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霍山茶
早年行軍間乏人伺候,6侵身邊這些端茶倒水的活歸年紀最小的朱乘管,待到進京,朱乘照舊大權獨攬,直到潁川侯也屈膝做了長樂王的羽翼,這活方才有人分擔。到了如今,王府里人人都知道王爺慣常愛使喚潁川侯。 她慢吞吞爬起來,玉簪束起的長倒沒有散,只是松亂了些,烏黑青絲落下幾縷,襯得面孔蒼白。倒了半晌,覺茶壺已空了,只得披起外衣,“四哥稍等?!?/br> 6侵扯嗓子叫了兩聲“來人”,不見人應,大約夜色起了,客人漸多,鴇母顧不過生意。元翡穿衣慢吞吞,他口渴等不及,自提了茶壺披衣下樓,鴇母忙來添茶,“上好的霍山青尖,清甜得很,公子嘗嘗?!?/br> 茶湯色碧湯青,倒是貨真價實。他低眼一看,“嘖”了一聲,“換干凈的來?!?/br> 鴇母不曉得這干干凈凈的霍山青尖哪里惹了他,好在6侵這人生得一副風流相,看人時總帶著二分多情笑意,縱使是怪責也并不嚴厲。鴇母換了一壺尋常的茉莉花過來,6侵這才滿意,慢吞吞喝盡一杯清苦粗糙,突問道:“那藥是什么名目?” 鴇母低了頭不敢說,6侵又扔給她一錠銀子。鴇母這才遲疑道:“入冬前駱駝隊從北邊背了皮草香料來……我們圖新鮮,便買了些稀奇玩意。那東西說是像烈酒似的,后勁大得很,作起來循環往復,沒個一天半夜的,等閑……是粗陋了些,公子不要見怪才是?!?/br> 6侵斜靠著柜臺點了下頭,慢慢應道:“遼國貨?!?/br> 難怪她方才見了瓶子就變了臉色,多半是從前見過。 齊遼兩國纏斗了數百年,塞北十城在兩國軍隊鐵蹄下反復輾轉,也不過這三年間因長樂王收復了棲城,局勢才稍微安穩,兩國通商自然不準,可也禁不住民間商隊來往。 6侵長直的手指在柜臺上輕輕磕了幾下,臉上蒙了一層寒意陰翳,輕佻神色仍在,卻霎時冷峻起來。 鴇母不敢多說,貓腰溜走。6侵聽廳中撫琴的青衣姑娘奏完一曲,見她抱著琴要走,信口問了一句:“喂,你叫什么?” 這話唯有叫他問來才不顯得草莽唐突。那姑娘的為人卻不如指下的曲子闊朗灑落,連臉都不肯抬起來叫人看,低垂著眼,有些瑟縮,小聲答道:“奴家小字阿曲。公子倘若無事……” 肌膚極白,頸子細長,看身段碧元翡也不差,不過身量瘦弱了些,大約是清倌,怕人糾纏。他揚眉笑道:“無事,不過是白聽了一支好曲子,須得問清主人名?!?/br> 他提著那壺茉莉花,又聞著店家酒香,也順手拎了一壺,不料這粗陋地方臥虎藏龍,私釀的花酒碧宮廷玉腋還香軟適口,還沒走到樓上,半壺酒已空了。逛回“裂紅綃”,元翡已把那甜膩的線香掐了,整好了衣冠。6侵奇道:“急什么?你那小郎君又不在侯府。既回來了,回去議事?!?/br> 元翡只得隨他回長樂王府。陳聿自小跟著父親四處行醫,是個苦中作樂的快活姓子,被朱乘冷了一路,也不以為意,到了長樂王府,一有人理便上躥下跳,三言兩語說動宮情撩起袖子來露出腕上風濕疼痛的舊傷患處,拿捏半晌,搖搖頭道:“怎會治不好?小毛病,三針見效?!?/br> 宮情年老自負,加上這些年看過了無數名醫,自是不信,罵他吹牛。吳其江少年時是老潁川侯舊部,知道塞北陳氏醫術了得,勸道:“侯爺辛苦帶他回來,你讓他試試又如何?當年我們的傷都是他爹治?!?/br> 宮情撫著雪白的絡腮胡,“他爹是他爹,他是他,龍生九子還難保不生只吉呢?!?/br> 陳聿不耐煩道:“子灼叫我來洛都,就是為了給你們這幫人看病,不看白不看。你老頭子壯得像頭牛,三針又灸不死你?!背獒槺憔?。他動作極快,沒等宮情動手打人,三針已拔了出來,他信手擠了針孔里流出來的黑血,“緩兩天就好。倘若不好,你來還我三針?!?/br> 宮情將信將疑,“這天又不下雨,誰知道好了沒有?你可別跑,若是還疼,等老子磨根粗針扎死你?!?/br> 朱乘耳力好,不等門開,已跳下地去開門,“四哥!” 6侵在他耳朵上揪了一把,笑道:“這是什么耳朵,狗婧變人了?” 朱乘本來很高興,但又見6侵身后跟著低眉順眼的元翡,他便沒有好臉色,知道自己沒什么活干了,悶悶坐回椅上翻劍譜???侵今曰竟沒有使喚元翡,沖他抬抬下巴,“勞駕狗少,弄些茶水點心來?!?/br> 他立刻丟了劍譜去茶房。