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我打斷道:“行了,看你反應我就明白了?!?/br> “不是,我們真的只是……” “從現在開始呢,你不再是公主府里的人了,我正式把你趕出去了?!蔽覈@息搖首,“真是家門不幸啊……” “……” 我轉身離開,背對著他高揮了揮手,“回去收拾的時候記得你爹說清楚,他真是傷透了心,就是不知說了真相會不會更傷心……” “……” 離開南苑后,我一路徑直回到臥房里,鎖上門,穿過幕簾,停在內寢屋的床邊。 床的左右兩側是幾案和櫥柜,而床頭靠的是一堵石墻,墻上未刷漆料,由天然青玉石磚鋪成,極之絢麗華貴。 我還一直以為,這是因為昔日的襄儀公主太過奢華無度。 我望著這堵玉墻百來塊石磚,上上下下看進眼里。然后,伸手在某一處石磚前輕輕一推——觸到機關的這塊石磚應聲緩緩移出,與記憶里絲毫不差,此乃中空之石,藏有貴重之物。 一塊金制令牌與一個青銅虎符。 方才一瞬,我腦中想起的不僅僅是關于一些與太子有關的回憶,更想起了父皇的話。 前因后果還未理清,但記得那時父皇在御書房里支開內侍,給了看了我兩樣東西。 他說:“此令牌乃是明鑒司之令?!?/br> “明鑒司?” “朕做皇帝,成日坐在宮里批閱奏章,大多時候看到的都只是臣子愿意給他看的,獨攬大權或是……粉飾太平,朕固然有可以信任的忠臣,只是國之利器不能予人,黨派之爭更要制衡?!?/br> 我道:“父皇的意思是,明鑒司是直屬父皇的秘密組織,專聽父皇密令辦事,查辦朝中或民間各種事宜?” 父皇道:“必要的時候,可以不需依行律令秘密處之?!?/br> 我渾身一震,卻又不知如何應答。他道:“襄儀,公主監國實屬不易,百官必會阻撓,你會遇到更多難以預料的陰謀,父皇知你不喜這類暗地里的事,可是你必須收著。為父皇,為太子,保住這個清平盛世?!?/br> 我收下以后,他又拿出虎符與諭令,正色道:“京畿二十萬大軍可憑此符隨意調遣?!?/br> 我凜道:“父皇,您給我的,不是令牌和虎符,這分明是要我成為眾矢之的,若讓太子弟弟知曉……” 父皇道:“景宴年紀尚淺,今日監國之位授你不授他,他心底只怕……襄儀,你該明白,這不止是虎符,還是你的護身符,更是大慶的救命符,用得好,利國利民,用不好,禍國殃民?!?/br> 那日父皇似乎還說了很多,可一時間我又無法統統記起,我摩挲著令牌和虎符,垂眸間想了許多,還是收回原處。 還不至用到它們的時候。 我順手執起筆在書桌的紙上寫了幾個人的名字,方才我是不是漏了一個人? 聶然。不,應當說是煦方。 若康臨和周文瑜所言無誤,天下間沒有讓人失憶一段時間的藥,那么說謊的就是煦方;可若煦方是真實存在的,那么說謊的就是兩位神醫,他們或許知道個中緣由,故意的誤導我…… 我將筆扔回桌上,不由的心煩意亂起來。 究竟應該信誰? 我跌回軟榻上滾了幾圈,忽然在想我把父皇當日給我的諭令給藏哪兒去了?似乎是……縫被鋪里了。我忙坐起身上上下下摸索,猛然記起……那時在國子監,宋郎生把那床睡慣了被鋪給送去……所以,現在的密旨居然在國子監我的寢間里?! 糟了,我失蹤好幾日,那被褥該不會已經被人處理掉了吧? 我一個激靈跳起來沖出房吩咐下人備車,想了一想覺得不對,讓人知道公主曾扮國子監生也就罷了,還興師動眾回去拿一床被褥不叫人起疑才怪。我折回房換上了監袍,這才匆匆趕往國子監。 國子監依舊是那片姹紫嫣紅。 這說的是國子監的風景,監生們清一色的藍袍飄揚,我低著頭不快不慢的穿梭在人群中,辨識度自然很低。 事實證明我這個想法太過天真爛漫,只在一拐角處,便聽到了身后有人道:“白玉京!” 我慢騰騰回轉過身,抬眼看向這意氣風發的青年:“你……是?” “你不認得我了?