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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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在最早開商埠的口岸,也少見女子會主動說英文,更何況是這北地,那兩個女子略驚奇地抬眼,其中的南方女子卻認出了她,開口笑道,“顏夫人?!?/br> 她口音太重,靳筱險些未聽明白,那女子也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官話說的不好,你別見怪?!?/br> 這句太長,靳筱更加云里霧里,終歸那南方女子也放棄了,變了英文同她講,“顏太太留過洋?” 留洋?靳筱微怔。 自然沒有。 要說她的英文,又是個很長的故事。 那要回到1912年,是個改天換日的年份,新法一條一條的下來,信州城和那座有了新總統的城池,共享了一條江,自然消息更加靈通。女學已興起一段時間,更不提早已運作起來的新式學堂。靳國已那時候只是個木材商人,便已經有了精細的算盤,舉全家之力將兩個兒子送入了貴胄云集的學校,盼他們同那些背景深厚的同學交好,能在新政府謀個一官半職。 既然改朝換代了,信州城到處都傳著新朝要如何如何,萬不可同舊朝一般。靳國已又聽人講女子若不識字,只怕今后會更難嫁出去。靳筱那會已到了學齡,可女學的費用不菲,他自然不愿意為靳筱付學費。恰巧城內的天主教堂辦學,靳國已便動了心思。 其實所謂辦學,主要為了幫育嬰堂的棄嬰們學一些簡單的文法,并不是正經的學校,但也確實對外開放,為了傳教的目的,因此學費低廉。 靳國已覺得這是個劃算的買賣,萬事有個名號便好,管它是不是正經的學校。佛教徒謠傳育嬰堂是拿棄嬰做人體試驗的,傳到他耳朵里,他也不管,不是不信,而是確然不在乎。逢上教堂同靳國已訂木材,他便去打個商量,給靳筱塞了進去。 三個孩子都入了學,便可將保姆辭了,又省下一筆錢,靳國已算盤打得確實不錯。信州城的天主教堂有幾個洋人修女,看靳筱可愛,也愿意多教一教她,靳筱便從“in the beginning, godd theh.”開始學,也因此她并不怎的會寫毛筆字,反倒學了一手漂亮的圓體。 那群無父無母的孩子始終都以為靳筱同他們一樣,沒有家人,又覺得靳筱大抵比他們還要慘些,在教堂里也沒有自己的一個床板,到了天黑便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在教堂只學了兩年多,因她父親從未付過學費,還讓她蹭吃蹭喝,修女也只能勉為其難地請她回家,臨行前一位修女抱了抱她,說了聲“抱歉”,還偷偷送了她一些書。 靳筱自然覺得窘迫,一路流著淚往家走,心里既羞慚又迷茫??善鋵嵅⒎撬腻e,靳國已見她回來,便罵了許多“洋人的尼姑皆是蛇蝎”,“都已經兩年了便留她又怎的”,說著要拉過她去同修女理論。靳筱她母親怕他鬧得丟人了,生意便不好做,只好寬慰他,“剛好家里的活我也忙不完,她回來也好幫一幫?!?/br> 于是保姆更加不用請回來,靳筱便在家做了兩年的雜務,做飯,縫補,為哥哥們準備學堂的東西。家里雖不用她做粗活,繁瑣的雜務卻是無窮無盡的,她每天便在這些事情里度過了時光,只在晚上的時候,能借著燈光看一看修女送她的《波利安娜》。 