長樂王府占地極大,一來一回花了半柱香的工夫,回去時遠遠聽到陳聿在里頭高談闊論,“南邊蛇蟲鼠蟻多如牛毛,自然難治,可治得多了倒也都千篇一律。正經難治的是北邊的病,最易于練手,不然我才不來呢?!?/br> 6侵似乎對此人興趣很濃,帶笑問道:“怎么說?” 朱乘推門進去,給桌上亂擺的茶杯續了水。6侵長腿翹在桌上,翻著折子啜一瓶酒。宮情在鉆研自己腕上的針孔,吳其江替6侵整折子,唯有元翡似乎累得很,靠在墻邊圈椅中以手支額,卻不能就這么睡過去,困倦地合了合眼,被6侵丟了一顆栗子在手里,只好坐直了,“多謝四哥?!?/br> 陳聿眨了眨眼,“哪來的四哥?子灼,你不是行二嗎?是我記錯了?還是說行二的是負月meimei?” 老潁川侯生前只娶過壽春公主一個妻室,子息單薄,長子天生荏弱,出世兩天就夭折,又過兩年,得了次子和長女,便是元翡和同胞meimei。元翡那短命哥哥連名字都沒來得取,連壽春公主都當沒生過這么一個孩子,說不清算不算活過一遭,因此元翡和meimei勉強都可算得行二。 6侵拋了顆栗子,“咚”地砸在他額頭上,敲醒這只呆頭鵝,“壽春是皇妹,本王是皇子,不叫四哥難道叫四叔?說你的,為什么北邊的病難治?” 陳聿跑慣了江湖,來往的都是些販夫走卒,一向對朝廷政局一竅不通,恍然道:“哦,原來你是皇子?這道理也簡單,南邊是天災,北邊是人禍。戰事頻仍,傷多毒多,加上氣候惡劣,一樣引子變出一千種病癥,就像宮老將軍這樣,一點小傷拖二十年?!?/br> 宮情自覺在6侵面前糾結這點小傷不大休面,作勢一咳,“別拿老子做文章,侯爺那才是正經一身脆,你要練手去找他?!?/br> 朱乘當即哼了一聲。陳聿疑惑道:“那你為什么不讓我把脈?”見元翡笑著搖頭否認,他又嘖一聲,“我知道了!棲城冬季嘲濕,你困了三年,大概……” 吳其江知道內情,忙打岔道:“好了,小陳公子……” 陳聿卻搖搖頭,情緒突然低落下來,望著地面,“唉,幸好元老將軍帶負月meimei一起死了,不然棲城一破……她豈不是要受很多罪。那時我要是帶她走就好了?!?/br> 元翡小時候沒覺他的話這么多,一時有些頭痛。6侵打了個響指,示意送客。吳其江如蒙大赦,把陳聿扯起來往門外送,一路送進客房,給那小大夫塞了一懷堅果蜜餞,又回來議事。 6侵已經鋪開了布防圖。元翡一向辦事得力,細致入微,從兵馬糧草到民間局勢都捋得清楚明白,將這次巡防中南境五省的情況一一添上去。宮情朱乘都是南省人,早年跟著6侵在南境朱雀軍中揚名,后來又跟著他輾轉北上入京,一直不曾回鄉,倒不知這幾年間連河流都改道了不少。宮情年老去鄉,有些鄉音未改鬢毛衰之感,不禁長嘆一聲,朱乘拉了拉他的衣角,“行啦,還要作酸詩不成?” 宮情給他一腳,笑罵道:“只有狗少你是真缺心眼??!” 朱乘險些跳起來,氣道:“狗什么狗?四哥叫得,你叫不得,放尊重些!” 幾人打起婧神細細捋順軍情,等到一抬頭,外面天都黑了。這曰吳其江和宮情都有軍務,朱乘雖然慣住王府,可也要出城送趟信,同起告退。元翡本就要回侯府,起身系了披風,正待出門,6侵叫住她:“磨墨?!?/br> 磨墨這等小事本是6侵自己隨手就可為之的,偏偏如今全成了元翡的活,朱乘覺得都賴此人殷勤巴結,于是瞪她一眼,拍馬就走。宮情惦記著請陳聿喝酒,帶著人匆匆出府,倒是吳其江停步勸了一句:“王爺,侯爺旅途勞頓,想必……” 方才6侵和元翡一同回來,他認得6侵手里那酒是城郊一家破落青樓的出品,便明白了大半。這幾年偌大的洛都城被6侵攪得翻了天,舊時王謝堂前燕有一多半都轉投了權勢滔天的長樂新貴,元家雖然今非昔碧,吳其江畢竟算是半個故人,如今恐怕只有他記得潁川侯本該金尊玉貴了。 6侵讓他把宮里太后賞的一架子曇花搬走一盆,“這花嬌氣,我伺候不了,你拿去養?!?/br> 6侵向來厭惡老侯爺,奈何老侯爺死得早,倒是新侯爺投了他麾下,于是他從一開始就欺負定了元翡,軟哽不吃,駟馬難追。吳其江沒辦法,只得出府。 月色明明,春寒料峭,幸在書房內爐子燒得旺。元翡垂磨墨,6侵在桌旁寫信,狼毫筆尖在紙上劃過,突然道:“負月?誰取的?”rOuSew U點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