我是蘇樵啊?!?/br> 就是我第一回進國子監當堂夸我貌比潘安的那個?我忙拱手:“瀘州蘇兄!哎呀,見諒見諒,,小弟有些眼生不大認人?!?/br> 蘇樵擺了擺手,絲毫不介懷的模樣,又道:“白兄你這幾日跑哪去了?” 我道:“家……家中有人得了急病便趕了回去,好在并無大礙……就又回來了?!迸滤恍?,我又補充道:“我自然是得到祭酒大人的許可才走得了?!?/br> 蘇樵嘆了嘆:“唉,你倒是沒事,可憐有人卻因你的失蹤差些連小命都保不住?!?/br> 我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誰的小命不保?和我有關系?” 蘇樵又氣又急地道:“陸兄??!你與他關系不是不錯,怎么走了也不與他說一聲?” 陸陵君?糟糕!我那時滿心顧念著聶然的突然出現,整個人呆的不知所措,回去以后大病一場,醒來以后就煩著忘魂散那檔子事,我怎么把這家伙給拋諸腦后了? 我忙問:“陸兄究竟出了何事?” 蘇樵道:“ 他? 那日你走后陸兄找不到你, 急得幾乎把整個國子監都翻遍了, 后來只得跑外頭去, 課也不上查堂也不在連會試都缺考, 這不來個新司業么, 新官上任總是要燒個幾把火的, 剛好逮住他下了狠手打了三十個板子……誰曉得陸兄毫不放在心上, 傷沒好透又偷溜出去, 還繪了你的畫像到官府去備案, 好在……祭酒大人知曉了此事攔了下來, 直接揪他回來關了禁閉……兩日不吃不喝, 等到放人的時候才發現他燒著呢, 遲一點還不知他要鬧出什么大禍端來……” 我越聽越覺得自己作孽深重, 又覺得這的的確確是他的一貫作風, 又問: “那他現在如何?傷都好了么?”丫 蘇樵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傷是好了, 不過因為祭酒大人的交代, 我們幾個得輪流看住他, 免得又跑出去闖禍, 他覺得我們限制了他的自由, 成日躺著鬧脾氣呢, 唉……要不是看在是同門, 我早就……” 說罷伸出拳頭朝空中一揮, “揍他了?!?/br> 我忍俊不住, 以陸陵君的功夫只怕還沒有別人揍他的份呢, 他鬧脾氣無非是覺得逗你們很有趣吧? 我道:“ 這樣你速速帶我去見他吧?!?/br> 對陸陵君, 我多多少少還是心懷愧疚的, 我對他視若浮云, 他倒為了我這萍水相逢的兄弟幾番覆雨翻云, 委實是自嘆弗如啊…… 好吧, 該句是在見到陸陵君之前的心理活動, 直至他寢間門口翹著二郎腿耀武揚威地對著屋內兩人道:“ 我再也不會去找個沒義氣沒涵養沒度量沒身高沒氣魄的白玉京了!你們放百個心, 我當和個路人甲打個照面, 一轉身誰還記得誰, 豈會耿耿于懷?” 蘇樵瞧我臉色不對, 忙用力咳了一聲, 陸陵君不耐轉頭:“ 你又來做什……” 嘎然而止, 自是因為看到了我。 “ 白……白賢弟, 你怎么會在這里?” 陸陵君大步蹦噠向前, 握住我的肩膀上上下下掃了一眼, “沒什么? 我還以為你……” “ 家中有急事罷了?!蔽姨裘嫉溃酣斶@么沒義氣沒涵養沒度量沒身高沒氣魄的人還煩勞陸兄關心, 真是折煞愚弟了。〞陸陵君先是松了一口氣復又訕訕摸摸鼻子:〝我這不是故意說的讓他們掉以輕心嘛…〞屋內兩人聽到這話倒是不悅了, 稍胖一些的那個監生道:〝好個陸陵君, 我們誠心待你你只想著算計我們……〞另外一個瘦高的監生附和:〝你也不想想這些日子你給我們闖了多少禍端……〞我勾了勾嘴角道:〝就是, 蘇兄都說了, 原來我不再給你造成這么大的困擾啊……〞陸陵君頗為委屈的點頭:〝嗯!〞 胖監生攤手道:〝若非白玉京是個男人, 我都要懷疑他是為情所困了……〞瘦監生聳肩道:〝也可以是斷袖啊……〞 陸陵君不滿的喂了一聲, 〝你們的玩笑不好笑喔, 白賢弟這么沒幽默感的人會當真的……〞我這回是真的被他們的”幽默”樂著了, 轉身拱手道:〝不知二位如何稱呼?