秋菱氣不過,和她撕打起來,結果繪箏力氣大,內務府的太監們又不敢管,這才被打的一臉紅腫。 江采衣聽了事情原委,卻并不表態,只是點頭示意嘉寧姑姑扶秋菱下去擦藥。 ********* “嗚嗚……嘉寧姑姑,你說,咱們娘娘怎麼是這個性子呀?”秋菱捂著紅腫的臉蛋哭泣,“咱們奴才就代表了主子,我為了娘娘和繪箏起爭執,怎麼娘娘一點為我做主的意思都沒有?” 她咽了咽眼淚,扯著嘉寧姑姑的袖子咕噥,“別的主子一看奴才受辱,都會替奴才出氣,可是你看咱們娘娘……” 本來沈默著給秋菱臉蛋上藥的嘉寧姑姑停下手,定定的看著秋菱,末了,淡淡嘆了一口氣。 “秋菱,”嘉寧姑姑開口,溫柔的問,“你希望主子娘娘對你好,還是對你淡淡的?” “自然是對我好!”秋菱搶著說,“聽說葉容華對她手底下的人就是一等一的好呢!繪箏的娘親前陣子生病,葉容華還把她自己的金簪子送給繪箏呢!其他的小儀、小媛主子也經常體恤自己的奴婢呢!” “是。那麼娘娘如果也對你這樣好,你會忠於娘娘麼?”嘉寧再問。 秋菱點點頭,“那自然會!如果娘娘也對我這麼好,我必當忠心耿耿侍奉,誓死忠心!” “這就是了,”嘉寧姑姑淡淡的看著秋菱,“你還小,不懂得這宮里的險惡?!?/br> 在秋菱驚訝的眼光中,嘉寧姑姑娓娓道來,“解衣推食、略施小恩,對於宮里的娘娘主子們來說,是最簡單的收買人心的手段。一把簪子、幾句暖心的話,對於這些高貴的主子娘娘們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傷不了她們半分,卻能輕易換的下人們的感恩戴德和以死相報,如果是你,你做不做?” 秋菱愣愣點頭,似乎是漸漸懂了。 “對於宮里的主子娘娘們而言,最需要的就是底下奴才的忠心耿耿。如此在遭遇到大難的時候,這些受過主子恩惠的奴才們就會挺身而出,舍命護主、當主子的替罪羊。 可是,自古以來,只有為主子而死的奴才,你可曾見過為奴才損傷自己的主子?在涉及到實際利益和自身安危時,主子們絕對都會把忠仆們推出去為自己遮風擋雨,而這些奴才們感念著主子昔日的恩德,定會潑出命去。 你死了,你主子也只會再培養一批忠仆,她們或許會為你感傷一時,但絕對不會把你放在心上日日懷念。這些主子的好,歸根結底是為了換取奴才忠誠的便宜手段而已。在她們眼里,自己才是最珍貴的,下人如果不對她們舍命相護就是不忠不義?!?/br> “姑姑……” “昭儀娘娘,心底很軟呢?!奔螌幑霉眉毤毺媲锪馍虾昧怂?,淡淡看著窗外的薄薄日光,“她對咱們淡淡的,是不讓咱們和她太過貼近。如此一來,如果發生任何差池,咱們和她主仆情分單薄,不會受到牽連。咱們雖然不能被主子愛著寵著,可是絕對會平平安安。這宮里還有什麼比平平安安更珍貴呢?……娘娘是個明白人哪!” 秋菱恍然大悟,“娘娘真的是為了咱們好?!?/br> “只是如此一來,娘娘自己幾乎沒有左膀右臂。所有的事情……她或許已經打定主意靠自己一個人了吧?”嘉寧姑姑搖搖頭,嘆了口氣。 秋菱憤憤不平的握緊拳頭,“這麼一來,難道娘娘就要這麼任憑其他幾宮來欺凌侮辱麼?娘娘可是眼下位份最高的嬪妃??!” 嘉寧聞言噗嗤一笑,“不,就我觀察來看,咱們娘娘,絕對不是一個好惹的主,只是……”她微微頓了頓,“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覺得,昭儀娘娘她,似乎總是非常悲傷的樣子?!?/br> 她的悲傷藏在眼底,藏在明眸之後,不易察覺,卻那麼蒼涼。 陛下,是不是也發現了呢? ******* 天璽帝十七年,北周年輕的天子在朝堂上又一次提出了北伐。 