人生總有許多的幸運與不幸運,比如幸好她是唯一的女兒,才能有一個狹小的隔間一般的閨房,夜晚能有一點點看書的自由。比如不幸她生于這樣的家庭,人生的希望比夜晚的煤油燈還要微茫,讓她禁不住流下淚水,大概是燈熏的眼睛疼。 幸運不幸運湊一起,便成了她這個人,拉拉扯扯也分不清了,到底哪一塊是幸運造就的,哪一塊是不幸打磨的,早弄不清楚。好在只要耗下去,總有無盡的希望。 靳筱還沒出世便訂了娃娃親,是隔壁某位小官的二兒子。說是指腹為婚,多半也是靳國已上趕著的。某一日他同靳筱那位準公公喝酒,約么是喝的多了,對方醉醺醺地同靳國已嚷嚷,自己的兒子自然要同讀過書的女孩子結婚的。 靳國已自然不樂意了,他那時已是一個小小的官員,有了一些底氣,便拍著桌子同他分辯,“我們怎的沒有讀過書?我們讀的還是洋大人的書!” 那位準公公早喝的不行了,“你還想誆我怎的?那算什么學堂?學堂里都是些什么人?也就你敢送過去,”他又喝了口酒,半炫耀半譏誚的,“我家岸之近來和隔壁女子中學的學生走的近呢,說是某位要員的女兒……” 男人在外受了氣,多半不敢當場撒出來,仿佛回了家再沖老婆孩子出氣,方顯出作為男人的隱忍。靳國已回家,東砸西錘地毀了半個屋子。兄長們躲在母親后頭,聽明白他醉醺醺地罵些什么,便暗暗用眼神埋怨靳筱。靳國已也紅著眼睛去看她,罵她是個“賠錢貨”,隨手拿了個東西便砸過去。 靳筱被砸中,暈著腦袋跪下去,只覺得額頭有濕噠噠的東西流下來,起初以為是血,用手抹了,現是爛了的梨漿。 幸好他扔過來的是一枚梨子,靳筱后來想,她這一生,仿佛最恐怖的就是那個夜晚。 可是最驚喜的也是從那個夜晚開始,第二日,她被送到了女學堂讀書。 靳筱坐在學堂的最后一排,聽著門外家長同老師囑咐。她頭上的梨汁已然洗凈了,不過隱隱地還能聞到一點點梨子的味道,卻也不再是可怖了,反而清甜。春風吹在她的裙擺上,那是新買的校服,新布料的氣息,和這暖煦的春風一樣,都十分不真實。 趕巧遇到了外聘的美國講師,英文課的第一課,也從“in the beginning”開始。 “起初神創造天地。 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br> ——《創世紀》 可要說是留洋,頂多是曾渡了人生的苦海罷了,她父親可不會送她出國留學。靳筱抿起嘴角,這些過往自然不好提起的,過往辛酸,便都變成輕描淡寫的一句,“不曾的,只在學堂里學過英文?!?/br> 那位洋人女子也掛了笑,同她握手,“a11yson jonson,”她此時笑的有些赧然,并沒有剛才犀利的樣子,“舒小姐是我的好朋友,我沒有嘲諷的意思,”她又看了看人群中央抱手言謝的老爺子,“我只是聽說她父親已經打算將她嫁出去了,為她不開心?!?/br> 仿佛也覺得這話題不太恰當,那位南方女子轉了話頭,“a11yson第三次來中國了,這一次是為了寫 bsp;hite的傳記?!?/br> “car1是第一個介紹中國的美國人,”a11yson的面上也帶了興奮,“去他走過的地方就像解謎題一樣,他的書就像地圖,而我,”a11yson做出翻書的動作,笑嘻嘻地,“就像拿著他給的地圖二探寶藏?!?/br> 一個富庶國家的人,來到了一方自19世紀便破鼓一般的土地,多半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蓙淼揭环酵恋?,受了一方的禮遇,又莫名的有了良心債,要把東西記下來,告訴更多人,這是富庶國民的通病。