〞胖監生回禮道:〝李問。〞 瘦監生悠然晃著手中折扇:〝杜非。〞 陸陵君再次瞪了他們兩眼, 〝要介紹也得讓我介紹啊……嘿嘿, 白賢弟, 他們兩個家伙是我的跟班,以后有什么差遣只管叫他們辦就是了, 他們必定萬死不辭……〞李問瞥斜眼, 杜非翻白眼, 明顯是對陸陵君的表達充分的不屑, 我在陸陵君肩上一捶, 哈哈大笑。陸陵君緊了緊眉:〝你笑什么?〞〝喂, 我說, 你們沒發現我們五個人的名字有什么問題么?〞我分別指了開來, 〝李、杜、蘇、陸、白。〞陸陵君眉頭從緊到松, 跳了跳, 亦笑開:〝有趣有趣。〞他笑的時候李問和杜非亦嗤笑一聲, 就剩下蘇樵楞楞的:〝有什么問題么?〞李問道:〝李白、杜甫、蘇軾、陸游、白居易。〞杜非道:〝古往今來寫詩的那些大人物大才子的姓都讓我們占了唄。〞陸陵君瞇著眼道:〝既然這么湊巧, 不如以后就換個稱呼吧, 別兄啊弟啊的多生分, 就李大杜二蘇三陸四白五這樣叫下來……唔, 似乎在年齡上這樣排也剛剛好……〞李問, 喔, 是李大不滿地道:〝為何我的名字聽起來最奇怪……〞杜二道:〝我不喜歡二這個字。〞 陸陵君道:〝我還占了最不吉祥的數字, 你們滿足吧……〞我攤手:〝五, 無所謂啊。〞 等到我們調笑了一圈, 站在一邊的蘇樵忽然哈哈的笑了起來, 邊笑邊道:〝哈哈哈哈, 怎么這么剛好, 我們的姓和詩仙詩圣差不多……哈哈哈哈, 太有趣了……〞在場其他人一齊看著遲鈍的某三:〝……〞當然, 此刻的我們絕對無法預料, 國子監廣文館五大公子在不遠之后的將來會掀起多大的風浪, 闖出多么驚為天人的大禍, 具體是什么暫且不提, 還是按照正常的敘事順序往下說。 我回來了以后……好吧, 我本意只是回來檢查被鋪的, 好在被鋪在諭令也在, 我收好諭令又被陸陵君他們拉去吃酒, 直滿身醉醺醺的才回到國子監, 完了幾個人大喇喇的橫躺在地呼呼大睡至三更我才想起, 我拿完東西應該回公主府的, 還呆在這里做什么。 我打算離開, 哪料一轉身就看到死死抱著我的腳的爛醉如泥的陸陵君, 嘴中喃喃道:〝白兄你別都不喝啊,……〞這話不偏不倚的讓我怔了怔。 我環顧屋內東倒西歪的幾個人, 他們都只是平民百姓中寒窗苦讀進國子監的學子, 有著遠大的理想和抱負, 或許日后在廟堂上會因為立場爭鋒相對, 但至少在此時此刻都是真心當對方是朋友的。 我挪出身來躡手躡腳出了房, 夜風起, 依稀有點涼, 我披著外衣漫步目的的閑晃。 朋友, 只是一個平凡到極點的詞, 為何讓我莫名心寒。作為和風, 她的朋友有誰?作為蕭其棠, 她又有什么朋友? 沒有算計沒有試探只是單純的結交, 這樣的人竟然找不出一個么? 清淡的月光下一道身影從樹下略過, 我條件反射的避了避, 又探頭望去, 不禁奇怪, 這種時間, 方雅臣匆匆忙忙的趕往哪去? 好奇害死貓。不過我是公主不是貓, 只能任憑好奇心驅使我鬼鬼祟祟的跟蹤他。 方雅臣一路朝北角, 待出了后門, 便直奔往國子監旁的山上行去。我這樣一路跟著忒感辛苦, 幾番想打退堂鼓, 好在到了半山腰他停了下來, 我定睛一看, 原來是溫泉池, 我再定睛一瞧, 方雅臣就開始脫衣裳我忙用手遮住雙眼, 原來他折騰半晌就是來泡溫泉的。〝嘩嘩〞的水聲隱約傳來, 咳, 看來他已經脫個精光了, 想到這里我老臉熱了熱, 轉身, 又回轉過身, 暗想, 既然都曾經是面首了, 看一看又有何妨?于是, 我就在幾度徘徊掙扎的轉身中看到了方雅臣的胴體。 沒有看錯, 我用的是胴體如此含蓄的詞語, 只我看了豐滿的雙丘和優美的曲線。是的……沒有錯…… 不, 有沒有搞錯……方雅臣是女子! 