朝堂上,權相蘇傾容默不作聲,對於這個提議既不反對,也不支持。 然而,以北周慕容家為首的北周世族們卻開始了近乎於瘋狂的反對,滿朝文武進諫聲不絕於耳。 反對的理由無非就是幾點: 第一,皇帝北伐的目的不外乎是繼續打擊瓦剌殘余勢力,可是自從七年前的那一戰之後,瓦剌在胭脂山外的部落已經幾乎被掃蕩平坦,目前對北周絕對無法形成威脅,沒有必要; 第二,瓦剌部落東面邊境和南楚接壤,如果此刻發兵毫無還手之力的瓦剌,只怕會引起鄰國南楚的警惕,認為北周皇帝野心勃勃,兩國從此和平交好只怕會就此終結; 第三,也是慕容家反對最有力的理由────打仗需要消耗巨大的錢糧,這涉及到了世家大族們的根本利益! 幾日下來,沈絡的御案上光是進諫折子就擺了厚厚一沓,沈絡連看都不看,指尖緩緩點在御案漆黑而光滑的桌面上,指尖艷紅一如蔻丹浸透的珊瑚。 幾日以來的試探,終於讓他看清楚,北周的世族勢力囂張到了什麼地步。 這些世族個個都有百年的根基,而慕容家更是盤根錯節。 慕容家現任家主是慕容尚河,祖上有四世三公,在北周影響巨大,族中不少的長老就連先帝見了都要叫一聲叔叔伯伯,慕容家不僅僅把持著一股巨大勢力,甚至涉足皇帝後宮,北周連著幾朝的皇後都來自慕容家。 目前,所有世族全部團結在慕容尚河周圍,唯他馬首是瞻。 而且,戶部侍郎晉侯江燁,吏部侍郎葉兆侖更是慕容家的左膀右臂,對於慕容尚河忠心耿耿。 蘇傾容坐在御書房里,淡淡斂眉,托著光滑如玉的下巴看著他一手帶大的年輕天子,“皇上心中已經有了決定罷?!?/br> 沈絡緩緩抬起雪白的眼皮,睫毛在玉一般的肌膚上投下長長的暗影,他微微仰頭靠在鎏金龍雕青鸞翔龍榻上,緋色綃金衣袖滑在手臂中央,仿佛安靜垂落的羽翼,艷麗而華貴。 沈絡靜靜的看著蘇傾容,淡淡的說,“這仗朕一定要打?!?/br> 蘇傾容眉角微微上挑,卻毫不意外。 自打北周開國,世族勢力和皇權就不斷相爭,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若是這一次慕容世家成功逼沈絡妥協,那麼恐怕日後,這國家大事會不容皇帝一人獨斷乾坤。 況且…… 蘇傾容淡薄一笑,起身走來御案邊,衣擺如同天晴過後的湖水,天羅地網,一切盡在籠罩漫天水色之中,沈絡看著他。 “皇上,”權相伸手,按住了帝王的肩膀,指尖肌膚在細細花鬘枝羅紋理上摩挲,“皇上這次是……打算拈除慕容世家了麼?如此說來,這次北伐就是你的引子?” 沈絡冷笑,“不,丞相。這次選秀,才是朕的引子?!?/br> 他轉眸,長長的睫毛滑過蘇傾容清涼的指尖,西窗外鶯花爛漫,花枝春滿,佳木欣欣向榮,綠意和花香順著窗欞融進來,陽光在地上照落出窗花精致而曼妙的暗影。 ******* 春光正好,楊柳在太液池旁低低垂著。 北伐的提議遭到世族和群臣反對,慕容尚河一黨在朝堂上打足了十二萬分的精神,準備和皇帝拉扯,哪知道,沈絡卻突然一連幾天都不再提北伐的事情。 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慕容尚河浸yin朝堂多年,不可謂不老辣,可是這一次他卻完全搞不懂沈絡的意思。 幾日過後,突然就有了奇怪的傳言。 傳言,晉侯江燁的女兒江采衣極為受皇帝喜愛,寵冠後宮不說,連帶著江家也雞犬升天。 老晉侯江華故去之後,江燁雖然襲了晉侯的爵位,可是他在官位上和老晉侯遠遠不能匹敵,在慕容尚河的竭力安排下,才坐上了戶部侍郎的位子。 戶部侍郎江燁頭上還壓了一個戶部尚書殷瑞,殷瑞是丞相門生,只聽蘇傾容和皇帝調遣。