靳筱也客氣地點點頭,“原來你是作家?!?/br> “我想把作品到jenny的雜志上,可jenny不讓,”a11yson同她抱怨,“jenny說,普天下講男子的雜志這么多,你做什么還要在我的雜志占一席之地?” 靳筱看她夸張地瞪眼睛,也笑著去看jenny,“是什么雜志?都不可寫男子的傳記?” jenny的笑容帶了點高深莫測的樣子,“名字簡單的很,tu1ip,最近打算在香港英文刊,”她又眨眨眼睛,十分狡黠,“中文名叫《郁金香》,顏太太可聽說過?” 這三個字的中文靳筱卻如何也不會聽錯,捂著嘴巴,生怕自己叫出來,“《郁金香》?”她的眼里帶著不可置信的神采,“你就是主編吳珍妮?” 大名鼎鼎的吳珍妮,生于清末,那時便因為沒有裹小腳,嫁給了個美籍華人,靳筱可聽說她太多的傳說了,卻不知道,吳珍妮會出現在這小小的城里。 韶關真是個神奇的地界,吳珍妮同她頷,“顏太太也是我們的讀者?!?/br> 她的語氣不帶一點疑問,仿佛也不驚訝,靳筱剛要回她,大太太卻插了進來,揮著手去喊吳珍妮,急火火的樣子,“快來快來,有人送來了一個鐵猴子,嘴里嘰里呱啦的,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凝瑩也聽不明白,”凝瑩大約是那舒小姐的閨名,“你快去看看?!?/br> 大太太說的是粵語,大概是從南方嫁來,想來吳珍妮是她的娘家人。大太太又轉頭同靳筱說話,她北地的話已說的很地道了,“府里得了個稀罕物,能說話,卻聽不懂,顏太太可去看看?” 靳筱卻不想去看什么能說話的東西,便搖搖頭拒絕了,吳珍妮也回頭沖她笑了笑,便同大太太去了。a11yson也同她一起去,畢竟離了jenny,她其實寸步難行。 靳筱看她們遠去的身影,又覺得懊悔,便這樣錯失了和偶像深度交流的機會,也不知道下一回是什么時候。早知道什么說話不說話的東西,便去看看了。靳筱剛被偶像的風采折服,再去和那些太太們講話,便覺得她們說的飾,珠寶什么,半點也提不起她的興致。 有太太早看到她的戒指,便起哄單這藍寶石便如何的不菲,更不要說周邊那一圈鉆,“顏太太,讓我們再細看看?” 靳筱聽了,便只能伸了手給她們打量贊嘆,又客套著回那些“顏督軍真會疼人”,“可不是我們平日看到的俗物?!敝惖脑?。她的禮數自然是周全的,卻內心當自己是個珠寶展架。 唔,還是個會說話的珠寶展架,想到這里,靳筱又為剛才的拒絕懊惱,怎么講一個會說話的機器也是有趣兒的,更何況是同吳珍妮一起。她這么想更覺得煩悶,敷衍了那些太太,便偷偷去尋了些酒喝。 靳筱不敢在大庭廣眾酗酒,便將果汁和洋酒混了,光明正大地去品味。舒家的這些酒倒不假,大約是費了勁弄來進口的,她大口喝了,又如法炮制了又一杯,打算再去當個珠寶架子,省的四少說她落單。 可她剛要轉身,卻被一只手拉了過去,想要驚呼,又被捂住嘴巴,男子在她耳邊輕聲低語,“別叫,我們到庭院去?!?/br> 她聽到是四少的聲音,便安下了神。說是帶她去庭院,四少帶她七轉八轉的,到了庭院口,卻現落了星星點點的雨,只能同靳筱站在一旁的八角窗那里,傻乎乎的。 那雨一點點落到八角窗的玻璃上,淅淅瀝瀝地便成了朦朧,靳筱聞著空氣中新鮮的氣息,一面忍不住去感受遠了人群的自由空氣,一面用眼神瞥四少,“唔,你就帶我看這些?” 誠然也不過是尋常的庭院,四少望著那雨,同她道,“這宴會無聊的很,我們不如逃了?!彼D過臉,帶著少年的笑意,“去湖邊聽雨怎么樣?”【p 0 18備用站】:Po18Us