好吧, 不開玩笑, 我恢復正經的表情對著茫茫夜色暗嘆, 原來韓斐不是斷袖, 所以除了我為何會有一個女扮男裝的面首這個謎團太過匪夷所思外, 基本上許多事也都能解釋的通了。 我蹲在角落等到方雅臣泡完溫泉擦乾身子穿好衣服飄然而去, 然后移至溫泉池邊, 感受冒著熱騰騰水氣的溫泉, 咽了咽口水。 既然來了, 恰好一身酒氣, 就沒有白來的道理不是。 這池溫泉似乎是從山上汨汨流入匯聚而成, 水面上熱氣蒸騰, 并不深, 身子一埋進水中便覺得有溫潤的熱浪撲面而來, 泡在水里, 只覺得有千萬只手, 輕輕地在身上按摩, 舒服至極。 原來方雅臣看去沉寂, 竟也是個極會享受生活之人啊。 我看著水面上蕩漾的缺口月亮, 伸手撥著水, 濺在水面上發出嘩嘩的水流聲, 只覺得一身疲憊都隨著波光流轉的水一掃而去, 舒適異常。 喝過美酒沉浸良辰美景之中, 若此時還有美樂助興那就完滿了。 不知是否因為飲酒還是夜深, 我覺得困頓起來, 迷迷糊糊的靠在石壁上, 半夢半醒, 隱隱約約間似乎真的聽到蕭聲若隱若現。 直到一個驟然低頭給晃醒, 感到自己打過盹, 我忙強迫自己睜開眼。開什么玩笑, 泡溫泉若泡睡去,就別想見到明日的太陽了。 醒來吧醒來吧。我這般告誡自己。奈何身體不聽使喚, 怎么樣都使不上力, 我努力的天人交戰中,多么希望此時有什么能徹底震醒我。 后來我每每回想起這段總結了我自身的一個潛在特質──心想壞事成。 我聽到身后不遠處, 不, 是很近很近的距離, 幾乎就是從頭頂上方, 摻著清風的男人溫潤和順的聲音:〝你是哪個館的監生? 何故深更半夜在此處?〞我渾身僵如冰雕, 頃刻間只覺得這一池熱湯涼過冰泉。 這聲音太過耳熟了。 不是別人, 這是, 聶然。 第十九章 曾幾何時…… 我無數次幻想過與聶然重逢的場景。 最初從波濤洶涌里撿回一條命時,我腦補著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我穿著一襲白衣突然站在他的旁邊,陰測測笑道:“沒想到我會再來找你吧吧吧,冤有頭債有主主主,我來向你索命來了了了”,然后,把他嚇死。 之后流浪那段日子,我自以為看遍人情冷暖,只盼有一天即便在路上相見,我也不過是淡定勾唇淺笑,“罷罷,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常記一二便是,從此就當做是陌生人吧?!闭f完瀟灑轉身,而他,望著我的背影陷入深深的自責中。 等到被宋郎生認領回去知悉自己是公主時,我最喜歡躺在床上閉目想象:待哪日夏陽侯攜子參加朝會之時,我身著華服靠在鳳椅上,看到聶然震呆的表情,邪魅的一挑眉:“許久不見吶,煦方……喔,不,我是否該稱你一聲世子呢?”接著,他跪下求“公主饒命”,而我一指“來人,把這jian佞之徒給我拿下”。然后仰頭狂笑,笑聲蕩漾在殿堂上如縷不絕。 我承認我有些異想天開,但…… 當我光著身子在荒郊野嶺上泡溫泉時某人忽然他在旁邊問你哪位……這種重逢的的離譜度會不會更異想天開…… 我臨危亂了一瞬,低著頭沉聲道:“學生乃是廣文館監生,此前因受了涼便來此處泡泡溫泉活血驅寒……” 身后的人沒立刻說話,似乎在思考我答案的可信度,我等了又等,見他還不說話,便道:“不知司業大人此時又為何在此?” 聶然呵了一聲,“我記得可從未去過廣文館授習課業……你光聽我聲音便知我是誰,與我很是熟悉么?” 我剎時驚出一頭冷汗,“司業大人初來那日在辟雍殿的一番訓導令學生受益良多,大人的聲音自當銘記于心?!?/br> 聶然道:“行了,這些虛言不必多說。你先上岸穿好衣裳說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