因此,江燁雖然甚為戶部的二把手,實權卻并不算大。 但是這一次,沈絡突然出手,將殷瑞調離,任命江燁接任戶部尚書,官升兩級! 如此盛寵,江燁措手不及! 不僅僅如此,沈絡還特別在帝都鬧市區繁華地帶賜給江燁一座豪華府邸,并賜江夫人宋依顏二品侯爵誥命夫人。 江家在朝堂上一時間風頭無兩,人人交頭接耳,都說看來這位江昭儀甚得帝心。 而同樣一起進宮的吏部侍郎嫡女葉子衿,雖然也很得皇寵,可是皇帝卻一點也沒有提拔葉兆侖的意思。 江燁幾日里連上朝,都能看到葉兆侖冷淡的臉色,就連慕容尚河的臉色,也有點不太好看了,因為慕容家的女兒這一次選秀并沒有選上。 江燁心里極為不好受,要知道慕容尚河對他的信任可是他在北周立足的最大依靠,無論如何,他也不能失去慕容尚河的信任!否則北周世家貴族的圈子就會從此將他排除在外。 因此,江燁一日一日,更加頻繁殷勤的去慕容府走動。 ******* 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云斜。 太液池碧波如頃,遠遠望去水天碧色,池邊的垂柳千條萬條綠絲絳,低下的枝椏垂在湖水上,輕輕撩起漣漪。 江采衣帶著秋菱,慢慢沿著太液池踱步。 秋菱聽了嘉寧姑姑的話之後,對江采衣好感與日俱增,便嘰嘰喳喳的在她身邊說話逗她笑。 江采衣微微一笑,忍不住伸出手去,將這嘰嘰喳喳的小姑娘耳側沾著的柳絮拈下來。 如果玉兒還活著,便是秋菱的年紀吧? 閉上眼忍住心底絲絲崩斷了的抽痛,江采衣閉了閉眼睛,開始思考。 進宮不是她的目的,而是她達成目的的手段。 幾天過去,雖然她完全摸不透那位九五至尊,可是對於許多事情也漸漸摸清,這些事情可是她以前困在晉侯府時完全無法得知的。 那晚,葉子衿借著一碗湯將皇帝扯走,分明就是在給她下戰書。 江采衣對於她的無禮完全不生氣,反而,葉子衿的敵意讓她感到開心。 因為,葉子衿她不僅僅是沈絡的嬪妃,更代表了吏部侍郎嫡女的身份。 葉子衿對自己有敵意,也就表示了……吏部侍郎葉兆侖對江家有敵意。 這是江采衣求之不得的事情。 江燁的敵人越多,江采衣就越高興,必要時,她還可替江燁多樹幾個敵。 “娘娘!” 正在思考間,突然周福全遠遠的跑來,滿臉堆笑的領著一班人馬在江采衣面前跪下?!肮材锬?!賀喜娘娘!” 周福全大禮參拜,身後的侍衛太監們紛紛對她單手點地單膝跪下。 “娘娘,方才皇上下旨,晉封娘娘為正二品衣妃!” 腳下仿佛響了一個炸雷! 江采衣只覺得心頭里發寒。 她原本就是宮里品級最高的昭儀,妃位之上,是從一品的夫人,再往上就是正一品的貴淑賢德四妃。她才剛入宮幾天,位份就三級跳……沈絡打算把她推上火坑上烤麼? 秋菱一臉驚喜交集,連連對著周福全又是謝恩又是跪拜。 江采衣淡淡跪下來,接了那分封的圣旨。 周福全身後,是豐厚而精美的賞賜,一樣一樣的托在太監們的頭頂,蜿蜒了長長的一隊。 昨夜下了春雨,地面還是濕的。 春雨過後四周花葉愈加繁盛,一夜間花蕊紛吐。 漫漫柳絮在天際紛紛揚揚,一樹梨花經了微雨沒有凋零萎靡,反而開得更加鮮妍,如凝了一樹的晨光霞影,動一動春光滟瀲。 “娘娘,皇上不但晉了娘娘的位份,還連帶著提拔了晉侯爺呢!晉侯爺以後可是正二品的戶部尚書大人了!” 周福全繼續報喜,聲音里是掩不住的激揚。 秋菱連忙再次道謝,湊在江采衣耳邊低語,“娘娘,這可是雙喜臨門的大好事呀!皇上不但對娘娘連封帶賞,而且還派周福全公公前來宣旨。周公公可是皇上的貼身總管太監,這是天大的恩寵哪!” 江采衣緩緩抬眼,手心緊攥,心頭緩緩流過寒冰一般的水波。 ────無論如何,她可算是找到扎痛江采茗的第一根針了。 ******* 燎沈香,消溽署。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 蓬萊閣里,整整齊齊擺著流水一樣豐厚的賞賜,浮光滟瀲。 江采衣鮮艷的嘴唇彎出一個冷酷的弧度,招招手。 嘉寧姑姑走上前來,就聽到江采衣柔和溫潤的聲音,“姑姑,皇上給的賞賜這麼多,本宮也不好獨享。麻煩姑姑你且帶幾個機靈點的太監,撿些好的送去晉侯府,賞給本宮的父親、母親和meimei。姑姑,這可是本宮的一片孝心!” 嘉寧姑姑心領神會,低頭下去。 ****** 晉侯江燁和宋依顏僵硬著臉,迎接嘉寧姑姑和流水一般的賞賜。 江采茗的臉色如同秋霜打滅的鮮花,低頭跪在地上,聽著嘉寧姑姑熱情洋溢的聲音,看著原本應當屬於她的各種珍貴禮物。 春花花瓣落在石板地上,嘉寧腳踏過去,踩碎了一片片柔紅。 “侯爺!恭喜侯爺賀喜侯爺!今兒個咱們娘娘被皇上親口封了衣妃,賞了這許多東西。娘娘特地吩咐奴婢,將皇上賞賜的東西撿好的送來侯爺府邸,這可是咱們娘娘的一片孝心呢!” 嘉寧大聲笑道,“侯爺、夫人、縣君,領賞吧!” 雖說東西是江采衣送來的,但歸根究底是皇帝賜的,於是晉侯府上下紛紛跪地領賞。 宋依顏白著臉頰跪地,扶著女兒微微顫抖的身子,十指不由暗扣身下華貴的刺繡襦裙。 這個江采衣,哪里是孝心?分明是來誅心! 她李代桃僵,頂了本應該屬於江采茗的恩寵,還轉頭來府里大肆炫耀! 淚水猛然沖上眼眶,江采茗木然抬頭,就看到嘉寧姑姑妖妖挑挑的將每一件賞賜遞到江燁和宋依顏眼前觀賞。 一樁樁、一件件,都在昭示帝王榮寵。 本來應該,屬於她的榮寵! 有血腥氣從喉中蔓生,陽光怎麼那麼刺眼,千絲萬縷的柳,在頭頂颯颯如同凌厲的綠色皮鞭,抽的她渾身發疼。 “侯爺你看,你看這八寶如意金枝點翠簪,是咱們北周宮里最好的匠人手藝!說到這個,奴婢就想起來,皇上經常在晨起的時候親手為娘娘梳發簪花呢!” 嘉寧的笑聲那麼模糊,那麼故意,手指頭捏著那根簪子在江燁眼皮子前反復晃悠。 “還有這石榴鴛鴦蜀錦,整個宮里滿共就得了十匹,皇上一口氣全都賜給了娘娘!” 繼續笑,繼續炫耀。 “這個這個,瞧瞧,一絲棉絮都沒有的翠玉鐲子。據說是用上古和氏璧雕琢來的,奴婢常常聽到皇上稱贊娘娘皓腕如雪呢!” 嘉寧姑姑笑的渾身花枝亂顫,仿佛是春日花朵上鬧騰的蜂。 嘉寧似乎沒有察覺到江燁、宋依顏和江采茗異乎尋常的沈默,巧舌如簧,將帝王的愛惜鸞寵以添油加醋的方式大聲笑出來,笑意盈盈,如同綿里藏著的毒針。 “侯爺呀……”說完之後,嘉寧姑姑喝了一口水,對江燁福身,“咱們宮里還有一位葉容華小主,是吏部侍郎的嫡長女。不過,她可沒有咱們衣妃娘娘受寵!奴婢聽說……皇上剛剛給侯爺您提了戶部尚書?恭喜恭喜,這可是吏部侍郎大人沒有的榮耀呢!” 她高聲笑道。 江燁聞言一震,眸子如同冰般寒冷! 這個嘉寧姑姑,話里話外暗指他江燁能坐上戶部尚書的位置,都是仰仗著江采衣的功勞! 鐵拳握緊,江燁死死咬緊了牙,江采衣……竟然如此羞辱他! 嘉寧姑姑目光笑吟吟掃過江燁的鐵青俊顏,轉身拿起一支珍珠發簪,面對江采茗。 她微微笑道,“這位就是素有才名的福瑞縣君吧?娘娘特地吩咐要將這根簪子賞給你呢!” 嘉寧款步走去,一面將那發簪插上江采茗的發髻,一面連聲贊嘆,“侯爺府真是好風水,一連出了三個女兒,都是有才有貌的妙人兒呢!今日奴婢才算是開了眼界,天下竟然有這麼才貌雙全的姑娘……可惜,侯爺的小女兒江采玉當初更加才動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呢!如果三姑娘還在,只怕是封個縣主都嫌不夠的,卻偏偏沒這緣分,早早就故去了。唉,如果奴婢能見上三姑娘一面,就是立刻死了也甘愿??!”說罷,嘉寧還拿絹帕擦擦眼淚,很是傷感的模樣。 一番話落地,不僅是江燁,宋依顏和江采茗的臉同時白了。 這位姑姑一番話左劈右削,就像一把浸了砒霜的刀,同時戳的他們三人鮮血淋漓! ……一連出了三個女兒……就是在暗諷宋依顏無能,堂堂的晉侯府連一個兒子都生不出來,江燁無後! ……江采玉更加才動京城……是在暗諷江采茗雖有才名,但是遠不如故去的一位六歲小姑娘厲害,江采玉雖然已經故去多年,名聲在京城可是一點兒都不減! ……江采玉封個縣主都嫌不夠……是諷刺她江采茗本來只是名庶女,若不是江采玉去得早,這縣君之位恐怕還輪不上她! 寥寥數語,竟然是將他們三個人全罵進去了。 江采茗沈默著,忍受著嘉寧姑姑將那根鑲嵌著巨大東珠的發簪別在她的頭上。 心底仿佛有一把鐵爪,長著尖利的生鐵指甲,將她胸口跳動的心臟呼啦啦扯下一層血皮。 那麼多年前,春水昭昭,將曲江映照的好像扭曲蜿蜒在地上的銀河,淙淙喑啞。 河水上飄著盞盞粉紅透潤的蓮花燈,燈中心一苗一苗橘色火焰,順著流水緩緩流動,盛世繁華,燈火輝煌,人如織,笑似煙。 她心中的美少年就那樣站在舟頭,一手伸入水波,掬起猶帶水滴的睡蓮……這是她看到他的第一眼。 御花園里暖風處處,年輕而美艷的帝王,一身緋色,烏發披散坐在湖心亭,選秀的那天滿宮闕都是香氣,帝王一根手指點向她,讓她渾身都感到軟酥酥的溫馨和開心……這是她見到他的第二眼。 兩眼定一生,她從此桃源誤入,不知身在何處。 進宮的那一晚,她是真的將自己當做一個幸福的新娘,對著銅鏡細細描畫,只希望站在皇帝面前的,是一位絕色的佳人。 那一晚,她本來多麼歡喜。 長睫發抖,淚珠子一顆一顆,仿佛佛祖手上斷了線的珠子,一顆又一顆,硌得她心口生疼生疼! 世間竟然有人狠毒無恥若此! 江采茗渾身發抖,閉起眼睛,掩住淚水,掩住眸底的傷。 ******* “茗兒,你吃些東西吧……” 閨房深處,桌上一點燈花澄黃。 宋依顏親自捧著熱粥,很是心疼的站在女兒身邊,忍不住淚水連連。 自打嘉寧姑姑回宮之後,江采茗就不吃不喝,將自己關在閨房里。 桌上鋪展著白紙,江采茗不理睬宋依顏,只是捏著畫筆,一筆一筆勾畫,只求能畫出帝王絕色的容顏。 漆黑的,微微上挑的美艷鳳目,隨春意流轉,一伶仃漫漫風情。 修長的手指形狀那麼美好,靜靜停在袖口,仿佛摸著春風柳葉。 一襲黑發披散下來的時候,宛若月下徐徐綻放的牡丹搖曳,他坐在滿目壓天壓地的梨花間,花瓣順著發絲滑落在衣擺上,無法形容的華貴艷麗。 “我畫不來……” 小小嗚咽流出嘴角,江采茗失神的扔下畫筆,苦笑著將臉蛋貼在未干的墨跡上,那悲傷在燭火中緩緩流淌,“娘親,皇上的樣子,我畫不來……” 江采衣,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 宋依顏看著女兒的模樣,心底氣血上涌,心疼的渾身都在發顫。 她扶起江采茗,定定望進女兒的眼睛,“茗兒,吃飯?!?/br> “娘……” “娘不能讓你這麼消沈下去,咱們想辦法,一定還有辦法將你送去皇上身邊!” 江采茗眨著淚汪汪的大眼睛,扯著宋依顏的衣角,期待的望著她。 宋依顏冷笑,“江采衣不是送禮給你麼?這些賞賜原就是皇上賜的,明日你父親要去御書房對皇上謝恩,咱們可以想想,讓你父親帶什麼謝禮去獻給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